我在全國最危險的地方當法官:入職第一天,看到單位裡掛著一排前輩遺照|不要臉律所04

大家好,我是陳拙。
這可能是中文網際網路中,最容易和死亡關聯的神秘景點——藏地。
有位在當地生活了14年的朋友說,這裡喝酒會死人,洗澡會死人,感冒會死人,他的老領導甚至因頻繁提醒大家注意生命安全,把“這樣搞會死人”當成了口頭禪。
我的這位朋友,是一名草原法官。
2010年,22歲的他被指派到藏地,進到辦公室第一天,就看到了牆上烈士的照片。
多年後,他加入了我們作者張飛的律所,成為一名顧問。他決定,自己的故事就從藏區講起。
第一次見沈雷的時候,他是來我們律所參觀的法院領導。他到之前,我專門拿起他桌上的名牌,和我正對面的名牌調換了下,這樣就離得近一些了。
我是律所執行主任,他是法院副院長,一個江湖一個廟堂,平時連面都見不著,這次終於有機會深聊。
那天沈雷端著白瓷茶杯,告誡我們,作為一個年輕的律師團隊,要在發展中找好自己的定位。他說完,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沒喝茶,又把杯子放回去。我假裝拿筆,記錄他們說的那些場面上的話,桌子下面跟餐廳發訊息,晚餐加一個菜。那天晚上吃飯,我把酒杯壓得很低。
也是在飯桌上,我發現了這個人不一樣, 他作為法官,好像就連在生活裡,都沒有脫離自己的工作。他說話語調高亢,如同宣讀審判材料。
我是在不斷上揚的音調中瞭解他部分故事的:
他當年剛畢業,就前往四川藏地的法庭,騎著馬審案,見誰都叫“阿哥阿姐”,在草原飛馳14年,從助理一路晉升到副院長。
別的法律工作者,吐槽的淨是工作繁忙,當事人和家屬不好溝通。
他說在藏區當法官稍不留神就得沒命。
那天從開席到離開,我酒喝得都不痛快,因為擔心說錯話得罪這個看起來就很強硬的“草原法官。”這種見面,雙方有能合作的地方就進一步發展,沒有則散。我們倆沒有,按理來說應該散,以後只是點頭之交。
我沒想到不久後,他又一次來到我律所,這次是來面試的。
他說自己辭職了,多的沒再說,只告訴我,自己現在需要一份工作。
我們又一次喝酒,我依舊壓低酒杯,他用一隻手托住我酒杯的底,不讓我的酒杯低下去。我親切地喊他大哥,他動作很快,拍拍我肩膀:“你才是大哥。”
入職以後,他說話聲調不再向上,半夜熬夜加班寫方案給我……很短的時間裡,他變得和過去不一樣了。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次見面之後,這位草原法官身上發生了什麼。
沈雷再進律所那天,我讓行政給他整理出一間屬於他的獨立辦公室,搬進新沙發和茶几,新的桌椅,新的茶臺,裝好座機,擺好辦公用品,連綠植都給他擺在角落裡。
不管他之前經歷了什麼,進來我們律所之後做什麼都再說。我不想讓這個人在外邊飄著。
我以前也在體制內,是一名檢察官,最後狼狽地離開了那裡,很久以後我都沒跟人說自己經歷了什麼。
我看到他就想到當時的自己。
我告訴沈雷,這以後就是他的辦公室了,行政也專門給他錄入了大門的指紋。
但沈雷卻沒有接受這份“工作”,他每次來都會單獨跟我約時間,來了也只是找我請教如何在法律工作這個行業裡,能夠多接一些案子多掙一點錢。哪怕他提前到了,也不刷指紋進來,只是悄悄在樓道里躲著,等到時間了,他才會摁響門口的門鈴。
