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利、伊能靜在上海的獨白,有東亞家庭美好的模樣

時間從來都不是一個單向的軸,它像一張紙摺疊著過去,現在還有未來,交織匯成了無數個以及無限個自己。
不久前在上海舉辦的TEDx外灘2024年度大會上,我見到了伊能靜和恩利這對“神仙母子”。

56歲的伊能靜演講的時候,現場一片安靜。她說起上學被霸凌的日子,作為家裡最小的女兒,等到她出生時,母親已經完全沒空給予她更多的愛,那份缺失感延續了多年。

而她一次次回到過去,努力挽救童年時那個迷茫的自己。她對孩子盡其所能給予愛和理解,而在愛的浸潤下成長的恩利,最終彌補了母親的童年遺憾。
22歲的恩利之前因為女裝照片被公眾討論,後來大家看到他的採訪,慢慢發現這是一個可愛的人。
上臺後他的第一句話,是“不好意思,今天太緊張了,上臺前喝了一口酒”,但很快又解釋給現場的年輕觀眾:“這樣不好,不要學我!”
他的姿態是自如、舒展的,只有被愛滋養過的人,才敢於如此坦誠地面對世界;作為回應,現場時不時傳來支援的掌聲。

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母子關係最美好的模樣。

以下是伊能靜和恩利的自述
五十幾歲的自己和5歲的自己好像是時間的兩個點,但是你們不知道在這之中其實藏著一條捷徑,那是一條可以穿越時空的道路,在那裡隱藏著無數個可以自我完成的可能性,只要我們願意放下,跳脫某一個定格,我們就擁有了摺疊時間的能力。
——伊能靜
歌手、演員、作家、買手
青春期被霸凌

怕自己活不過16歲

在我16歲以前,我以為我是不值得被愛的。
我爸爸很小就離開我們了,我跟我的爸爸沒有1張合照,我們家4個女兒都是我媽媽一手撫養長大的,他當時很忙,我是家裡最小,他已經來不及照顧我,就只能把我交給我的養母。
雖然我的養母是大家口中的保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喜歡叫她媽媽,而我的媽媽總是穿著很漂亮的印花上衣,然後偶爾出現帶著很多吃的玩的交給我,抱抱我,然後又離開了。

伊能靜的媽

養母媽媽會把我跟她一樣燙短短卷卷的媽媽頭,我幾乎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後來我媽媽發現不行了,這孩子不認我了,把我送到香港去跟我的大姐住。一直到國中,我媽媽終於把我接到她的身邊,我們一起去了東京。
我剛進國中的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常陰暗跟孤單的小孩,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收到了來自高三學長的一封告白信,我當時又開心又害怕,但是我不知道那是我一場青春災難的開始。
有一天我上完體育課,我是值日生,我剛好要收球,大家都走了,我把所有的球收到收球室的時候,我突然聽到後面的門咔嚓一聲關起來。
我一回頭走過去,我發現那個門打不開了,我剛開始很慌很慌,一直想要開啟那個門,我一直拍一直叫,但是沒有人聽到。
天從窗戶外面慢慢黑下來,窗上面是有那種鐵桿子的,所以我也出不去。
一直到9點多的時候,學校的老師才把我帶回家,我媽媽看到我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後來我才知道高中部的學姐,因為知道學長給我寫情書,把我關在了裡面。
從那天開始,我在學校被完全地孤立。
東京是3月份開學,新的學期開始,上學對我來說非常的痛苦。我們的學校附近有一個櫻花堤,是一個櫻花步道,那邊很少有人走,因為地有點爛,而且下面的步道比較方便,大部分人上學都走下面,放學也走下面。
但是我特別喜歡櫻花堤,每次到了4月櫻花漫步的時候,我就會覺得所有的櫻花都為我而燦爛。
但是災難還是到來了,有一天我比較晚放學,一個人走在櫻花堤上,遠遠地,我看到幾個女孩站在那裡,我看到當時把我鎖起來的那幾個學姐。
我停在那一瞬間,不知道我該往前走還是該往後走,整個時間就像被定格,她們走向我拿起了我的書包,用小刀把它劃開丟在地上把我推倒,他們轉身離開,我躺在地上看著櫻花的樹被風吹過,櫻花的花瓣掉在了我嘴巴,掉進了我的身體。
後來我靠著自己的努力拼命讀書,考上了一所高中,離開了這個學校,我接著開始去洗盤子打工,努力賺錢。
在我16歲要高中畢業前,我沒有參加畢業典禮,也沒有拿畢業證書,我用賺來的錢買了一張機票離開了那裡,因為當時我覺得我再不走,我可能活不過16歲。
兒子和女兒

