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童,攝影師。
他們來到城市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賺錢。只要能賺到錢,可以沒有社保,可以沒有補貼,可以沒有假期,可以一年四季到處漂泊。每當春節來臨,他們就帶著這筆錢回家,修樓、買家電、發紅包、和朋友氣派地打牌。那一兩個星期的日子,彷彿要把在城市裡生活的壓力全部發洩出去。春節結束,他們又回到城市生活中。
短暫的認同,漫長的流動
2024.12.21 廣州
大家好,我叫牛童,來自江蘇南京,是一名攝影師。
有一部分朋友認識我,是因為我拍攝過一部叫作《快遞》的攝影作品。這是我在2020年到2023年,讀研究生期間拍攝的一組作品,主要圍繞著江蘇的快遞產業展開。

與此同時,我也拍攝了另外一組作品,叫作《夢裡不知身是客》,它主要圍繞著南京這座城市展開,講述了我對於個人成長和身份認同的探索。

這兩組作品,一個是我觀察外部世界的視窗,另一個是我探索內心世界的嘗試。
成長中的公式
拍攝兩組作品有一個共同的契機。
2020年,我的母親失業後,加入極兔速遞成為了一名分揀員。極兔速遞正是在2020年正式進入中國市場,僅僅幾個月,收發的快遞單量就突破了700萬件。後來,極兔速遞在義烏推出了“8毛件發全國”的方案,這造成了當時普快堆積、派送員的壓力過大、快遞無法配送等等問題。

▲ 快遞工廠內
我不知道這個工作到底意味著什麼,但是我異常擔憂母親的身體。我的母親是安徽宿州人,十幾歲的時候就來到南京打工,後來有了我。從我的小學到初中的9年時間裡,母親換了3份工作,這些工作一直在消耗著她的身體。

▲ 牛童的母親
2020年底,我在返回南京那天和母親徹夜長談。
我說,我現在是一名研究生了,透過跟劇組可以賺到一筆不錯的收入,我希望你不要再從事如此辛苦的體力勞動了。
談話的最後,我母親只說了一句話:年紀越大,想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就越難,等你畢業,我就可以不用工作了。我很惆悵,我覺得這句話就像是成長中的一個公式——等你長大一些就能理解爸爸媽媽的決定了,等你高考結束就解放了。
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我想知道母親的工作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我想知道我不在南京的時候她都是如何生活的。
於是,第二天晚上,我去母親工作的工廠接她下班。在工廠外等著她的時候,我拍下了這張夜景。我感覺遠處的城市就像一種召喚,而我站在暗處靜靜地等待。那種光亮和空間上的體驗,讓我久久不能暢懷。

母親下班後,我騎著她的電瓶車,她揹著我的相機揹包、坐在後座。那天剛下完雨,她摟著我的腰。我們就這樣騎回了家,感覺就像是小時候,她接我放學一樣。我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母親的重量。繼而,我萌發了為母親去拍攝《快遞》的想法。
圍牆內的世界
我以大學生實習的名義進入了母親工作的工廠,走進了圍牆內的世界。
最開始,我是一名分揀員。我每天的工作非常簡單,就是不斷地從地上拿起快遞件、掃碼、放到另一邊。如果這個快遞件比較大,我需要走過去把它搬過來,再搬到另一邊。我坐在一個地方,在幾個小時裡重複著這樣的動作。掃描幾百票快遞單之後,我的肩膀、腰和脖子就會非常痠痛,那種感覺非常難忘。

一般每天會有三四輛的貨車進入工廠卸貨,每次卸下4000件以上的快遞。我的速度比較慢,一天大概能掃描1000-1500件,更熟練的分揀員每天能掃描2000件左右。
在這個環境裡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我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機器,只是機械地重複著一個簡單的動作。當快遞量多的時候,我其實根本不在乎上面的數字到底是對還是錯,我只是負責把它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我知道,如果有問題,下一個環節的人會幫我解決。
後來,我覺得這樣的工作狀態不能給我正反饋。於是,我在口袋裡揣上了一臺小相機,在工作的間隙或者合適的時機,按下快門。
但是,我發現,每當我掏出相機的時候,其他分揀員會表現得非常緊張和警惕。這或許跟當時的網路輿情有關,那段時間,大家非常重視快遞點的消殺問題。
後來,和大家同吃同住了一段時間後,我漸漸地獲得了他們的信任。有些叔叔在我分揀的時候,會主動過來幫我掃描快遞件或者檢查有沒有疏漏。
當他們知道我是研究生的時候,也很好奇應該如何幫助子女選擇文理的分科?高考是什麼樣?大學生活是什麼樣?為什麼一個研究生要到工廠打工?

