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父親的河流,嘉陵江水依舊,將過去、此刻和未來連成一片

文學的光亮    思想的天空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溫度

陳沖

一錯過就是十年

文/ 陳沖

父親在電話那頭問我,你是在嘉陵江和長江的交界口嗎?那裡的水一邊是綠色,一邊是泥土色。他的口氣裡有點眼巴巴的渴望,讓我隱隱心痛。去年年底去重慶拍片的時候,我是想好了要帶父母一起重溫一下他們的少兒時代,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去了解他們。可惜兩個月後他們都住進了醫院,也許九十歲的父親沒有機會再看到故鄉。父親接著說,小時候我媽媽不讓我去江裡游泳,我不聽,偷偷去,有時候還在石頭底下摸到螃蟹。我們住在曾家巖,蔣介石也住在曾家巖,他在山頂上,我們在他下面一點。從山上走石梯一路下去就到嘉陵江了。
奶奶爺爺和他們的四個孩子
父親曾多次提起去嘉陵江游泳的事,那一定是日軍轟炸下的童年時代裡,最快樂的記憶吧。據父親說,他讀的求精中學在抗戰時期一度成了寬仁醫院曾家巖分院,去嘉陵江的石梯就在學校後面。
奶奶爺爺家的相片都在“文革”中燒掉了,好在我二孃孃那時在北京航空學院讀書,她帶去宿舍的照片被儲存下來了。我從我堂弟那裡得到兩張父親小時候在重慶的照片,都是在青石板階梯上拍的。
奶奶爺爺和三個孩子在重慶,我父親是最大的男孩
趁沒有拍攝通告的一天,我和幾個來重慶探班的朋友一起去尋找照片裡的石階。雖然原求精中學校舍早就不在了,但重建的學校還是同樣的名字,讓我感到親切。可惜整個曾家巖到處都在施工,我們四處碰壁,迂迴了半天才找到了兩段當年的階梯。走在上面,我想像父親在這裡連蹦帶跳地跑上跑下,一天好幾回,他的童年彷彿印在這些石頭上。江邊有一塊兩三層樓高的岩石,它不知在幾百年前還是幾千年前落到此地。岩石的一邊平直得像一堵牆壁,上面留下了不同年代的人在上面刻的字,有些只是到此一遊或者戀人寄語,還有一些精雕細琢工整漂亮,出自工匠之手。岩石的另一邊有不少橢圓的自然洞,它們的下面被攀巖的人鑿了幾個擱腳的淺窩。石邊有幾個人正在脫衣服下水,還有幾個人剛游完水上岸,遠處江裡也有幾個游水的人。
我腦海裡出現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瞞著他媽媽到江裡游泳的樣子。也許夏天還沒有到,他本來沒打算下水,只是在卵石灘上跟小夥伴們玩耍。但是每次來這裡,男孩都感到江水的誘惑,似乎下面隱藏著什麼秘密,在等待著他去發現。也許這一次他終於無法抵擋這神秘的召喚,便脫下鞋子走火入魔地踏了進去。冰涼的江水激他一身雞皮疙瘩,他停了一停後接著往深處走,突然,一股暗流把他拽到老遠,衝向下游,岸上的孩子們驚叫起來。等他終於掙扎回岸時,發現已經離夥伴們好幾十米遠了,他爬出水面,凱旋地跑向驚呆了的夥伴們,男孩的一身好水性就是從那天開始的。有朝一日他長大成人生兒育女,也會這樣把女兒往水裡一放,由她自己在那裡摸爬滾打。八十多年過去了,那當年的男孩如今步履蹣跚,神智恍惚。然而江水依舊,它永不迷失地朝著遙遠的東海流淌,幾萬年如一日,將過去、此刻和未來連成一片。
1939年我爺爺所在的寬仁醫院在日軍的狂轟濫炸下,發生了一場毀滅性的火災,之後被遷移到了歌樂山。不久,上海國立醫學院也遷到了歌樂山,隨後我母親也跟她的父母搬到歌樂山生活,並學會了一口流利的重慶話。也許這是上蒼為這對異地的少年安排的第一次機遇?我想像一個晨霧飄逸的早上,父母都揹著書包在兩條交叉的山路上先後走過。這一錯過就是十年。
仔細想想,人的存在真是十分偶然的奇蹟,你的父母如果沒有遇見,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你了。也許對每個人,這都是一件差點兒就可能發生的事吧。
