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溼的北京有了第一批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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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這座習慣了乾燥的城市,似乎正經歷一場關於“溼”的變革。人們發現,隨著雨水更加頻繁地光顧這座城市,以往的生活經驗被一點點打破。
一些意想不到的損害和不適,也接連出現。

潮溼的“受害者”

9月底,北京迎來了一場雨。秋雨從早上就開始淅淅瀝瀝地下到晚上。恰逢最後一個工作日,剛從寫字樓溫暖的環境走出的人們,不禁下意識地緊了緊衣領,加速腳步,消失在夜色中。
80後音樂人龔淑均正遭遇一個意外的困擾:因為接連下雨,在溼潤的北京,她鍍金的話筒上出現了點點黑色的鏽斑。潮溼環境中,金屬話筒與空氣中的氧氣和水蒸氣發生反應,形成氧化層,產生鏽點。這不僅影響外觀,還可能對話筒音質和使用壽命造成不良影響。
為了更加妥善保護這珍貴的演出工具,龔淑均花了500元購入了一個專業的防潮櫃。讓她驚訝地是,原本顯示38%溼度的防潮櫃,在開啟數分鐘後,數字就飆升至46%。
龔淑均用影片記錄下了這件事,感慨:“北京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潮了,以前(北京乾燥)琴都裂得噼裡啪啦的。”
Ada也未曾預料,她在北京的家,意外發黴了。9月17日,設計師Ada結束了為期半月的廣西採風之旅,回到北京住處。開啟門,她發現書架邊緣爬上了黃綠色的黴斑。開啟衣櫃,一股混雜著黴菌與腐朽木質的氣味襲來。後來,Ada發現了這一切的源頭——她出門前為通風透氣而打開了窗戶,在北京數日陰雨的天氣裡,那扇為通風開啟的窗戶成為了溼氣入侵的門戶。
北京正變得潮溼,越來越多在北京生活的人們有了這種感受。
據北京市氣象部門介紹,2024年9月15日,北京汛期(6月1日至9月15日)正式結束。全市平均降雨量較常年同期多了六成以上,位居1961年以來歷史同期第三位。其中累計雨量超過100毫米的降雨有12場;超過200毫米的降雨過程有2場。
在北京度過了三十多個春秋的彭戰英,正考慮讓兒子把她帶回甘肅,她喜歡乾爽的天氣。
北京朝陽區的一處住宅小區內,每天早上8點30分,彭戰英都會坐著輪椅準時出現在樓下小區曬太陽。她能透過鳥兒的鳴叫,預判當天北京的空氣溼潤度。
對於北京溼度的變化,那些日常穿梭於城市縫隙的麻雀,擁有著比人類更為敏銳的感知力。晨曦初露,若耳畔響起麻雀成群而急促的嘰嘰喳喳聲,那麼這天的天氣並不會壞到哪裡去。然而,當它們的叫聲轉為悠長而略帶低沉的吱吱聲時,則表明天氣將要從晴朗轉為陰沉,亦或是由多雲轉雨。