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食堂裡的一個阿姨,也會給我多打一勺飯、一塊肉,她說小夥子消耗大。我很感謝她,但是食堂的飯菜油鹽特別重,我根本吃不慣。
這樣的故事很多,在快遞廠裡,善意是微小卻直接的。工作時的幫助,打飯時的飯菜,或者彼此之間點頭問好,就讓我感到溫暖。在那一刻,我會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機器,是一個有感情、有溫度的人。
別人的故事
我們開始交換故事,我講我和母親的故事,他們講他們的生活經歷。
這個阿姨我印象特別深刻。2019年,她還在從事外賣工作。當時,很多小區都不允許外賣員進入。所以,阿姨經常需要拎著所有的外賣,奔向顧客的家裡。

2019年年底的一天,剛下完雪,阿姨像往常一樣小跑著送外賣。碰巧那個小區沒開夜燈,她不小心掉進了景觀池裡。她說,她的棉襖被冰冷的池水浸透了,但是從水池裡出來的時候,她想的第一件事還是把手上的外賣送完,因為她害怕超時。
送完這些外賣回到家之後,她哭了很久很久。也正是因為這次意外,她留下了一些症狀,陰雨天的時候,身體就像被針扎一樣。
後來,經過朋友介紹,她開始在快遞廠做分揀工作。她說,這份工作至少不用風吹、日曬、雨淋,還能交上社保,她十分滿意。
另一張作品裡是一對老夫妻,他們基本上一輩子都沒有出過農村,生活在那片田野裡。有一天,他們的兒子突然打電話說,他丟了城裡的工作,但是還要償還房貸。老兩口一商量,決定進城務工。於是,在同鄉介紹下,他們進入一個快遞分揀廠。

因為口音和生活習慣,他們無法融入城市裡的生活,也幾乎不和其他人交流。他們只會在休息的時候,用老式手機,給家裡的親戚朋友打一打電話。這就是他們全部的日常生活。和這個伯伯交流的過程中,我能感受到他的焦慮和緊張,他手上不斷重複著小動作、迴避眼神交流。
我有一次跟他回到了農村的家,見到了他原本的生活狀態。伯伯可以熟練地整理田地裡的麥子、施撒化肥、給豬餵食。
這些具體的故事吸引著我更深入地觀察快遞行業。
瞥見死亡的那一刻
2022年5月,我結束了北京的劇組工作,賺了幾萬塊錢。我當時很開心,甚至想打電話告訴母親:你看,我只需要兩個月,就可以賺你一年的工資。
不久之後,我回到學校,母親突然打電話說,她最近回家了。嘮完家常後,我感覺不對勁,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患癌了,結直腸癌,4期。

▲ 母親的背影
那一刻宛如晴天霹靂,我不知道我怎麼度過了那段日子,我只記得我很快地跟學校說明了這個情況,以半休學的方式回了家。
在火車站見到母親的第一眼,我沒有關心她,而是在發洩情緒。我說:你怎麼在這裡,你應該在家裡。那天晚上,我深刻地理解了一句話:青年對死亡的概念是抽象的,因為始終有一座大山隔開了你和它的位置。但是,不知不覺我爬上了那座山,看到了對面,陷入到對死亡的恐懼中。
那段時間,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情感,我每天只能重複一件事情,就是攝影。拍攝這群快遞員,成為了我面對現實的唯一齣口。遊走在各個快遞廠之間,我覺得快遞廠就是一個冰冷而龐大的機器,我們只是那顆微不足道的螺絲釘。

流動中的人
在快遞廠裡,我發現,這群快遞工人似乎和我的母親有著相似的背景,他們大多來自蘇北和皖北的農村地區,在無形之中,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同鄉網路。他們與我的母親之間,或多或少,都有一絲地域上的聯絡。
我很好奇,這群人到底是為什麼來到城市,我想知道,我該如何看待我的父輩們。我知道,我的父輩們成長於一個城市化高歌猛進的時代,離開農村和縣城是他們的夢想。他們嚮往城市,來到城市工作、生活、衰老。但是,他們中的大部分最終無法留在城市,只能把這種夢想寄託在子女身上。
於是,我想看看流動中的這群人,我想了解他們的故事,我想知道流動對於他們究竟意味著什麼。
2022年,我轉換了拍攝思路,開始採用大畫幅的拍攝方式。這和小型相機的偷拍感、獵奇感是不一樣的。因為,拍攝過程中,我是光明正大地豎著一臺相機面對著對方。我會將注意力放在活生生的物件身上,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甚至是呼吸的節奏。在這些照片裡,我覺得我們站在平等的立場上,相互地、真誠地進行著交流。
大家可以看一下,拍攝方式轉換了之後,照片裡的人就像是雕塑一樣,靜靜地佇立在屬於他們的空間。

