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花夕拾:紀念回了天國的爺爺
因為感冒只能是安靜地呆在寓所,這幾天都沒有讀書,怕是需要休整幾天才能重新去啃 Scanlon、Williams 等人的論著了,生病的感覺很不好,肉身都成了累贅;對偉大著作的閱讀卻似乎具有透射和浸潤心靈的力量,希望儘早恢復活力重新上路。可是自己總是不喜歡體育活動,向來每天短暫的跑步都像交差——碰上下雨就慶幸放假了。
馬上就是平安夜和聖誕節了。最近我是能夠獨自偶爾祈禱的,卻早已沒有與教會和團契同步了。回想起來,大概是2001年的平安夜聖誕晚會我還在海淀教堂做義工呢。
再往前,剛上大學的時候我就喜歡週末一個去教堂待著,北京的西什庫教堂、宣武門教堂都是極為美麗而古樸的明末清初的哥特式建築,陽光對映下極為美麗。記得曾經在宣武門教堂偶然接觸過的一位神父曾給我很大的震撼,因為那位神父居然開口給我講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當時覺得他太神奇了,那時候我才大一,不過是一個從窮鄉僻壤來到京城的有點不知所措的小孩子。接著被一對熱心傳福音的誤打誤撞去天主教堂做禮拜的新加坡母子認識了,他們就將我介紹到基督新教的一個教會,也就是爺爺的教會。後來我就呆在爺爺的教會里。有一次一個拉丁美洲來的宣教士講“神就是愛”,某種“定罪與寬恕”的個人經驗發生在我身上,就信了,並很快受了洗禮。
受洗後還是會感到有時候內心還是不快樂,於是又回去宣武門教堂找那位神父,那位神父卻已經調離或貶斥到郊區的一個天主教神哲學院的附屬教堂裡了,原因似乎是神父對羅馬教宗堅貞不二,遭到親政府派系的攻擊(幾年後,我再去探訪神父的時候,那裡的人告訴我說,神父已經不在了:他脫離了政府支援的教會,而進入了民間教會了,大概去了河北一帶,那裡天主教徒甚多)。神父說,我在新教裡信耶穌很好,而且天主教跟基督新教原本就是一家;但是如果我能認識到更完整的真理,就能滿有平安和喜樂了。我雖然基本上待在新教裡面,最喜歡的人物卻是著有《一朵小白花》或《靈心小史》的聖女裡修的小德蘭(St. Therese of Lisiexu,1873-1897)。只活了24歲的小德蘭屬於天主教傳統,因此我對聖母瑪利亞一點都不抗拒,決定隨著神父更進一步。於是在一個冬日的傍晚,我獨自站在教堂內,神父給我披上白色的禮服,塗膏油在我額頭和耳旁,為我施了堅振禮(confirmation)。這個堅振禮是從加爾文改革以來新教很多派別早就廢棄了的。有時回想起來,真的很美好。
這些我也沒有告訴屬於新教的爺爺,爺爺也不關心。爺爺是那種極為淳樸極為簡單的人,信仰對他而言就是用心靈去跟隨上主的腳步,對他而言沒有任何的理智上的困惑也似乎沒有慾望上的挑戰,這使得我驚奇,卻也有時得不到指引。不過我還是呆在爺爺的教會。個人接觸到的天主教非常呆板,也不熱衷傳福音,也沒什麼年輕人。而爺爺的家每個禮拜都會來陌生人,特別是傳道人或宣教士:蘇格蘭的、非洲的、挪威的、美國的、香港的、以色列的。其中一位叫做 Marlene Cohen 的以色列阿姨和陝西咸陽的一位楊阿姨具有特別美好的靈性力量:前者作為猶太基督徒自然是極為堅強,而楊阿姨似乎具有一種預言和安慰的力量。
那時候我沒有讀懂過一本學術書,唯一諳熟的就是《聖經》:因為按照爺爺所踐履的那種傳統,對聖經的理解是用心靈的,去閱讀,默誦聖經,特別是《摩西五經》《約伯記》《詩篇》《箴言》《雅歌》,部分《先知書》,《四福音書》《使徒行傳》和部分《使徒書信》。每一個字都不錯過,儘可能把心靈浸透在裡面,融化在裡面;這裡沒有任何知性邏輯的位置,也就是從結構上去理解知識,未必需要用心靈去浸潤之。而且,也逐漸委身於一種古怪的倫理觀念:就是任何事情發生都會去拷問心靈的動機,並且基本上會對自己定罪。那似乎是在中世紀傳統中很普遍的一種經驗型別。