圖 | 下雨後的北京,@Elena

彭戰英掌握相關的判斷能力,獲取的資訊,決定她何時呼喚兒子下樓,協助她安全返家。
這個夏天,北京雨水日漸豐沛,使得退休人士彭戰英外出的機會變得愈發稀少。輪椅上坐墊因為空氣不流通,需要4個小時更換一次的護墊,現在3個小時就需要及時更換,否則會捂出更多的痱子。
李建華對空氣溼度敏感。他是風溼病患者,明顯感覺今年疼痛的時間比以往來得更早一些。2013年,為避開安徽的梅季,李建華舉家搬至北京,希望可以減少點病痛之苦。但這幾年的夏天,北京時常出現連續高溫與溼熱,讓李建華的風溼病症狀愈演愈烈。
李建華不得不採取一系列的措施來保護自己:在家中使用除溼機,儘量保持室內空氣的乾燥;外出時,穿上長袖長褲和防潮鞋襪,以減少潮溼對關節的直接傷害。
夏末的北京,降雨斷斷續續,使得灰濛濛的天空佔據了大多數日子。車流在溼潤的地面上緩緩蠕動,發出沉悶而連續的輪胎滾動聲,偶爾會有不耐煩的司機按著喇叭,催促闖紅燈的電動車注意交通規則。行人紛紛撐起雨傘,像蝌蚪般蠕動在車龍中,降雨和大風,路面變得溼滑難行,行人還需要小心從四面八方拍打來的雨水。
北京慈雲寺附近,王亮坐在自己坐北朝南、面積約為十平米的列印店內,時不時拍打店裡的印表機。
每當大雨傾盆時,雨水就不時湧入店內,幾乎讓人難以邁出步伐。這臺服役超過二十載的老式印表機,內部的電路板經常因受潮而引發短路,列印過程中不時出現卡紙現象。王亮和妻子時不時拍拍它或者重啟,試圖讓它得以繼續“堅守崗位”,完成列印任務。直至它徹底無法再打印出任何一頁紙張之前,王亮夫婦都不打算換掉它。

圖 | 王亮的列印店

“乾燥”依賴的消失

對於從其它城市來在北京工作、定居的人來說,很多人們曾對乾燥的北京抱有依賴。
然而,隨著北京逐漸變得溼潤,這份乾燥帶來的熟悉感悄然改變,人們不得不重新調整自己的生活習慣。
在北京香山,已有7年騎行經驗的Mose,喜歡在夏末初秋騎著腳踏車,穿梭在紅葉間,而後在山頂駐足,俯瞰整個北京城。過往,他不需要太多的騎行裝備,一頂輕便的遮陽帽,一條透氣的運動圍巾,一件快乾面料的T恤和舒適的騎行短褲,既能保證騎行的靈活性,又能讓身體保持乾爽。
但隨著北京逐年溼潤,如今陰天出行的日子,Mose能明顯感覺到髮絲上有了明顯的黏膩感,那是一種混合著小汗腺分泌的水分和無機鹽,被細菌分解後產生的汗味。Mose嘗試用各種方法去應對這種不適——更換更透氣的騎行裝備,攜帶幹發粉,調整騎行時間等等。但都無濟於事。漸漸地,Mose開始對陰天騎行的日子產生了牴觸情緒。
曾經,生活在北京的人們,無需面對食物受潮的煩惱。乾燥的氣候能讓食物儲存很久而不易變質。這樣樸素的經驗如今也被慢慢顛覆。
陳少靈在中國傳媒大學讀了4年書,畢業後也在母校附近租房居住。
8月中旬,陳少靈結束了新疆之旅回到北京,她從新疆帶回了若干特色饢餅。出於在北京生活的慣性,陳少靈未加多想,直接將饢餅裸露在出租屋的廚櫃上。過了幾天,她發現那些本應該在乾燥的北京保持完好的饢餅,表面竟然佈滿了細密的黴菌。
戴子柔的麵包粉也遭遇了無妄之災。
烘焙是戴子柔的業餘愛好,為了和朋友一起參與烘焙,她在7月中旬自己網購了一袋麵包粉。在初次開封后,出於對北京乾燥環境的自信,戴子柔並沒有將麵包粉妥善密封。
過了一週,戴子柔再去看麵包粉時,上層的麵包粉表面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黴斑,那是空氣中的水分與雜質混合的結果,乾燥的麵包粉開始變得粘稠,一抓糊了戴子柔一手。
在北京生活多年,陳星喜歡北京乾燥的天氣。在南方的時候,由於空氣溼潤,她那一細軟的頭髮出門不到半天就會變得黏膩打綹。她喜歡北京乾燥的天氣,可以幫她保持髮型一整天干爽,人看起來精神。她也不需要時刻注意密封薯片等食物,因為在乾燥的北京,薯片只會越放越脆。
來北京多年,陳星知道北京的夏天也下雨,不過比起故鄉,北京的降水讓她感覺充滿“臨時感”。一整個夏天下一兩場,更多時候是毛毛細雨,幾個小時就下完了。在南方,雨經常一下就是數日,陳星雨天都會穿拖鞋或雨鞋出門,怕穿著打溼的襪子讓腳不舒適。在北京則不需要,下雨了穿運動鞋出門,有限的雨水也很難打溼襪子。
剛來北京那年,她期待降雪,敗興而歸。後來她才意識到,是因為北京不夠溼潤,所以並非每年都能看到皚皚白雪。
但最近這幾年,陳星感覺北京明顯溼潤很多。夏天總是有量大且來得急的降雨,甚至造成過嚴重後果。記憶中,最近幾年,每個冬天降雪也都會如約而至了。
“北京潮溼得不像北京了。”陳星感慨。
2016年初到北京時,從南方來的陳星就對北京的乾燥印象深刻。
她發現很多北京的房子沒有陽臺,人們習慣在室內晾衣服。她起先擔心,沒有陽臺對流的空氣,晾掛在室內的衣服會不會因不及時晾乾而發黴。生活了數月後,陳星發現,在北京,由於室內空氣足夠乾燥,晚上掛好的衣服,第二天早晨就能晾乾。而且無論是夏天開空調還是冬天供暖,夜晚睡前晾掛的衣物,變成了天然的“加溼器”。
她對自己初來乍到時的擔憂感到有些好笑,那些擔心多少有些杞人憂天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個地區存在的事物看起來不合理,背後自有其合理之處。
幾乎所有南方青年剛來北京時,都不免對北京的乾燥氣候有所感觸。
2016年,剛來從四川成都來北京求學的羅丹妮,每天都要喝1升以上的水,保持體內水分。除此之外,羅丹妮每年要額外花費600-700元維持皮膚正常的溼度。從面霜到身體乳,丹妮全部換成高保溼效能的護膚品。