有一天,我遇上了一個快遞小哥,他在南京新成立的一家快遞廠裡做配送工作,每天自己裝完貨物之後,就開著小車去送貨。一段時間之後,我問他: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配送?他說,好。

我就這樣坐上了他的快遞小車,擠在小小的副駕上。那天,他跟我說了很多他的故事。他說,他很感謝他的老婆。他是因為他的老婆才從杭州來南京工作的,他老婆在安徽老家,南京到安徽的距離更近,所以他就在這裡找了一份工作。
每當他休息或者他老婆休息的時候,他老婆會從安徽老家來到南京。他老婆會坐在副駕上,陪著他一起送貨,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我從他的話裡感到一種真誠和溫暖。在這個老小區配送快遞的過程裡,我們看到了別人家院子裡種的花,看到了居民的日常生活,看到了小貓小狗。

我們在小區門口的蜜雪冰城買了一隻甜筒,雖然這支甜筒最後掉到了地上,沒有人吃到,但是這樣的過程是快樂的。
當然,小哥跟我說,他也有一些煩惱和困擾。每年的各種購物節,經常出現快遞丟失的情況。快遞丟失其實並不是他造成的,可能是門衛丟失的,可能是他放到了跟顧客約定好的位置後被人偷走。
但是快遞丟失在客服看來是非常重要的問題,他們並不在意快遞丟失的原因,他們只在乎顧客的情緒和感受,最後小哥需要賠償所有丟失的快遞。
我邀請了更多快遞員拍攝,也給他們看了拍攝的照片。他們的反應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有人說,自己臉上好像多了一塊皺紋,自己的頭髮好像不太得體,自己看起來很疲勞。也有人說,以前只在電視上和縣城的商場裡看過別人拍照,現在自己也拍上了,感覺像畫一樣。

他們的話語都很溫暖,在那一刻,我也覺得,攝影不是單方面的掠奪,我對他們的好奇不只是一種獵奇和發洩。
我開始走進他們在城市裡的居所,那個家或許是臨時的,或許是破舊的,或許在看不見的角落裡。但是對他們來說,這個小小的居所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地方,透露著他們對未來的期望。
這個阿姨和我說,雖然這個地方很簡陋,沒有其他人家裡好,但是它是一個念想,遠在外地的孩子,每當回到家的時候能吃上一口熱飯,她就心滿意足了。

我的故事
走進快遞工人的家裡,讓我想到了自己的成長。
我從小住在南京的濱江一帶,當時在我家的後面就是一個巨大的化工廠。每一天,化工廠排出的灰塵會染白上下學路上的小花小草。可是,當我上完大學再回來的時候,化工廠不見了,農田不見了,鐵路不見了,我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為了找回熟悉的感覺,我去了離我家不遠的南京長江大橋,它對我來說很重要。

▲ 南京長江大橋
我記得,小學的第一篇課文是《我愛北京天安門》,第二篇課文是《南京長江大橋》。講這篇課文的時候,我的語文老師非常自豪,他跟我說,南京長江大橋上面的白玉蘭燈,跟北京天安門的制式是一模一樣的。這句話我印象深刻。我當時因為一座建築,為我生活的那個地方感到自豪。所以,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會去大橋公園轉一轉。
直到我初中快畢業的時候,我聽說,南京長江大橋其實不屬於南京,它屬於上海,因為整個江蘇的鐵路系統由上海鐵路局管理。我當時太意外了,它怎麼能屬於上海呢?
那段時間,我也遇到了身份認同的問題。我和母親祖籍是安徽的,雖然我的戶口在南京,但是我還是聽到了很多惡言惡語。我發現,原來人的身份可以被兩個數字界定,因為我們安徽的身份證號是34開頭,江蘇的身份證號是32開頭,這兩個數字始終困擾著我。儘管從小在南京長大,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屬於南京。高考之後,為了擺脫這種困擾,我去了一千公里外的西安上學。
當我覺得我對南京的情感被抹平的時候,我回到了這裡,開始了《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拍攝。
一開始,我在南京市範圍內,拍攝歷史建築,希望找到屬於這座城市的記憶。在這幅作品裡,前面是三個小孩,後面是青年人,再到後面是中年人,最後到明孝陵前是老年人,彷彿是一種情感和記憶的消逝。