彌補了從未有過的童年

你們有沒有試過5秒鐘就可以改變人的一生?
生完米粒(女兒)的那一年,我買了房子,我把全家人接在一起,我也把我媽媽接了回來,但是我們兩個還是很少說話。
有一天我到北京出差幾天,我跟我姐說幫我照顧一下米粒,當我在開會的時候,我看到我的手機傳來米粒在公園玩的照片,她正在公園裡玩大轉盤,而推著轉盤的居然是我70歲的媽媽。
她背對著我,推著轉盤,身體斜斜的有點吃力,身上穿的還是我小時候印象中她會穿的那種印花上衣,她的頭髮染得很黑,在陽光下發亮。
那一刻我覺得我童年沒有被完成的畫面被我女兒完成了,我媽媽推著她就好像推著童年時期的我。

伊能靜和兒子、女兒

年輕的媽媽,童年的自己和那一刻母親不在身邊的我的女兒,我們三個人穿過了時間,重疊在一起,緊緊的牽連著只有5秒的時間。
原來並不需要漫長的等待,只要5秒鐘的理解,就可以把過去40年所有的遺憾一瞬間和解,那一刻我知道我很值得被愛,而且我媽媽真的很愛我。
今年我兒子畢業22歲,我很興奮地飛到了紐約,我在棒球場見證了所有2024年在紐約大學畢業的那一群孩子們。
我和兒子去碼頭拍畢業照,他突然說,媽,你不是一直很想念大學嗎?你不是一直說自己都沒有穿過畢業袍子嗎?我幫你穿。我說,好。
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他脫下了他的畢業袍,拿下他的學士帽,戴在我的頭上,一陣風吹過來,把我的袍子吹得很高。
然後他牽起了我的手,向著鏡頭往前跑,那一瞬間我感覺我內心的小女孩畢業了。
曾經躲在餐廳後面看文學小說的我,在櫻花的花瓣中埋葬了青春的我,沒有拿到畢業證書,沒有念過大學,一直充滿遺憾的我在這一刻完整了人生的體驗。
我知道22歲的兒子接下來會有自己的人生,他畢業的同時我作為母親也畢業了,但是我沒有想到我內在的小女孩居然也可以穿上畢業袍。
可能有很多人會說我很幸運,我的女兒完成了我的童年,我的兒子完成了我的青春,但是救贖我自己的一直是我自己,是任何時刻都沒有放棄摺疊時間,回到過去,並且伸出手對那一刻被定格在那個瞬間的我自己說,走,跟我走。
伊能靜與10年前的自己隔空對話
時間從來都不是一個單向的軸,它像一張紙摺疊著過去,現在還有未來,交織匯成了無數個以及無限個我自己。
五十幾歲的自己和5歲的自己好像是時間的兩個點,但是你們不知道在這之中其實藏著一條捷徑,那是一條可以穿越時空的道路,在那裡隱藏著無數個可以自我完成的可能性,只要我們願意放下,跳脫某一個定格,我們就擁有了摺疊時間的能力。
自由是你擯棄了純粹的抗爭還有迎合,全然的自我確認還有接納。
——恩利
獨立音樂人、Z時代藝術家
18歲的晚上
做點“大人做的事”
我大學的時候一直想不明白,同樣一塊布,中間分開就是褲子,合在一起就突然變成了女生才能穿的裙子。
為什麼一匹布的顏色和構成的衣服,可以決定穿在身上的人是什麼人。
我還記得我那時候很小,大概就到大人膝蓋這個位置,每次我一穿他們不想要看我穿的衣服的時候,他們就會開始嚷嚷開始罵我。
那時候我就發現世界就是一塊巨大的佈景,有非常多的規則已經建立起來,永遠都沒有人會去質疑“為什麼我要遵守這些規則”。
8歲的我把這些質疑化入了文化裡,這是我的第一個藝術系列,也是我的異想樂園,它叫“Fonterial Circus”,裡面這個娃娃叫做Fonte。
它長得有點像惡魔,但其實心地很善良,但是因為它的主人嫌它醜,就在它身上劃了十字架一樣的傷口,把它拋棄了。
所以它和它的妹妹就在人類潛意識裡建立了屬於自己的樂園,希望所有被拋棄的娃娃都能和它們一樣,找到自己的歸屬。
這個故事裡還有一個反派,叫做Bad Angelika,它的目的就是讓這些娃娃被人類遺忘,但它其實自己也害怕被人類遺忘。
這幅畫的角落裡有一根奄奄一息的蠟燭,像倒計時一樣,它被吹滅之後,Bad Angelika也會被忘記。