起初,我以為他不想加入我們。畢竟我們太年輕,一群九零後,他來了就是唯一的八零後。我也想過,他是不是覺得我們這裡給不了他想要的機遇和平臺,對此我跟他提過,門口給他單獨掛牌。
他依舊拒絕了,說是自己在外面揹著包多跑跑,多見下世面才好。
我猜他是心裡有股傲氣,這股傲氣是“等價交換”帶來的平等。他不經意間說過,他覺得現在自己不能帶來案子,也不方便執業,一切都受之有愧。
結果有一回,我把一個案子全權交給他,不是什麼大案,按照沈雷的經驗足以應對。沒想到沈雷見了當事人和家屬,律師費只要了五千。我聽到這個數字以後哭笑不得,即使是剛畢業的律師,也不會只要這個價,沈雷這是怕丟掉這個案子,沒給律所掙到錢。
但是這些都能度過去,我最擔心的,是他經歷了什麼事兒,會不會徹底失去自信,再也站不起來了。
出現一個不自信的合作者,這樣對我和律所都不好。
那天還是喝酒,我沒有直接問,他也沒從為何離職的原因開始說。他從自己十多年前的一天講起,說那時候自己胸前戴著紅花,作為全村第一個考上法院的人,被鄉親們送了出去。
他還記得那天的自己有多驕傲,可不是今天這樣。
沈雷說那年是2010年,自己不過22歲,生於一個我們當地說出來以“窮”聞名的地方。
出發前一晚,村長和村支書都來了,誇獎了他兩句話,因為沒太多文化,所以只能以神佛名人來表達——
“菩薩保佑你能吃上皇糧。”
“我們這個山坳坳裡出來了包青天。”
村長懂得多點,囑咐沈雷說:“要好好做官,不能給村裡丟人,要爭光,不要拿群眾一針一線。”
第二天清晨,家裡兩個大行李箱都被撐得滿滿當當。擔心箱子在路上崩開,沈雷的父親特意拿麻繩把行李箱又捆了幾圈,借來親戚的摩托車,把行李箱緊緊捆在車後。
隨後,父親坐在親戚摩托車後面,沈雷坐在村支書的摩托車後,出發了。
村裡放著鞭炮,給沈雷送行,在他胸前戴上大紅花。每家每戶都出了錢,拿紅紙包著塞進他懷裡。
從村裡到縣裡,摩托車開了一個多小時,從縣裡坐班車到市裡,又花了一個多小時,等他到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接著,沈雷坐綠皮火車從市裡到成都搖了五個多小時,抵達成都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沈雷大二那年,學校裡組織了一場“援藏支邊”提倡年輕人前往藏地邊疆,支援那裡的法制工作。援藏的優惠政策很好,晉升又快,坐在禮堂的同學聽得砰砰心動。可是回去一查那地方的環境,都打了退堂鼓。
要去的地方,就是藏族自治區下轄的某個縣,海拔三千米往上,最高五千多米。缺氧,寒冷,多風,乾燥,紫外線暴露……這些能嚇退別人,可是嚇不倒沈雷。
沈雷打小過慣苦日子,自己的家鄉就是特困村,90年代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娃娃,喜歡就是裝病,因為裝病才有雞蛋吃。
每回村裡吃席,爸媽都得囑咐他,千萬不能動桌上的魚和燒雞,因為村裡都窮,魚和燒雞是流水席上的“演員”,這桌完事,下桌還用,不知道放多久了。
2009年村裡才通上衛星電視,100元成本費購買裝置,30元保險費,就這樣依然有嫌貴,不願意安裝的。在這種地方生活多年,條件艱苦也叫個事?
