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辭回鄉後,我終究還是逃了農活……

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40 篇文章
題圖:來自Pixabay,文中插圖來自作者。
作者:趙錢,上班10年,現已辭職,到處遊逛
(一)
裸辭回到老家不到一週,我就心慌了。真是奇了怪了,咋就閒不住呢?睡懶覺、看看書、喝喝茶……不都挺好嗎?
不行!心慌、焦慮,甚至恐懼。
《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描述了一種對失業者來說特別痛苦的境況:似乎永無止境的空閒時間加上他們無法利用這些時間……日復一日,他們的大多數時間都沒有安排。
我陷入到了這種境況。一直在為過有意義的人生做著準備,現在意義在哪?
每天早上 7 點,我媽已把早飯做好。我從二樓下來,睡眼惺忪,坐在了飯桌前,邊扒拉著飯邊想今天能幹點啥。一言不發,眉頭應該也是皺著的。太難想了。
我忍不住問我媽,今天有啥事幹嗎?我媽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能有啥事?玩唄。
我繼續問,玩啥呢?我媽可能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或者她從來沒有想過“玩啥”這個問題。等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在家待著。”這個回答著實也讓我沒有想到。在家待著就等於玩了?後來我漸漸明白,在父輩眼裡,不幹活的時間就都是“玩”。
我說,我們去地裡看看吧。家裡人都笑了。我媽說,地裡都沒活了。我奶接話,“俺小兒知道上地了。”這對她們真是件稀罕事。我幾乎沒有做過農活,可人到中年,心裡面莫名其妙對田地親近了。莫非,農村孩子的血脈終於覺醒?
我爺帶我去了田地,在村南頭,要走一公里的泥路。爺爺快 80 歲了,年輕時幹活不惜力,頭疼腦熱也不在乎。60 多歲時心梗,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從此他格外珍惜餘下的日子。他也想玩,可他絕不承認,都是說“去看看”。
走在路上,爺爺又問我:“小兒,你知道咱地在哪兒嗎?”我連忙“哎呀、哎呀”好幾聲表示不耐煩。我真是每次回到老家都要被問這個問題。我叔一家在城市裡生活,過年回家也會被問這個問題。在我們村,可能每個離開村裡的人都會被問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真是太意味深長了。
▲ 我家地在哪兒?
我確實不知道自家的地在哪兒了。地裡長得都差不多嘛。此時已近 2024 年的 8 月份,玉米長得半截子高了,花生秧子也定型了,只等地下的果子成熟了。以前,我是靠河邊緊緊挨在一塊兒的兩棵樹勉強認出自家的地來,現在樹早就砍了,我也就徹底認不清了。
到地了。除了幾個兒時回憶的片段重回到腦子裡,我再無其他感覺。我爺說,再有一個多月就又得幹活了。我想,那時終於能幹農活了。
我竟然期待農活了。
小時候可不這麼想。爸媽把我弄到地裡,我是百般不願意。我在地裡幹不了什麼活兒,我用鐮刀割麥子都能割傷大腿。他們也不指望我能幹什麼活兒,可他們就算讓我在地頭待著,也不願意讓我回家看個電視、扇個電扇、啃個西瓜……那時候都恨他們了。
他們說,就是讓你知道待在地裡啥滋味,這樣你就能好好學了。合著,這是在教育我呢?他們不懂啥教育方法。他們常用的方法就兩條,一是祈求老師“孩子不聽話就使勁揍”,二是讓去地裡幹活知道做農民啥滋味。