當我畫完這些畫後,我發現藝術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把對這個世界潛規則的懷疑注入藝術裡,創作就是我逃離這個世界規則的方式。
我18歲那天晚上,我說終於到這一天,我找到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朋友,決定做點“大人才會做的事”。
我們去了家附近的一個便利店,買了一瓶威士忌,什麼話也沒有說,也不想要品嚐酒的味道還是怎麼樣,就直接把自己灌醉。
灌醉之後,有點噁心的感覺。大人都是這樣的感覺嗎?我想說不對,應該不是這樣子,所以我們就覺得要更極端,直接去買了一包煙,結果抽第一口就完全嗆到受不了味道把它丟掉了。
恩利與父親庾澄慶
現在想起來,18歲的那一晚,除了腦袋比平時還暈一點,嘴巴留戀著軟包裝苦澀的滋味之外,其實跟其他我人生中的每一晚相比非常平凡,沒什麼改變。
但是我也並不後悔,雖然它只是人類創造出的概念,但我還是渴望這些概念可以給我滿足感。
18歲的那一晚,我的猖狂對我來說其實是一場小小的成年儀式。
在紐約坐嘔吐物
穿高跟鞋
我大學是在紐約唸的。我還記得剛到紐約的第一個禮拜,第一次坐地鐵的體驗。
上海或者臺北的地鐵是非常有秩序的,大家乖乖排隊進站,還會有那種電動門。
而紐約是完全不同的感覺,你會覺得看起來站上沒什麼人,結果地鐵一進站你突然發現樓梯上多了十幾個人,全部就這樣湧進去。
我那時候一進地鐵站,看到一個空位立刻坐下來。結果腦袋都還沒運轉過來,就感覺到大腿那邊有一個冰冷冷的感覺,一個shock從我的大腿慢慢蔓延到我的屁股,變成我背後的一個寒戰。
我往下一看,發現自己坐在了嘔吐物裡面,怪不得這裡會空出一個位置來。
你們現在聽到可能會覺得好笑,可能想說這小孩不懂事,一直想要去紐約,一直想要上大學,就現在終於體驗到了,覺得噁心了。
但是我那時候第一反應不是噁心或是討厭,反而覺得很精彩,甚至整個眼睛亮了起來,因為我想說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混亂的紐約大學生活。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決定我想要包容大學生活給我的一切,不管是好的、壞的、美的、醜的。
我一直以來對我的穿著都非常自信,但沒想到我到了紐約自信一天就崩塌了,這裡很多人穿著都很大膽。
我試過那種很亞的衣服、哥德風,頭髮有金色、藍色、黑色、棕色,每次一定要穿恨天高的鞋子——我就算不好看,也要氣勢逼人。
但慢慢地我發現自己厭倦了每次要撿起一個面具,飾演不同的角色。
我感覺很困惑:為什麼只隔著15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在那邊我的穿著就太大膽了,到了這裡卻變得很平凡,甚至很無聊。
為什麼我被夾在兩個世界中,卻要去符合他們兩方的審美,符合他們兩邊的劇本呢?
這是我18歲的時候畫的一副自畫像。我想要對那時候的我說現在我終於搞懂了我的人生的三個關鍵字,freedom,performance and acceptance。
所謂的Freedom是放自己自由,也讓別人自由;Performance,既然人生可能是一場戲,我們就要把它演出到最好,我們要自己演得痛快,也讓別人演得痛快;而Acceptance是什麼呢?
自由是你擯棄了純粹的抗爭還有迎合,全然的自我確認還有接納。
6歲的我覺得人生就是一個佈景板;18歲的我厭倦了世界給我的所有規則,我想要找到楚門的世界的那扇門;22歲的我覺得找到那扇門可能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人生既然是一場秀,我就要表演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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