沈雷不信邪,聽完講座沒多久,就去報名參加考試,過了,就坐上這趟綠皮火車。
在火車站旁邊的旅館熬過一宿,第二天清晨六點,沈雷搭乘班車前往自治州州府,到地方凌晨兩點多,是縣法官的副院長親自來接。
副院長開著一輛越野車,說是法院配的,沈雷想把行李箱放進車後備箱,開啟一看,裡面塞滿各式各樣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敢情這個法院來一趟自治州州府不容易,誰來了,就得兼職採購員,買一堆東西回去。
剛上車的時候,沈雷還在心裡嘀咕,法院能配進口的豐田普拉多越野車,看來當地財政也不是很艱難。
可是上了路他才明白,這地方普通車子根本走不了,就連越野車都挺吃力,一百多公里的路他們開了快五個小時,時速二十多邁,還不如城裡的外賣騎手跑得快。
路上,副院長跟他科普,那地方藏語的意思是“財神居住的地方”,可是沈雷壓根連財神的影子都沒瞅見,五個多小時的路程,眼睛裡淨是雪山、草原、峽谷和森林。
十多年以後,他喝著酒跟我說:“我看到的除了自然景觀,還有內心的絕望。我當時就後悔考到這地方,太遠,太艱苦,我一個農村長大的都覺得太難了。”
抵達當晚,法院同事們為沈雷舉辦歡迎會,大家面前都有酒,唯獨他沒有。
領導笑著舉起酒杯,跟他說:“剛進高原千萬不能喝酒,搞不好要死人的。”
沈雷想不到,這後半句竟然是領導的口頭禪。
“要死人的”四個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成為他心裡的陰影,剛去就喝酒可能是要死人的;剛去就洗澡可能是要死人的;感冒會引發肺水腫可能是要死人的;晚上是很容易遇到狼的,那是要死人的;夏天開車一定要注意,泥石流和塌方是要死人的;冬天開車一定要注意,暗冰和積雪是要死人的……
這些可不是憑空嚇唬他,每當他不以為然,同事就讓他看看法院的牆上。法院裡專門有堵牆,上面掛著幾張烈士遺像,都是來這裡當法官,“稍不留神”的年輕人。
“歡迎會當晚,我就有要逃走的念頭。”
沈雷感覺自己像拼死一搏的戰士,兩天前光榮出征,然後就到了這個稍不留神就“要死人”的地方。他到這裡是想搏一把仕途的,沒想玩命,仕途不好頂多回去過普通日子,總不能還沒做出什麼事業,先變成一張照片掛牆上吧。
直到歡迎會告終,沈雷回到宿舍,開啟行李箱,翻出衣服,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那是長期煙熏火燎的灶火味,還有一股罕見的油脂味。
往裡翻發現,箱子裡擱著一整塊臘肉,拿報紙包了好幾層。那是他們家裡唯一一塊臘肉,每逢過年,沈雷媽就切一點煮上,剩下的掛在廚房灶臺,現在整塊臘肉都在他手裡了。
再翻衣服,忽然從毛衣裡掉出一樣東西,是一個紅色的薄塑膠袋,裡面都是錢,都是一百的紙幣,總共三千多塊,後來沈雷才知道,父母把養的豬給賣了。
父親告誡過他,以後要做包青天一樣的青天大老爺,要為民做主,給祖上爭光。
沈雷的爺爺原來是有文化的城裡人,響應過時代號召,上山下鄉去最艱苦的地方,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但是在特殊時期,依然遭到加害,被搞瘋了。奶奶帶著全家人,從城裡逃到農村,發現事情也波及到農村,就繼續往更偏遠的地方逃,終於逃到山坳坳裡。
現在輪到他響應時代號召了。
“做個包青天,以後當個大法官,給你爺爺平反。”
沈雷自幼聽著包青天的故事長大。其實他父親沒有讀過太多書,不瞭解這個歷史人物,“包青天”不過是寄託美好的夙願,也成為鐫刻在他骨子裡的榜樣。在父親眼裡,考進法院,就等於當上廟堂裡的青天大老爺,早晚能給這個苦難的家族昭雪,給這個世界公平和正義,多年的心思沒白費。
那晚,沈雷收拾好行李,把臘肉和三千塊錢藏好,躺下來,努力閉上眼。
當我聽到他說包青天的時候,我大概就能猜到他在崗位上的結局。很多沒有進過體制的人,會覺得進去了很香,不僅穩定,還有面子。但很是事情,你不是擁有信念就足夠的,還需要有將其執行下去的能力。
過去我沒有這樣的能力,於是最終選擇離開。
曾經正年輕的沈雷,還接觸不到這些,當時的他,既然決定留下來就是踏踏實實幹,所有上述的困擾只是隱患。他正少年,是擁抱這個職業最光明一面的時候,要學習如何騎馬,在草原上穩當地飛馳與判案。