說也奇怪,我打小就認定自己不屬於土地。這個想法為何能如此堅定的形成,我至今沒有想明白。我在村子裡上了小學,又去鎮裡上了初中。都是在鄉下,太多同學輟學打工去了。初一時,教室裡擠得滿滿當當。到了初三,教室後排空得都能打一場群架。幸好,我跨過了中考這個大坎,順利地進到縣城讀高中。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考上了大學,留在了城市裡上班。
工作了十年,沒房、沒車……沒有一件世俗意義上成功的標誌物。可這對於我來說無所謂。難以忍受的是工作越來越無聊了,我先是摸魚,接著躺平,最後乾脆辭職。為了掙這倆錢,難道要這麼浪費時間嗎?更重要的是,鄉下老家給了我底氣。很多人都愛說“大不了回家種地嘛”,我是真相信這話。
2024 年 7 月,我回到了山東鄉下。那時,玉米、花生、大豆早就種下了。地裡沒啥活,農閒時節到了,鄉親們打工的打工,打牌的打牌。我卻不知道要幹啥了,過上了小品裡說的“眼睛一睜一閉一天就過去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也難熬啊。我希望能有些熱鬧發生。可農村裡能有多少熱鬧?和家裡人聊天,不是聽他們催婚,就是聽他們嘮叨村裡的壞訊息。村裡的壞訊息怎麼能這麼多呢?不是誰家生了重病,就是誰家老人過世……都是這類訊息,讓人高興不起來。
我還是盼著農忙趕緊來吧。
(二)
農活猝不及防地來了。
夏季先是一場嚴重的乾旱,接著就是好幾場連綿的雨水。雨水少了要澆地,雨水多了就要抽水。俺們那地勢窪,水都不知該往哪裡排,公路上都架起了抽水管。家裡種了 5 畝地玉米,因為爛根早已有一半死掉了。我媽發揮了樂觀主義精神,說今年幹活輕省了。
▲ 2024年夏天雨水格外多
玉米、花生馬上快要成熟,家裡更加擔心起來,“不能再下了,再下就都完了”。可天豈能遂了人願,9 月下旬又連下了兩天的雨。雨還在下著,爸媽就穿上膠鞋去了地裡,回來後連著嘆氣,又利落地收拾起抽水泵這些物件。他們早有了打算,天晴後就先抽花生地裡的水,再去拔花生。拔花生的同時,接著抽玉米地裡的積水。
我問,花生不是還沒熟透嗎?看我著實不懂農事的樣子,我媽笑了。田裡積了水,花生還在地下,泡久了會漚掉。就算僥倖沒有漚,等地幹,泥土和花生也會黏在一塊,更難拔出來了。
就這樣,我爸、我媽、我爺、我奶和我開始了農忙。我興奮了,我將此視為一項有氧和力量相結合的高強度間歇運動。我特意戴上了運動手錶,我要看看到底能消耗多少卡路里。
早早吃過早飯就下了地,我們要搶天涼的時間。
我媽在地頭分發了勞保手套,又吩咐我要赤腳踩進地裡。好久沒有這樣親近土地了。腳踩進了地裡,先是冰涼,後又溫潤了。鬆軟的泥土就這樣包裹著自己的雙腳,童年的快樂回來了。看到我這麼抑不住的快樂,家裡人也都笑了。我奶邊笑邊罵,“真是沒幹過活!”
我們開始拔花生。確實是“拔”。要用一個類似深蹲的姿勢,但雙手要向前伸展,抓住花生秧子的底部,再向後用力,整顆花生就能離地了。再伸直腿,彎著腰,把花生果子摁進水裡攪和,儘可能洗掉殘存的泥土,這是為了方便以後擇花生。
這還沒完。要在泥地裡行走,就要考驗雙腳的抓地力,以及全身的平衡力。一腳一個坑,要小腿和大腿一起發力先拔出一隻腳,再如此拔出另一隻腳。走動的時候更要小心,地太滑了,要全身緊繃地走。
我拔了五顆就氣喘吁吁了,拔了十顆心率就飆到了 140。我不想拔了。要是小時候,這話我能立馬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可 30 多歲了,不好意思了。我只得去喝水,確實也口渴,咕咚咚地喝水,也不嫌家鄉的水苦了。又找了一個樹影坐了會兒,偶爾一陣微風吹來,都覺得無比涼爽。
還是要繼續拔花生。不再興奮,而是在熬時間。幸好只是種了半畝地的花生。我問我媽,啥時候能拔完?我媽說,快拔完的時候就拔完了。家裡人還真是從來不輕易給一個確定的答案。對此,我爺曾發表一通哲理,天會告訴你啥時候下雨嗎?地會告訴你能結多少果子嗎?