再後來偶然對政治的捲入,才使得擺脫這種高度內省的生活方式成為可能:因為強有力地接觸到了外部世界,而我也似乎找到了可以逃避定罪式內省的新的生存路徑。然而,這個事實上進行得並不成功或順利。當我透過親近世俗或墮落在擺脫信仰上前進時,卻沒有能力從知識和學識上來規訓和豐富自己。遺憾的是,那些曾因我的舉止感動並接近我的知性朋友卻沒有能夠幫助我變成一個有知識的人:我雖然缺乏學識,卻也能說出零星的有見識的話語以至於迷惑到他們;或者因為我仍然過於封閉,而無法合理地影響到我。最終的結果是悲慘的:當我完全離棄了信仰之後,不再是那個有著純粹靈魂的人物時,卻也沒有成為一個有力的學者,而是一個遍地都是的、需要為自己的生存苦苦掙扎的平庸的人。
到此為止。只是在此聖誕來臨之際,爺爺和奶奶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似乎不太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卻再也不能見到他們。附錄是爺爺故去後我回憶的一段文字“紀念回了天國的爺爺”,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在西藏遊歷,回到香港後才慢慢知道,那時他已經離去一個月了。
江緒林
2011年12月23日星期五

紀念回了天國的爺爺
(江緒林 2005.09.15)
爺爺於2005年8月16日迴天家了,我今天才知道。
我為有爺爺奶奶而自豪:1996年爺爺寫信邀請我去他的教會,1997年在他家裡聽道後受感動相信上帝存在。信主後當年8月的第一個禮拜六在北京什剎海的兒童游泳池爺爺為我施洗,同時受洗的人有400人之多。之後他就成了我的爺爺。我就喊爺爺為爺爺,奶奶為奶奶,而他們則稱呼我小江。在北京阜成門白塔寺爺爺家裡聚會從1997一直到2002年拆遷為止。
爺爺是個大人物。爺爺名叫袁相忱,奶奶則叫梁惠珍。爺爺是廣東中山人,1912年出生在安徽蚌埠,奶奶則出生於1919年,天津人。爺爺與奶奶1938年7月結婚,到爺爺今年8月迴天家,已經結婚67年了,始終相濡以沫,相敬如賓,這期間還有21年的分離都一點都沒有動搖他們在主面前立下的婚姻盟約。雖然在那個跨越了自然災害和十年文革的年代,據說兒子揭發父親,妻子離棄丈夫的事情到處都是。
爺爺小的時候唸的是教會學校,英文很好。爺爺曾因為堅持基督信仰拒絕與政府合作被判無期徒刑,坐牢21年8個月之後,於改革開放的1979年獲得假釋。之後,爺爺的家成了北京第一個家庭教會,爺爺每年8月第一個禮拜六為歸主的弟兄姊妹施洗,僅我親眼目睹,從1997到2002,就至少有2400人之多。97年是在北海,98年是在朝陽國棉三廠的游泳池,之後幾年就是在郊區門頭溝一個叫做野山坡的河邊:幾百人在河邊排成隊伍,接受全身浸禮。一般從10點開始,到1點多才結束。
1994年,美國著名基督教佈道家葛培理博士訪問中國時曾到爺爺家中講道。
1995年,美國政府向爺爺發出邀請,希望他參加白宮祈禱早餐會,但他經過禱告後婉言謝絕。
從2002年之後,爺爺身體就不是很好,耳朵聽力下降,記憶力也差了,除了講道對聖經格外清楚,對於許多事情就不太清楚了。之後去爺爺家,我都是跟奶奶講話,爺爺只會讓我吃些水果,問問我最近有沒有回教會,指著我的頭笑著說我是個信仰上的老小孩,不肯長大。
今年大概是受難節前後,爺爺腦溢血住進醫院。之後一直住在醫院,一直到迴天家。