剛到法院時,沈雷還是法官助理,領導叫他參加流動法庭的審判。
法官、書記員、助理,還有法警一行揹著國徽,五人從縣法院出發,開車兩個多小時進了一個村。路只能通到這裡,再往前就得騎馬進去了。
那是一個很簡單的民事案件,兩家人因為放牧發生糾紛,多吉家的犛牛疏於看管,跑到丹朱家的草場上。丹朱家認為,多吉家剛有人去世不吉利,就連犛牛也沾了不吉利的氣息,會給自己家帶來不詳。
兩人發生爭執,多吉動手打丹朱。過了幾天丹朱氣不過,偷偷殺了多吉家的兩頭犛牛。
在當地派出所的主持下,丹朱把多吉告到法院,要求丹朱賠償兩頭犛牛的錢。縣法院考慮到牧民開庭很不方便,所以以流動法庭的形式上門審理。
唯獨沈雷這個法官助理不懂騎馬。
同行的法警是個藏族小夥,承擔了教騎馬的任務,“在這兒騎馬必須要學,不會騎馬好多地方去不了。”
第一次騎馬,沈雷坐在馬背上走了四個多小時,途中馬匹受到驚嚇,把沈雷顛下來,結果他的一隻腳卡在馬鐙裡,被拖拽著跑了十幾秒,幸虧法警小夥立刻安撫住馬,才讓法庭那堵牆上沒多出一張掛著的照片。
中午他們走到一條溪流邊,歇息片刻,法官把國徽從背上取下,輕輕靠在隨身帶的包上。
“這個不能髒。”帶隊的法官邊用隨身帶的毛巾擦拭國徽,邊叮囑法警庭審的細節,“下午還是要做好檢查,他們牧民很多身上都帶著刀,千萬不能出事,一定要檢查好。”
到了村裡,他們把國徽掛在一戶牧民家的帳篷上,整個庭審就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舉行,旁聽庭審的牧民和僧人有些手裡捻著佛珠默默誦經,有些手裡搖著轉經筒,所有人都像在為這場庭審祈禱。
整場庭審從下午三點多開始,因為藏語需要書記員和法警翻譯,庭審的程序很慢,並且很多時候法官在庭審中要不斷回答“為什麼”。
“為什麼丹朱打了我這事不管,我要他賠錢!”
“多吉家的犛牛先來吃了我家草場的草,法官這件事你為什麼不管?”
“我的犛牛還要生小犛牛,小犛牛長大還要生小犛牛,為什麼只算一頭犛牛的錢?”
法官宣佈休庭,明天早上繼續審理,旁聽的人群捻著手裡的佛珠,搖著轉經筒散去。
那天晚上,沈雷第一次住牛毛帳篷。帳篷裡瀰漫著濃郁的酥油味,和某種藏香的味道,還混雜著燃燒後犛牛糞便的味道。他怕有狼,一夜沒睡,聽著外面的動靜,和丹朱家的狗一起守夜。
第二天清晨,事態超出了沈雷的預料,原本要死要活的兩個牧民居然和解了。
他看到,法官師傅身邊,站著一位昨天旁聽庭審的僧人。
原來昨天晚上庭審結束後,法官請旁聽的僧人一起和多吉聊聊。僧人給多吉講了吉祥天母殺掉自己曾經的情人,邪惡夜叉的故事,他勸導多吉說,丹朱殺掉了他的犛牛,也殺掉了他的厄運。
簡單的一個神話故事,讓多吉撤回訴訟,丹朱承諾自己的犛牛生了小牛以後送給多吉兩頭。
這是沈雷第一次感受到法律之外的力量。回去的路上他默默無言,到了宿舍整個人趴在床上,分不清是心裡更彆扭,還是屁股更難受。後來他成為法官,騎馬屁股不疼了,依然會問自己,講神話故事而不是對錯。這樣來讓當事人認同,還是包青天嗎?
直到一起偷竊犛牛案出現,沈雷也請來了僧人。
那是一起犛牛盜竊案。犛牛賊被抓獲時,偷了幾十頭犛牛,得用掛車來拉。此人是慣犯,庭審時,在公訴人的鐵證面前,他拒不承認自己過去偷犛牛的事實。
證據確鑿,敲錘子審判就完了。可是沈雷下意識覺得,不能這樣幹。
他宣佈休庭,在休庭期間他去寺廟找了一位僧人,請僧人帶著唐卡參加庭審。
再開庭時,僧人帶著唐卡坐在旁聽席上,偷犛牛賊依然不承認自己過去犯下的罪行。
“被告,請你轉身。請僧人把唐卡開啟。”
書記員把沈雷的話翻譯成藏語,站在被告席上的犯罪嫌疑人轉過身去。僧人緩緩起身,雙手把裹成一卷的唐卡鄭重地抬起,用額頭莊嚴地觸碰後,緩緩開啟,高高舉起來。
“被告,請你面對著僧人和唐卡,告訴我你所說的都是真話,沒有撒謊。”
法庭裡一片寂靜,站在被告席上的嫌疑人沒有說話,有些發抖。
這時僧人用渾厚的聲音說了一些話,書記員翻譯給沈雷,“說吧孩子,勇敢地講出來。”
又是一陣沉默後,嫌疑人轉過身,承認自己撒慌,坦白交代多次偷犛牛的事實。
我聽沈雷講起這事,先是爆笑,隨後又憤怒,覺得他這樣是在拿自己前途在賭,他是法官,又不是神棍。
可是沈雷回了我一句:“我一錘子敲下去容易,但是值得嗎?”