後來,我發現不僅我有身份的迷茫,母親同樣有。母親在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依然會時常跟我說起她的童年、她的成長,說起那個我都不知道在哪裡的小村莊。她跟我說,她記得外婆在離鄉的馬路上向她揮手道別的那個晚上。
但是,這些記憶對我來說太遙遠了,我不理解母親為什麼如此眷戀那些記憶。
隱匿在城市之後的群體
在更多快遞員的故事中,我同樣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有位叔叔剛來南京的時候,住在南京的長江二橋附近。那邊有大片大片的自建房,落腳了很多外來者,他們在這裡能找到自己的老鄉。
有一天下了班,我問叔叔要不要回到之前的地方看一看,叔叔說,好。他騎著這輛三輪車帶著我回到了那個地方。在那裡,他很高興地跟我說,這邊曾經是誰誰誰的家,那邊曾經是他居住的地方。我能感受到他言語裡的激動。

但是,現在這裡被規劃成了一片新城,自建房被拆除後,商品樓被建造起來。漸漸地,這裡不會再有叔叔存在過的證明,而叔叔在南京生活這麼多年,依舊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
我意識到,現實往往比我想象的更殘酷。我聽說了一個故事,一個快遞站在發展的過程中,被其它快遞站排擠。他們配送的貨物被快遞驛站拒收。每一件未能送達的快遞,會罰款5角錢,每一天都有2000-4000件快遞堆積下來。沒過多久,這個快遞站就倒閉了,員工幾個月的工資也不了了之。
我覺得快遞工人是隱匿在城市之後的群體。我發現快遞廠也與城市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關係:不斷供給,卻被忽視、被阻隔。於是,我想透過拍攝,讓大家注意到快遞廠的存在。
就像這張照片裡,遠處的商品房像一個巨大的石碑,壓在了快遞廠之上,每到夜幕降臨,空間上的壓迫感會形成一種氛圍。我希望這種壓迫感會讓大家關心城市裡那些被遺忘的角落。

在一個快遞廠裡,我遇到了一個叔叔,他的話讓我意識到,微小、具體的事情同樣充滿力量。他說:我的手摸過上海、北京、西安的快遞,這些指紋代替我去過中國的很多地方。
長江
2022年底,我母親終於迎來了那場手術,我在手術室外等待了6個多小時。那段時間,我也和朋友分享了我的情感和困擾。在交流的過程中,《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思路越來越清晰。
我的朋友祖籍是蘇州,他的外公讓他的母親留在了鹽城,希望他的母親能夠參與鹽城的建設。後來,每當他的母親回家的時候,都會從長江的一頭坐著汽渡來到長江的另一頭。我們聊了很多長江的故事,長江漸漸地成為了《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敘事主線。
我聽他說,鹽城有一個古長江入海口。我們就驅車,從南京到無錫,到蘇州,再到南通,最後向北到鹽城。看到古長江入海口的時候,我是有點失落的,因為這個地方不像長江那麼氣派,而且彷彿被人遺忘了。

我們在古入海口的灘塗地上駐紮,一場大風把我們帶來的氣球吹進了灘塗地中,氣球就被困在那片灘塗地上,越飄越遠,我們也夠不著它。我覺得那就和我的青春一樣,充滿了泥濘、未知和不安。
拍攝完之後,我回到了南京,沿著長江走了很久。那一天,我好像和自己的成長和解了,因為我意識到在歷史長河裡,長江也能從一個位置慢慢遷移到現在的位置。時間會慢慢過去,人也會慢慢成長。在這一刻,我需要接受時間和命運。
快遞員們的家鄉
我向朋友楊沉沐和趙洲說起了《快遞》,他們幫助我去了蘇北、皖北的農村。我想要討論另一個問題,快遞員和家鄉的關係。
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也是來源於我的母親。2023年4月,我跟母親說,植物園的花開了,去逛一逛吧。我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花,母親很開心。在植物園裡,母親說,她想回農村的老家,因為她記得,小時候的山頭上,也有這麼一簇簇的野花。

我曾經不能理解母親為何一直眷戀著那個遙遠的鄉村,我知道那是她的童年,但是我也知道她曾經毅然決然地想要離開那裡。
後來,我在其他快遞員身上同樣發現了這種情感,他們對城市的嚮往和他們對家鄉眷戀,始終深深地留在他們的心裡。
2024年的春節,我和朋友楊梓靖,將這些照片帶回了安徽阜陽的一個農村,做了一場展覽。我們把照片放在農村的田地上、院子裡和廢棄的房子裡。