我開始默默盤算起一個叫“工程進度表”的東西,先是計算了拔十顆花生大概要花多少時間,又估測了這十顆花生大概佔了多少面積,從而估算出了整個拔花生工程的進度。可能是在城市裡現代式的流水線工作做習慣了,只有這樣心裡才有了底。
我又將連續拔二十顆花生定為一個小目標。這是我身體的極限了。拔完這二十顆就徹底直起身,伸個懶腰,喘勻呼吸,再好好瞧一眼剛才的勞動成果,還挺有成就感。我竟然越幹越起勁了。
這時,我爺發話了,慢慢來,今天拔不完就明天拔,“時間多得是”。
對啊,我為啥要趕時間?
我們一家人用了一天半的時間拔完了花生,一堆堆地放在了地裡。堆的方式也有講究,要花生果子在上、花生秧子在下,這樣方便曬乾果子。聽起來容易,可我就是不會堆,一堆就倒。
花生果子終究還是黏了些泥土,不能摔了。所謂“摔”,就是抓著秧子,往簸箕沿上一磕,果子就能磕進筐裡。今年只能擇。這個“擇“字真是體現了俺們農民的用字精準。擇菜,是把壞掉的菜葉擇掉留下新鮮的。擇花生嘛,則是把果實飽滿的果子一顆顆地擇出來。
花生拔出來了,曬了一天,我們也就歇了一天。還沒把累勁歇出來,就要擇花生。
▲ 擇花生
這可是個精細活兒。用不了蠻力。花生果子夾在秧子裡,還裹著泥土,要一顆顆地擇。快不得,急不得。
擇花生也沒有爽感。折曬乾的樹枝,“啪”地一聲乾淨利落。而這花生的根條軟趴趴的,拽起來“咯吱咯吱”,一點也不爽脆。
就只能一點點地幹。熬著時間地幹。就像我爺說的,“慢慢幹,反正俺們的時間又不值錢”。
(三)
花生地裡的農活做完了。或許仰仗多年的健身經歷,我並沒有覺得這些天的農活有多麼的不能忍受。我甚至想直接告訴我爸、我媽、我爺、我奶,你們不是想讓我知道做農活啥滋味嗎,我知道了,也就這樣嘛。
想說這話是出於對他們多年來逼著我學習,以及不理解我在城市真實處境的報復。可我不敢說,怕他們傷心。我也覺得這樣確實也沒良心,讓你生存下來已花費他們太多的力氣,不能再要求他們提供現代人流行的“情緒價值”了。況且,我才幹了幾天農活!
前些天下地時,走在路上,我聽見鄰居大娘正說著髒話。她家男人外出打工,兒子也已在城市裡定居,她要自個兒伺弄這幾畝地。她沒罵人,是在罵土地,罵它不爭氣,就結這麼點果子。
我家人幹活時有時也會突然罵起來,“種這麼多,真是造孽”。伺弄了半輩子土地的長輩們誰會對土地親近?也只有像我這樣的人,想逃離城市,想找回童年記憶,又不用花費太多力氣,還能隨時逃離土地的人。
我在城市裡太懷念鄉下了。單是城市裡的住房就讓我難以忍受。畢業十年都在租房,先是合租,有積蓄後又整租了一套 60 平方的一居室,生活水準提升了,可鄉下老家剛蓋了二層小樓,有庭院,有陽臺。
對於未來買房我更是絕望。不只是絕望買不起房,而是我為啥費了這麼大勁也只是買這樣的房子。大機率會買套二居室吧,僥倖能弄套三居,可那又怎樣?我曾一度迷上刷網上的裝修貼,刷多了竟悲傷了,全都大同小異,毫無想象力。鄉下的房子就不一樣了,有太多間,似乎都能像搭積木那樣組合起來。
可回到了鄉下,我發現自己已是個過路人。我在以一種體驗者的身份過鄉下生活。
我把城裡的習慣搬了回來,起床後先喝一杯黑咖啡,再做一組空腹有氧,接著開始思考如何度過這漫長的白天。菜園裡結出的茄子、黃瓜,漲滿水的河流,倒垂的楊柳……這都是曾經多麼熟悉的景色,我現在把它們當成了“景觀”,要拍照、要“打卡”。
家人們也不把我當成鄉下人,他們帶著關切的語氣勸我,在家待著就好好歇歇,歇夠了就回城上班。