就是在那天,沈雷意識到,當自己坐在審判席上時,法律賦予了他決定一個人命運的權力,但是他真正掌握這種權力時,更希望用這種權力去拯救一個人。
犛牛賊面對唐卡坦白事實真相,相當於有當庭坦白情節,他作為法官,也能酌定減輕。
他們那個地方是無律師縣,整個縣一個律師都沒有,大城市的律師也根本不願意來藏區,被告沒有辯護人,也不知道該怎樣爭取法定減輕和酌定減輕,這樣也是某種程度上的“不公平。”
沈雷只是做一個法官,負責敲錘就行了,但是要做公正嚴明的“包青天”,就不能只管咣咣敲錘。
沈雷也終於解開了多年前的疑惑,上一位法官的做法,不是為凸顯誰的尊嚴,而是讓這個特殊地區的法律有點人味,這些想法被他總結成四個字:“道法自然。”他說這跟宗教無關,道指的是道德,法就是法律,兩樣東西結合起來搞,才有包青天的樣子,“在這片廣袤的高原上做法官,最重要的是解決問題。”
他說到這裡,非常得意地拍著胸脯說,自己在藏地最驕傲的事,就是判過三百多起案子,沒有一樁冤假錯案。要是一個普通的地方法官說這話,我都得替他感到害臊,但是在那地方,沒有監控,沒有律師,太多案子沒有證據,能做到這一點,太難了。
那些年,他在當地越來越有影響力,他主辦的普法講堂,搞成自治州的典型案例,他的判例也成了學習案例。就像當年承諾的一樣,政策扶持讓他的仕途走得很快,從法官助理到法官,然後是員額法官,再到庭長,三十五歲前,沈雷就坐上了副院長的位子。
他一度認為,自己這些年敲的錘子,每一下都很“值得”。
他在藏區做法官沒有愧對法律,沒有愧對父親的期許,也沒有愧對這裡的人。
他唯獨覺得愧對自己最愛的家人,連續4年,他都是一年回家一次。忙碌不是唯一的理由,不能回家更重要的原因是,回一趟家太難了。
沈雷做法官時就很難回家,做副院長以後事情更多,回家更難,偏遠藏區的人手有限,許多特別的時候他們都需要堅守自己的崗位,或者堅守別人的崗位。
回家過春節只有七天,往返路上順利的話,一共要耗去三天,滿打滿算在家裡只有四天。這四天裡,他還需要適應醉氧帶來的嗜睡、頭腦昏脹、乏力,能精神飽滿陪伴家人的時間屈指可數。
2015年春節他好話說盡,讓領導批了假,讓他回家過春節,沒想到差點死在半路上。
那時候路況還很差,冬天一旦有車因為暗冰發生事故,或者因為大雪封路便會出現大堵車。堵車發生時,他距離自治州州府還有一大半的路程,為了早點趕回家裡,他選擇了掉頭走小路。那段小路導航上也沒有顯示,走了一個多小時,沈雷的車陷進爛泥。
那條路不是鋪裝路面,雪積的厚,下面藏著泥巴坑,車子一旦陷進去就很難出來。
當時他的位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外面又下著大雪,只能躲在車裡等待過路的車救援。他在車裡蜷了一下午,手機沒有訊號,也沒等來一輛路過的車,到晚上他才敢把車打著火。
他不知道要被困多久,晚上太冷,只有打著火取暖,加上害怕路過的車撞上,只有打著火把全車燈光開啟。車裡沒有吃的,水喝完就裝點雪,拿到車裡化開喝。
直到第二天上午,他依舊沒有等到過路的車,再等下去可能真的會死,於是鼓起勇氣下車往來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他遇到同樣抄小路的貨車,等到他的車被拉出來時,回家過春節的奢望已經化為泡影。
