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年10月14日,《文藝報》資深編輯、著名文藝評論家熊元義到華中師範大學漢口分校講學,和學生探討流行文化相關話題。熊元義提到“白毛女應該嫁給黃世仁”的觀點,近來在年輕人中流行,這表明人們由上世紀 40 年代對群眾疾苦的同情,演變成而今對權錢的膜拜。
現場“90 後”女生小謝站起來說:“如果黃世仁生活在現代,家庭環境優越,可能是個外表瀟灑、很風雅的人。加上有錢,為什麼不能嫁給他呢?即便是年紀大—點也不要緊。”文學院蔡姓大一女生的想法也讓現場一陣騷動:“如果我嫁給有錢人‘黃世仁’,可以拿他的錢捐給慈善事業,幫助有需要的人。”
我在微博講這件事的時候,下面評論果然有“慕強”“慕富”“慕權”的人,說明在很多人的潛意識中,“多財多富”黃世仁是遠遠優於“一窮二白”的小屌絲們的。

我來拓展一下微博中提到的《蘇南土地改革文獻》:解放初進行土地改革時,對蘇南五個縣(江寧、江陰、宜興、常熟、吳江)進行了調查。這五個縣83個鄉(83可能僅為參加調查的鄉數)的2149戶地主(共11598人),其中“有主要罪惡”的地主人數為425人。被這些“有主要罪惡”的地主殺害的人數總共為542人,被地主強姦的婦女人數為153人,被地主燒燬房屋的人數為376人,被地主霸佔田地的人數為1929人。
松江朱行鄉地主薛士元,一人殺害了14條人命。常熟地主趙培之殺害了59條人命。吳縣永安鄉迂裡村總共216戶中有108戶坐過監牢。根據常熟大義區11個鄉的調查統計,被逼致死的有1042人,家破人亡的有25戶,吃官司的931人,送掉賣掉和燒死溺死小孩的1245戶。吳江震澤區坐過牢的有1857人,被打的423人,致死的105人,出賣子女的41人被霸佔土地3223畝,房屋2295間,婦女47人。
以當今而論,間或爆出的高校性侵醜聞,整個社交網路都會為之憤慨;在舊社會,僅蘇南五個縣就有一百多婦女被強姦,近五十名婦女被霸佔——那是一個怎樣的社會現在衣食富足的年輕人很難去想象。以至於當代大學生提出了“喜兒嫁給黃世仁多好”的暴論。

喜兒跟黃世仁的關係,怎麼可能用現代男女關係去代入呢?喜兒被賣給了黃世仁,是奴婢、小妾、財產,地位可能不如耕地的牛。這不是危言聳聽,我在放幾段史料。
我在《陽光開朗李自成》文章結尾處講了江南奴變的故事,這是北方農民大起義在最富庶的江南地區的餘波。
南方的奴僕們跟北方的流民們一樣悲慘,這些奴僕往往是欠了大地主的高利貸,或是被嚴重的稅負、徭役逼迫,不得已賣身於豪門,同時子子孫孫都要做奴隸——“子姓世為奴,非主自鬻,無得脫冊籍”。當時比較有良心的文人張明弼創作的《削鼻班記》中這樣記載:
奴多腹坎無食,膝踝無裙,臀背無完肌膚。奴女未配聓,蚤破其瓜;婦未耦子,先割其鮮。主婦妒,則有鍛椓陰私,剃毛縫皮,醜痛之聲,流聞於外。
這段內容非常慘痛異常,心理承受能力差的朋友建議還是不要一字一字仔細瞭解含義了。這其實就是喜兒的真實處境——她不是去做富太太的,她是奴隸、是玩物、是牲口、是財產。是被黃世仁虐待致死還不用負法律責任的。

在北方農民運動高潮影響下,江南地區對地主階級鬥爭也進入了新局面。而受地理條件的影響,北方的農民運動主要表現為大股農民軍流動作戰,而南方水網縱橫、山地眾多,佃農和奴僕們的起義多為零散的狀態,難以形成合力,但也沉重地打擊了江南地主階級。
上文中提到的《削鼻班記》,其中“削鼻班”就是江南奴僕的自組織,因為蓄奴終究是不合法的,而且在士大夫口中,奴僕就是賤種,說出來嫌髒嘴,於是用“鼻”來代指自家奴僕。“削鼻”就是要削除自己和子子孫孫的奴僕身份,他們提出了一個響亮的口號——“我輩何必長為奴乎!”
“均人也,奈何以奴呼我?”“我輩何必長為奴乎!”——大家都是人,憑什麼我做你的奴隸?我們永不為奴!