我開始羨慕我的一位堂哥。我倆同歲,住在隔壁,小時候形影不離。初中,他輟學,我倆越走越遠。他早早結了婚,生了小孩,孩子都已上了小學。他之前在外打工,現又回縣城找了一份工,還在縣城買了房。他也有輛汽車,隨時都能回到鄉下家裡。他“該有的都有了”,用家裡人的話,他接下來只需要好好過日子了。
我在路上碰見了他,他恰好回家幫著掰玉米。我們打了招呼,又短暫陷入沉默,不知道聊什麼話頭。他說,晚上我們聚聚吧。我說,行。以前我都是想法避開這些聚會的,可我現在想努力回到鄉下老家。
鎮上的酒店包間,還能唱卡拉 OK。一大幫堂兄弟都來了,我們好久沒聚了,都不熟了,他們顯得更親。推杯換盞、嘮社會嗑、大聲喧譁、聲嘶力竭唱《我的好兄弟》……這樣的局面我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聊什麼,但我和他們一樣一口口地喝著白酒。白酒確實讓人沒來由的開心。俗是俗了點,開心也是真的開心。
喝到半夜,醉醺醺地回到家。我媽問我,和誰喝酒去了?知道是堂哥後,她照例拿他說事兒,讓我向他學著點,早點結婚,早點生孩子。我出自本能地回道,“不行!”
(四)
國慶假期過後,地裡的積水也總算沒了,就又要掰玉米了。機器掰不了,地畢竟還是溼的,車怕陷進去。只能用手一顆顆地掰。
我竟從未掰過玉米。小時候身高不夠,等長高了,也到外地讀書了,我就能以學業太重的理由逃避。爸媽也知道我只是不想幹活,他們也不指望我幹活。
他們常說“我就是個學習的料,不是幹活的料”。在我們老家,“學習的料”是在夸人,“不是幹活的料”似乎也是在夸人。
對於裸辭回家,我不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我也從不敢問。他們似乎有一個既定的人生路線圖,他們一輩子是離不開土地了,他們要讓我離開。最好的辦法就是考上大學。他們供我上了大學,可我咋又回來了?他們猜我肯定是受了委屈、被動離職,盡說些安慰的話,“先好好歇著,歇夠了再回去”。
重點是“歇”。也就是說,就算人近中年、裸辭回家,我也沒有幹農活的責任。我就算在地頭看著他們幹活,他們也不會多說一句話。還是那句話,他們從未想過我應該下地幹活。
我在掰玉米了。起初也是興奮的,畢竟是件新鮮事。我甚至體驗到了這項農活的爽感,抓著玉米,往下一掰,應聲分離,接著再掰下一顆,極有節奏感。我爺跟著後面,急了。哦,我忘剝玉米皮了。爽感沒了,玉米皮剝起來又很瑣碎。因為雨水,有的玉米尖上發了黴,黴味也愈發難以忍受。
▲ 掰玉米
我漸漸乏了。身體倒是不累,卻十分無聊。五畝地呢,我實在無法判斷出要掰多長時間。身在玉米叢中,茫然四顧,全是些幹憋的玉米稈子。我越來越覺得,我是在熬時間了。
爸媽幹活爽利,早掰完了幾道,把稈子踩倒,做出了一條運輸玉米的道路。我媽心疼我,讓我在道邊勞作。我照做,可越掰越慢,後來我乾脆坐在地上歇息,一直歇到吃午飯去。
吃罷午飯,就要立馬下地。我媽問我,還去不去?他們開始勸我,就別下地了。我奶還給了我臺階,你睡個午覺,睡醒了想來就來。我嘴上不忿,身體卻誠實了。真的沒去。
我再一次逃離了土地。沒有一個具體的痛苦,也沒有阻力,就這麼簡單。
他們用三天的時間掰完了玉米。我再也沒有下地。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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