那些年,他錯過孩子的出生,錯過妻子生日,錯過結婚紀念日,錯過父母的大壽,好像整個家都與他無關,這些都是他成為包青天的代價,好在仕途正在實現,35歲他已經成為副院長,再熬些年,說不定就能再晉升一點,調回城市和家人團聚不再是夢了。
可是沈雷沒有等到的那一天。
兩年前,有一個敗訴方對他的判決極為不滿,每天到各種上級部門投訴,還在社交網路上圈出各種有關部門,舉報他是“帶病提拔的幹部”,說他“胡亂判案,有錯不糾”,還說他貪汙受賄“兩根蟲草”。
這樣的投訴舉報持續一年多,儘管這樁案子證據確鑿,判得公平公正,沈雷還是成為調查物件,省裡組建了多部門參與的工作小組對他進行調查。那幾個月,沈雷被停職,每天接受談話、問詢,不斷寫材料,交證明。他判過的所有案子都被查了個底朝天,最後查明他沒有亂判。
工作組離開後,輿論影響還是存在,領導和他深談了一回,他不肯與任何人講,深談中究竟都說了什麼。
面對外界的流言蜚語,他也感覺委屈,自己在藏區待了十四年,一直沒忘父親給他的教誨,這些年忍受著“稍不留神就死人”的惡劣環境,虧欠家人,這口氣憋在胸口,死活倒不上來。
他可以接受自己犯錯,但是不能接受枉加的流言。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拍在領導桌上,一怒之下辭職回老家。
老家的父親很失望,對親戚朋友和相親都隱瞞了他辭職的事,打心眼裡覺得,兒子肯定是收受賄賂才被逼辭職,逼著他在祖宗牌位前跪下認錯。沈雷沒有爭辯,他這些年本來就對家裡有愧疚感,法院的事也跟父親講不清楚。父親讓跪,就跪下了。
沈雷心裡並不覺得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三十多歲正是好時候,有專業,有資歷,覺得到哪都一樣有飯吃。
結果現實打了他的臉,有個名牌律師事務所的主任看了一眼他的簡歷,直接扔在一邊說:“中國區縣一級基層法院有三千多個,每個法院兩三個副院長,全國差不多有一萬個副院長,你算什麼?”
他每天揹著包,坐地鐵去找工作,大的律所瞧不上他,覺得他那些藏地的經驗沒用,法官的履歷也不算啥。普通的律所呢,他瞧不上人家,因為那裡的律師各幹各的,自己找案子,自己解決,每個月給律所交抽成,並不會把資源傾注在他身上,他想找到一份有前景的。
至於銷售型律所,他更不願意去,那純粹是打著律師名義,撈業務坑當事人的,根本不注重專業價值,在那裡只要嘴皮子好使,律師和賣保險的也沒什麼區別。
幾個月下來,他說話再也沒有洪亮高亢的語調,見誰都笑眯眯地點頭,滿臉和氣。可是工作依然沒有找過,妻子打來電話,孩子該交學費,家裡眼瞅著快揭不開鍋了。
就是這時候,我向他丟擲橄欖枝。
他那時沒有跟我講,自己離開崗位真正的原因,其實無需他多言,我也能理解。後來他願意講多少,我聽多少,說多了,我還不想聽。我只是帶他去KTV,沒喝太多酒,唱歌,不停唱我們兩個都喜歡的歌,從何勇的《姑娘,漂亮》唱到新褲子的《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
我給他把辦公桌椅在律所裡備上,只等他來上班。

律所的合夥人問過我“你看中沈雷身上什麼東西”。