張明弼的《削鼻班記》中還有一段更解氣的記載:奴僕們把自己的主人綁去城隍廟,統一痛陳他們的罪惡。為什麼要把他們綁到城隍廟呢?意思是已經不信“陽間”的衙門了,要讓“陰間”的衙門來裁決公正(城隍是冥界的地方官),史料原文——
則掣神籤以數棒,曰:“痛乎?”其主曰:“痛!”則曰:“若棒我時,何為不知痛也?某日,汝錐我,請償錐。”曰:“痛乎?”其主大號。則曰:“若既知痛,向何為錐我也?”
多麼陽光開朗的一段記載啊!

所以說上文中的大學生提出“要用黃世仁的財產做慈善”是不是很搞笑?他們根本不理解籤賣身契後女性是一種什麼處境,什麼是奴僕、什麼是不如牛馬。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無知反映了我們教育中階級教育、歷史教育的缺失,而上述那一段對話發生在知名211師範大學——這些被誤人子弟的學生講來也是要去教書育人的,那豈不是成了誤人子弟迴圈了?
就像我上篇寫瓊瑤的文章裡吐槽的:瓊瑤奶奶的作品確實有些不被當代社會所接受的價值觀——比如小資產階級愛情至上主義等,但是近年來湧現了很多所謂“反瓊瑤”的作品,結果一個比一個不堪入目,一個比一個開歷史倒車。
我以為的“反瓊瑤”作品:用全人類解放的“大愛”,去替代男女之情的“小愛”。用共產主義理想,去替代小資產階級愛情至上的價值觀。
實際的“反瓊瑤”作品:尊卑有序、嫡庶有異、男女有別。用封建主義保守價值觀,去反對沖破身份、衝破家庭的自由戀愛。
求求你們搞點資本主義吧,這樣封建真是太low了。

說到現在文化娛樂界“貴族化”的問題,我一定要講一部讓我精神內耗嚴重加劇的話劇。本來我對於話劇的寬容度是很高的,因為它不是資本驅動的,不像現在的垃圾電影電視劇與流量明星,就是平臺和娛樂資本噶韭菜的場所,而話劇還多多少少是“手藝人”的自留地。所以我對於話劇還是多多少少留一點面子,就不指名道姓說哪一部了,不過看過的朋友肯定一說就知道。
這部話劇是模仿《霸王別姬》的風格,講在歷史大變局下,一個戲班子沉浮的故事。解放軍進城,司令員是舊貴族家庭出身,想讓戲班子來給部隊加強一下文化建設,於是想讓他們演《白毛女》。然後就是血壓升高的橋段——
戲班子對著《白毛女》的劇本開始吐槽:“主角怎麼叫喜兒啊!”(女主嫌棄臉)“男主怎麼叫大春啊”(男主嫌棄臉,嫌棄名字土,因為他演柳夢梅的)。沒有表演用的衣服,兩位小戰士(還要突出兩位小戰士是文盲),從老鄉家裡借來了花棉襖和土布衣服。然後戲班子吐槽:天吶,這衣服好破啊,有蝨子!