聽到爺爺去世的訊息,我不傷心,因為爺爺一定去了天國,關於信仰,能夠確定的東西不多,然而爺爺奶奶一定會去天國,這個對於我像呼吸那麼自然。雖然我自己和很多人很可能會在地獄的邊緣徘徊。但爺爺肯定去天國。他的像小孩子般的天真,他的堅貞,他的虔誠和待人和善,徹底的真誠,使得我毫不懷疑他會去天家,奶奶也會去。這個對於我來說,甚至比天國是否存在還要確切:因為後者涉及論證,而前者就是我的呼吸。
我曾經覺得爺爺很傻,因為圍繞著他的許多人並不都好,就是在教會里面,也有許多吃福音飯的人,因為爺爺的巨大聲譽,而總是跑到爺爺的家,可是爺爺對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好,那麼徹底的真誠,幾乎像個孩子一樣對任何人都不設防,給人以幫助。而我在旁邊明確地知道,有些人並不配得,甚至是利用爺爺的良善來獲取利益。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生氣:他的慍怒也從來是溫柔的正義的義憤。
我也深知爺爺的缺陷,他在政治上講很幼稚。他將“上帝的歸給上帝,西澤的歸給西澤”這個信條堅持到了極致。因此在50年代拒絕中共對教會事務的控制,甚至寧願選擇死亡。雖然勇氣可嘉,但我覺得這種徹底區分從理論上講是幼稚的:政治就是共同體生活,沒有人能夠脫離政治,只能夠去超越它:無論依賴的是靈性追求還是科學知識。由於長期的迫害,在爺爺簡單的世界觀中,他不會僅僅將極權政府理解為一種世俗的惡,而是在某種意義上看作與上帝正義相對的東西,簡單說,差不多就是魔鬼的體現。這個缺陷在一個姊妹李迪亞為爺爺寫的傳記《活祭》中有所暗示,“他也有那個時代的侷限”。因為這個,當我關注教會之外的政治的時候,爺爺就不能給我更多的東西了。我也後來就去白塔寺少些。
然而,回想起來,那不過是我的幼稚。現在懂得政治的人多了,無論教會內外,大學內外,是否基督徒。然而,像爺爺那樣的屬靈的巨人卻少了。在現代這個複雜的社會中,試圖在理解世俗與渴慕靈性之間尋求一種艱難的平衡的時候,對古典的靈脩的追逐在某種程度上必然有所放棄。
爺爺不過是很平凡地將福音的信仰貫穿到了極致:一切聽從聖靈和《聖經》的指引,從生活的供應,到傳講上帝的話語。因此,雖然我理解到他的政治幼稚,但他本來就是無意識地超越政治的,上帝就是他的一切,縱使政治迫害給他留下了在我看來的陰影,但他卻從未對具體的迫害者顯示過絲毫的仇恨,那種陰影主要是理性上的,造成他對施加迫害者的一種神學理解——而我看來應該一種世俗理解就足夠了。
當想到爺爺的時候,我就想起了約翰福音書上的一段記載:耶穌看見拿但業來,就指著他說:“看啦,這是個真以色列人,他心裡是沒有詭詐的。”那就是聖經對爺爺的記載,他的單純,實在可以稱得上心裡沒有詭詐的。
雖然現在才知道爺爺去世的訊息,也沒能參加他的葬禮。但我覺得不重要,在八寶山公墓舉行的葬禮肯定爺爺從來沒有想過。在追隨者看來,畢竟榮耀的葬禮是最好的敬禮方式,而八寶山公墓是這個國家最著名的公墓。我卻記得98年或99年在北京空軍醫院爺爺為一個姊妹主持追思禮時引用聖經的話:“他們息了自己的勞苦,做工的果效也隨著他們。”(啟示錄14:18節)“神要親自與他們同在,作他們的神。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啟示錄21:3-4節)。
然而,爺爺的離去,讓我感受到一個古典時代的離去——那是一個使徒的時代,單純的信心和巨大的屬靈力量的偉人的時代,雖然這個時代與特定的政治環境有關,也僅僅就基督信仰而言,在歷史上並不是獨一無二的。但,無論如何,親身感受著一個時代的逝去,還是讓人心中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