我說,我們律所正好缺一個有審判思維的專家顧問,邀請他,就是想讓他來擔任,所謂審判思維,就相當於是高考出題人,考生做卷子,老師講卷子,說到底都得摸索出題人腦子裡是怎麼想的。沈雷在法院工作十四年,我們整個律所加在一起,也沒他懂得怎麼“出題”。
除了利益上的考量,我還有點其他想法,那就是在沈雷身上,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想當初,我也是從體制內出來的,無助過,沈雷的年齡比我大,可是他當下走過的路,是我曾經走過的。
假如體制是一座城,我和沈雷,說白了,我們倆都是翻城牆的逃兵,懦夫相惜。
沈雷從來不進我們給他準備的辦公室,每次來都在大門外等著我。
入職以後,沈雷不用律所的夾子、筆記本,就連列印都是自己花錢到樓下列印。“我覺得不好意思,沒帶來價值,就用你們的成本。”這是他的原話。
有一回他有個老同學過來,也是個法官,他想應酬一下,我就讓胡帆跟他一起去開車接,他不想麻煩律所裡的人,就問我能不能借律所的公車鑰匙。
我把鑰匙給他,等他回來的時候,我發現油已經加滿了,車子還給洗了。大家平時用律所公車,都是誰發現快沒油,誰就去加油,回來報銷,也沒有人洗車,髒得不行。沈雷這樣做,好像有一種不想欠我們分毫的感覺。
我們商量做一個案子,他熬了半宿,給我寫了一個長篇大論的文書,裡面又是背景,又是目標,囉囉嗦嗦的。我跟他說不用這樣,咱倆當面說清楚,本子上記一下就開始幹了,咱們追求的是效率。
他笑說:“這個是態度。”
我說:“咱們不要態度就要結果啊。”
更別提我們出去吃飯應酬的時候了,請他坐在重要的位置上,他如何都不肯坐,還說這樣子飯就沒法吃了。
我明白了,要想讓他回到語調洪亮的時候,我必須給他重構自信。
沈雷的自信重構計劃目前已經進行了兩步。一直到我和他喝酒,聊起往事的此刻,這個計劃仍在繼續。
第一步是我們與省裡一個法律專業研究組織,共建了專家工作委員會,經過選舉,沈雷出任專家工作委員會的主任。我們在門口火速掛上了早就做好的牌匾,更換了他辦公室的門牌,交給了他一份專家名單,請他幫我們做好專家的聯絡、協調、課題研究和重大案件研判。
沈雷的身份沒了,自信沒了,仕途沒了,可是永遠不會離他而去的,就是他做法官時累積的經驗和能力,想讓他恢復自信,就得讓他先做點得心應手的事情。
第二步,我請沈雷負責刑事案件的模擬庭審工作。
模擬庭審說白了,就是一場大型角色扮演遊戲。除了律師和當事人,法官、檢察官、法警都是律所的人演的,為的就是讓當事人清楚庭審的流程,知道可能面對什麼問題,應該作何回答,同時消減當事人面臨庭審的緊張情緒。
其實很多律所有這個模擬庭審,只不過他們那些都是走個流程,但我不想這樣。演檢察官這裡,有我在;演法官的,有沈雷這樣的真法官——這個遊戲瞬間就逼真了。
去年十一月,沈雷組織的第一場模擬庭審。模擬庭審前,他自掏腰包買了個COSPLAY的法袍和法錘,為了更好的給當事人營造審判環境,他竟然給我下達買手銬的任務。
我們重新進行了分工,刑事案的承辦律師擔任辯護人,沈雷擔任審判長,我擔任公訴人,老胡和助理尚師文擔任法警。我把買來的手銬交給尚師文,讓他在隔壁辦公室把當事人先銬起來,一會兒帶進會議室。
“你買的什麼破玩意兒!”