然後戲班子表態:這戲我們不能演!這行頭我們不穿!寧可跪在地下捱打也不演。這時候解放軍的司令員進來了,說你們不演就不演吧,糧食你們收下。緊接著戲班子裡有一個苦命人,出來balabala說了一通,說我是苦命人,楊白勞簡直就是我爹,求求你們演了吧……班主非常感動,遂演《白毛女》。
這只是大概前1/3的劇情,我簡直是如坐針氈。舊社會戲班子是什麼高貴場所嗎?《霸王別姬》裡那麼有名一句話:“都是下九流,誰嫌棄誰啊?”舊社會演戲的人不都是苦命的孩子麼,都是小石頭小凳子這樣叫,咋還會嫌棄喜兒、大春?咋還會嫌棄粗布衣服?就是成了“角”也不是天天綾羅綢緞啊。

這部話劇帶有著明顯的傾向性,前面這段的笑點,都是集中於“解放軍戰士完全不懂(高貴的)戲”“戲班子完全瞧不起(庸俗的)白毛女”之上,反覆拿小戰士文盲、老百姓土、文工團妹妹不文藝來當笑點,讓人非常之不適,充滿了高高在上的俯視與惡臭。關鍵這壓根就不符合歷史啊,唱戲的人從來也都不是什麼“上流階級”啊。
看一看之前老藝術家們的紀錄片,是新中國讓下九流的“戲子”“藝人”們都變成了文藝工作者、演員、歌手、藝術家,變成了光榮的勞動者。“我們的稱號是文藝工作者,是毛主席封給我們的”——這種話包含著怎樣的感情啊。



所以上述那種劇情就完全不知所謂,壓根就不符合歷史,這不僅僅是“背叛了無產階級”的問題,這更是“背叛了祖師爺”的問題。
然後我看這部話劇的編劇,赫然寫著“愛新覺羅”四個大字,我就……我一直秉持著對事不對人、就事論事的原則,除了像馬雲和管虎這樣已經成為典型的可以指名道姓,其餘我一貫是僅評論觀點,不涉及到人身。但是“愛新覺羅”這四個字實在是特麼味兒太沖了,不提一提讀者們可能都無法深刻而全面地理解這個問題。
文藝圈一直以來都是我國“半殖民地半封建”最嚴重的地方,偉人曾親自欽定了三個名稱——“帝王將相部”“才子佳人部”“外國死人部”,意思是他們從來不會講勞動人民的故事。因為新中國對舊勳貴們比較寬大,如溥儀這樣賣國漢奸行徑,都是改造之後刑滿釋放,無論是縱向比歷朝歷代,還是橫向比蘇俄,絕對都屬於宅心仁厚了。

新中國成立之後,有一大波革命中成長起來的文學藝術家們,給死氣沉沉的文壇帶來了一股新鮮潮流,但是改造舊世界畢竟是很難的,是需要一個長時間的歷史程序的。那些半殖民地半封建時代的舊勳貴們,自然無法進入政治經濟核心部門,但是文化部門好說啊。因為自古以來,唱戲、聽曲、搞文藝、寫話本,都是要一定程度上的“脫產階級”,即不需要從事勞動生產,才有心情鼓搗研究這些東西。如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中,有一對鮮活的人物形象——小文夫婦,就是前清遺老、落魄貴族,但是唱戲非常在行,靠“當角”維繫了很高水平的生活。
首先必須承認的是,這些舊勳貴們為我們保留了很多豐富多彩的傳統文化,這是必須要肯定的。但另一方面來看,這些遺老遺少們久而久之就佔據了文化口的重要地位,成為文藝內容的重要產出者,甚至是規則制定者、裁判員,這就對文藝的整體氛圍造成了很大的負面影響,導致了很多“半殖民地半封建”殘留。
來看看時代變化的一個側影——
祖父關學曾:“滿世界唱就是為了找窩頭”“現在是為人民服務,沒有比這個更高興的了”。
孫女關曉彤,參加的節目要以“八大姓氏”“名副其實的公主”為賣點。


在當今的娛樂圈,資本化對他們來說已經“不夠用”了,還都要往封建貴族上面靠才可以。甚至這些封建殭屍們,會刻意捧出他們的代言人,比如大名鼎鼎的“子彬公大家族”,就是封建價值觀回潮的一個典型例子。


偉大的唯物史觀告訴我們: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大家團結起來革命,靠的是一種社會意識的共識,而這種共識是建立在大多數人都活不下去的基礎之上的。毛詩有云:“地主重重壓迫,農民個個同仇”,這是一個因果關係:因為地主的重重壓迫,所以農民才會個個同仇。
正是因為舊社會吃人的剝削階級被成功消滅了,才會在當今文藝作品中看到眾多被美化的、溫情脈脈的地主、買辦、資本家。正因為大家沒見過黃世仁們是如何兇殘的,當代年輕人才會產生“嫁給黃世仁也不錯”的錯誤想象。