關於快遞員和他們的家鄉,我有一些新的故事想和大家分享。
這張照片裡的叔叔在城市裡配送快遞,他當時特地請了兩天假,帶著女兒去辦理幼兒園的入學手續。開學第一天,他牽著女兒的手走進了幼兒園。第二天,我們拍攝完這張照片後,他回到了城市繼續工作。他說,作為一名父親,他不應該缺席女兒的成長。

在另一張照片裡,這個叔叔同樣從城市回到了農村。我站在他們家的麥田裡,給他和女兒拍攝了這張照片。鏡頭的另一側是他們家的祖墳,他們就這樣站在祖祖輩輩的土地上。

叔叔年輕的時候在城市工作,結識了一些江湖上的朋友,也是因為這段關係,他短暫地迷失了一段時間,後來回到了農村。從他的話語裡,我聽出他想要的是一種認同感,在那個江湖裡他找到過,在這個村子裡他也找到了。
在春節即將結束的時候,這個快遞小哥帶著我去了他的村子。我問他,這個村子有沒有讓他印象深刻的地方,他說是這片山頭。這是附近幾個村子裡唯一的山,所以小時候他會和小夥伴一起爬這座山。現在這裡成了一個石料廠,被開發、被挖掘。

他特意穿上了快遞制服,作為一種在城市工作的象徵,讓我給他在這個山頭上拍攝照片。
他站在這裡,彷彿有一層薄霧隔開了他與家鄉。
我發現,在他們身前有一條名叫歸屬感的溝壑。他們期望在城市安身立命,但是他們又懷念農村生活。於是,他們陷入兩難境地,不斷地遊走在城市和鄉村之間,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們來到城市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賺錢。只要能賺到錢,可以沒有社保,可以沒有補貼,可以沒有假期,可以一年四季到處漂泊。每當春節來臨,他們就帶著這筆錢回家,修樓、買家電、發紅包、和朋友氣派地打牌。那一兩個星期的日子,彷彿要把在城市裡生活的壓力全部發洩出去。春節結束,他們又回到城市生活中。
錯位的關心
他們的子女則給我提供了另一種視角。
這張照片裡的男孩讓我印象深刻。小男孩之前在蘇北的農村生活。他的父親覺得,孩子長大了遲早要來城裡,不如先過來學習,如果留不下,再回去。就這樣,他們一家人蝸居在學校旁一個不到20平米的房間裡,幾乎只有一張床和一個衛生間。

我在男孩身上發現了超越同齡人的成熟,他清晰地規劃著自己的未來。作為一名初中生,他已經開始有了考研的打算。我知道,在網路時代,他接收的訊息遠比我的童年更多。所以,他很早就認識到了社會的現實與殘酷,他的壓力和恐懼無處釋放。
他的老師對他有很高讚譽,他的家人對他有很多期許。他的父親努力賺錢供他讀書,但是他在面對疲勞的父親時,又無法訴說自己的壓力。所以,每當父親關愛他的學業和生活時,他都選擇迴避。他說,父親的關心只會產生更大的壓力。
一個如此早熟的孩子和一對如此疲憊奔波的父母,他們之間的關心是錯位的。
在這個故事裡,我又會想到我的母親。
母親住院期間一直很愧疚,覺得自己耽誤了我的學業。她問我,畢業之後想做點什麼?我說,我想考博。她不理解為什麼,只說家裡還有點積蓄,可以再供你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在網際網路上有個詞特別火,叫“孔乙己的長衫”。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那個脫不下長衫的人。我只知道,我從小接受著優績主義的教育,在高壓的環境下學習和成長。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是以優秀畢業生、三好學生、優秀幹部的身份走出了校園。但是每當我回到這個破碎的家,我都知道我只是在藉助學業逃避我的生活。
聽到別人的故事,或多或少對我的生活產生了影響。每次拍攝過程中,我在感到疲憊時,就會躺在貨車裡,被快遞包裹著,這讓我感覺很安心。後來,我在日記裡寫道:“在他人的故事中,我們也能獲得教誨。走在漫漫旅途中,我需要面對世界的勇氣。”

有的朋友問我,拍完《快遞》之後有什麼感觸?我最大的感觸是獲得了一份厚實的體驗。我學會了跟過去的生活和解、跟自己和解,我可以站在這裡說出我的故事。
最後,我和一位快遞員交換了身份,他替我拍下了這張肖像照。當我成為一個模特的時候,同樣無處安放自己的焦慮。在拍攝的過程裡,我看到了自己,而我自己也成為了這場故事的主角。

謝謝大家,我是攝影師牛童。
文章結合演講現場、試講及講稿內容整理而成
策劃丨方生
剪輯丨Chao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