尚師文接過手銬,一邊用愛心形狀的鑰匙開啟手銬把當事人銬起來,一邊爆笑。
“手銬屬於警械,買不到,只有網上買情趣手銬,將就用吧。”
手銬,成了模擬法庭唯一不嚴肅的環節。
那場模擬審判是一樁關於非法集資的案子。我們的律師在辯論環節,把重點放在這個人掙了多少不該掙的錢,透過什麼手段掙的,結果沈雷劍走偏鋒,直接告訴我們,這個人在團伙裡坐二把交椅,不是馬仔,必須得蹲大獄。
誰也沒想到他能來這一齣,打了律師一個措手不及,敲了錘,客戶“蹲進去了”。
模擬庭審後,沈雷帶著我們做了覆盤,重新調整了辯護策略。一週後,這起案子開庭審理,我們和當事人在法庭上配合完美,最終達到適用緩刑的預期目標。
那時我覺得,沈雷好像終於找回了一點當年的影子。
到目前為止,模擬庭審已經進行三回,每次效果都超出預期。當事人對沈雷讚不絕口,最讓我意想不到的,這件事傳開了,竟然有別的律所帶著當事人過來,想要付費讓我們開一場模擬庭審。沈雷終於露出久違的笑容,手裡搖晃著那柄法錘,跟我們說:“沒辦法,我就懂個錘子。”
沈雷能融入律所,其實多半要歸功於尚師文。
老尚的性格很包容,也很能逗悶子,老尚帶著那些當事人,總是諮詢“沈院長”,晚上一起喝酒。老尚對那些放貸的說:“帶你們見你們一輩子見不到的領導,只懂個錘子的領導。”
但老尚也總會補充說:這個錘子法官,把自己飯碗砸了,這個錘子法官,每錘一下都問心無愧。這種人就得來我們律所,我們律所都是這種人。
律所再出門應酬的時候,沈雷終於願意聽我們的,坐在那個重要的位置上了。
年前,我靜下心給每個人都取了一個綽號,用來代表這個人,給每個人定製了小紀念品。助理尚師文是尚希望,“板鴨王子”胡帆是胡牛逼,沈雷,就是沈大錘。
沈大錘是我對他過去的總結,也是我對他未來的希望,希望他依舊拿起大錘,給自己的未來下一個判決,告訴他自己未來可期。
春節前團建,律所有三個人都把孩子帶到辦公室裡,沈雷也是其中之一。
這是自打孩子出生以來,沈雷第一回陪伴孩子過寒假和春節,以前即便回家,也只能待上半個春節。
看著這個六年級的孩子,我有點心酸,三個孩子都能玩到一起,另外兩個孩子,跟自己爸爸也挺親,唯獨沈雷的兒子,和他總是有一種疏離感。
他既不會往沈雷懷裡鑽,也不會找他要手機玩,我當時一眼就看出來,他很想玩,但就是不敢和爸爸張嘴,我就到辦公室給他拿了個平板。孩子接過平板,和我說了聲謝謝,很懂禮貌,後來我發現,他對沈雷也會說這種禮貌用語。
直到臨走,沈雷想讓兒子坐在副駕駛位,兒子卻熟練地拉開後門。沈雷無奈搖了搖頭。
第二天我倆聊天,他說孩子對大城市不適應,這地方比起家裡,太陌生了。
我笑著跟他說,應該是對你陌生吧。
沈雷笑了笑,沒說話。
當時我腦子裡就在盤算下一步,幫他把兒子的學籍轉過來,別在老家上學了。
如今沈雷竭力陪伴家人,房子我也幫忙找朋友裝修了一間,這樣他家人過來有得住。這次春節他的妻子就來了,幫他和兒子的伙食改善了不少。他可能丟掉了很多常人眼裡重要的東西,但最珍貴的,一定沒丟。
我曾問過他,有沒跟自己孩子,講過在藏區法官的故事
沈雷說,自己還是會告訴孩子,當法官就像是包青天,可是除了這些,他不再只講包青天如何斷案,如何鐵面無私,而是包青天是怎麼成為包青天的,他保持自己的底線,又有智慧解決具體的問題。
但是沒當講到這裡,他又會打住,他會想起自己這些年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在流動法庭,騎著馬揹著國徽,一樁接一樁的判案。這事本身就讓他快樂。
他對孩子最後說的,只是一句好簡單的話:“做你自己就好了。”

張飛說,沈雷好像這些年過得一直挺難受。
他為了成為父親眼中的“包青天”,去到條件嚴酷的草原,必須忍受當地落後的法制環境;
從草原出來,為了證明自己,又到處卑微求職找工作;等進了律所,他覺得自己創造不了價值,連列印都要專門跑到樓下自己花錢。
在大多數時刻裡,他都活在讓自己不舒適的環境中,而整個過程中,唯一能讓他感到快樂的,是做法律工作本身——幫人解決問題,“去審案子、敲錘子”。
這也就是為什麼,張飛想透過模擬法庭讓沈雷重拾信心。
在那個會議室裡,他不用思考危險的生存環境,也不用顧慮如何應對對中年人充滿惡意的求職市場,他只用做自己最開心也最擅長的事。
有個說法是,人一生要走很多彎路,但最終都會回到命運定好的路線上。
我想與什麼狗屁命運無關。而是說,人只有在不斷往前進的時候,才能慢慢找出自己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最終,我們將會無限趨近內心真正的選擇。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插畫: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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