但是上一句話反過來看:任何革命,甚至是失敗的革命,都大大促進了社會的進步。
比如說,最早踐行“八小時工作制”的,是巴黎公社。就算巴黎公社失敗了,“八小時工作制”的種子也種了下去,逐漸在全世界無產階級的心中開花結果。

再比如,工人階級子女從什麼時候才開始有資格讀大學?二戰之後。因為二戰之前大學學費,是普通家庭一輩子都無法承受起的。二戰之後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普遍實行福利社會制度,不是因為統治階級變心善了,而是因為工人階級在戰場上為自己打出了地位,統治階級再不讓利,那就是一戰結束之後“大兵變”的結局——那一次“大兵變”最偉大的的成果就是十月革命和蘇維埃俄國。
而到了80年代新自由主義改革之後,在教育市場化的指導思想下,英美普通家庭也越來越讀不起大學了。社會福利制度逐漸取消,普通人讀大學要背上鉅額的貸款,關於英美大學生因為還不起貸款而自殺的新聞比比皆是。
美劇《絕命毒師》中,老白就是一直在算:要販多少毒,才能賺到給自己治病和兒子讀大學的學費。醫療產業化和教育產業化比販毒還賺錢——這就是《絕命毒師》告訴我們的道理。

再比如,女性什麼時候可以讀大學所有專業,甚至可以穿褲子呢?是1968年全球文化大革命之後。在此之前,女性所能選擇的大學專業,僅僅是部分女校中為“相夫教子”量身定製的專業,她們甚至連正規大學的校門都無法進入。
偉大的英國女性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回憶自己年輕時候的閱讀經歷就是,只能靠自己的兄弟們從大學圖書館借書,雖然她的家庭是貴族出身、她的兄弟們從威斯敏斯特公學畢業直接進入劍橋,但是她不能踏入大學的校門,就隔著一條馬路遠遠地看著兄弟幫自己從圖書館借書。
再說一個冷知識:中國建築學泰斗林徽因女士,一直沒有拿到過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學文憑——雖然她一直跟堂學習,考試成績也名列前茅。賓大拒絕給林女士的理由是:學校的管理者認為,建築系的學生經常須在夜裡作圖畫畫,而一個女生深夜呆在畫室是很不適當的。直到2023年,才補給了林女士應得的建築學文憑。

在歐美相當長的歷史中,女性穿褲子被視為一種“大逆不道”“與男人無異”。而首先衝擊這一傳統的,是工人階級婦女們,因為她們要像男人一樣勞動,像男人一樣掙錢養家,為什麼不能穿像男人一樣的褲子呢?然而在保守的城市中產家庭和貴族階級中,女人穿褲子依然被視為不可接受。
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各大服裝公司引領了一代又一代消費主義潮流;再加上上世紀六十年代,國際共運影響下的平權運動給全人類來了一次思想解放,女性穿褲子才正式被普遍接受,相當於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一起掐死了封建老殭屍。
再舉一個很小的例子:日本對於殘疾人士的保障,是日本新左翼領導的運動,是轟轟烈烈的日本文化大革命之下的一個很小的成果:

革命是自下而上的,所以很多對弱勢群體、下位者的保障,都是革命衝擊舊體制後的諸多成果之一,上面舉的窮人子女、女性、殘疾人就是很好的例子。
但是,這些成果被有意無意地刻意隱藏了,各種進步彷彿都變成了理所應當“從天上掉下來”的事情。隱藏了革命成果,革命就變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事情,變成了野心家爭奪權力的方式,最核心的核心就這樣被掩蓋了。
而把被顛倒的歷史正過來,則是我輩必須肩負的使命。

相關閱讀:大浪淘沙十週年,最火文章大合集
◆ ◆ ◆ ◆ ◆
上一期內容的影片更新了,歡迎多多點贊:


第二本新書正式連載完畢:《資本囚籠》全目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