據陳氏家譜和永川縣誌記載,我的祖先是在明朝湖廣填川期間,從湖南移民到重慶地區的。他們按政府規定圈地為家,開墾起因為常年戰亂而荒蕪的土地。19世紀中葉的洋務運動興起後,一批新型的民用工業開始發展。重慶—漢口—蘇州的長江航線,是米、布、鹽、棉和洋廣雜貨的交流主幹,形成了以重慶為紐帶的商業貿易格局。父親的曾祖父陳朝鈺(1852年-1906年)決定改變世代務農的命運,十六歲時毅然離家到重慶一家花紗商號學做生意,學徒期滿後選擇了永川松溉經營起“源順慶”商號。2013年我隨央視《客從何處來》的拍攝,回到了重慶松溉老家。這個明清年代十分興旺的江邊古鎮,隨著公路、鐵路的發達而衰落了。但也正因為衰落,那些古樸的青石板街和木結構建築仍然儲存著,“源順慶”商號的大石匾也還在原來的位置。
爺爺和他兄弟父親最後一次在永川老家的合影,爺爺是最後一排站立著的從左往右第四個,他的哥哥陳文貴是從左往右第三個
到了父親的祖父陳海門(1880年-1950年)那一代,“源順慶”已經是松溉的最大商號之一。我在永川檔案館堆積如山的線裝本縣誌裡讀到,陳海門先後任鎮商會會長、慈善會會長、精誠中學主任董事、東皇廟會會首等職務,活躍於家鄉社會舞臺,做了大量好事善舉。陳海門在積累了雄厚的資本後,認識到品行和人格的高貴來源於知識和教養,而中國社會更需要的是一代知識分子。曾祖父陳海門把我爺爺和他的兄弟姐妹都送到最好的學校,爺爺十八歲從重慶求精中學畢業後,考進了湖南湘雅醫學院。
爺爺抱著我
我在戲裡的角色需要講重慶話,那是父親的母語,也是陳家祖祖輩輩的母語。學習臺詞的時候,我耳邊會出現小時候在奶奶爺爺家聽到的常用詞,讓我想到他們。
抗美援朝回來,爺爺是前排坐著的從左往右第六個,他的身後站著他的女兒們和我奶奶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爺爺的身世毫無瞭解,只知道他是一名外科醫生,非常重視食物,最愛吃的東西是烤鴨屁股。小時候,每個禮拜天是“去奶奶爺爺家”的日子。在那些物資匱乏的日子裡,那裡豐盛的午餐總是令我無比期待。他們廚房隔壁的小廁所是不許用的, 那是爺爺燻肉的地方。記憶中的他沉默寡言、溫文爾雅,偶爾開口說話時,講的是重慶話。有一次爺爺走丟了,全家人出去找,後來在離菜場不遠的街上看到他抱著一隻活鴨,坐在人行道邊。我們意識到,爺爺開始老糊塗了,就不再讓他一個人上街了。但是在知道我要出國留學以後,他馬上偷著到銀行取了錢,為我買了一隻精緻的鏤花金戒指,上面鑲了一塊八角形的紅寶石,可惜它被我在屢次三番的搬家過程中丟失了。爺爺去世的時候, 我正在全世界各地宣傳電影《末代皇帝》, 沒能回家追悼。事後回到上海,我小孃孃跟我說,“我爸爸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說著她眼眶一紅就說不下去了。那一刻,我意識到我再也不能“去奶奶爺爺家”了,爺爺溫厚善良的臉浮現在我眼前,我突然非常想念他。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陳沖(Joan Chen),1961年4月26日出生於中國上海市,華語影視女演員  、電影導演 ,奧斯卡金像獎評委,好萊塢編劇家協會會員,畢業於上海外國語學院。本文經授權轉載自《上海文學》2021年第11期,點選閱讀原文可購買。
平臺原創文章均為作者授權微信首發,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與本平臺無關。
~the end~
新號剛剛開始,歡迎廣而告之。願意加入我們讀者群的,請加微信”erxiang8d“,註明讀者群。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