剛來北京的第一週,

丹妮

每天從宿舍一坐起來,就感覺有一股熱流從鼻腔裡面流出,滴到手上,把燈一開,發現都是血。由於乾燥的空氣易導致鼻腔黏膜乾燥、血管脆性增加,使習慣溼潤的成都人開始流鼻血。除流鼻血外,

丹妮

的上顎、舌頭、舌根到處都是潰瘍。

在北京度過的第8個年頭,丹妮再次遭到了溼疹的困擾。她推測,這可能與北京近期氣候變得較為潮溼有關,而身體內部似乎也在微妙地傳達著資訊,味蕾暗示她或許可以透過增加辛辣食物的攝入來輔助調節體內環境。
北京,四季分明的特性,似乎開始慢慢瓦解。
由於降雨量增多,空氣中的塵埃顆粒減少,漫射現象減弱,使得天空的飽和度變得更低。丹妮最近上班發現,今年的樹葉好像上了低飽和的濾鏡,不似之前強烈的顏色對比度,路邊的樹開始綠得很均勻和平等。她和朋友說,這是之前在成都才能看到的景象。

被溼潤驅趕,不得不改變生活方式

北京不再那麼幹燥了。隨之而來,很多以往建立在乾燥基礎上的生活經驗被打破,人們不得不在應對潮溼的過程中,建立新的次序。
來自廣東的林琳感慨,在北京很多事物設計時,好像並未考慮溼潤的影響。比如房子。
在北京,她租住過三套房子,其中兩套漏水。
第一套漏水的房子在通州。每到下大雨時,密封的陽臺就會變成小池塘,積滿了水。來家裡修被泡洗衣機的師傅一看,提醒她是陽臺的窗戶,玻璃安裝時的封膠有問題,可能只考慮了組裝,並未細緻考察過防水效能,所以下雨的時候,雨水就透過並未完全密封的縫隙,流進了陽臺,需要請人重新安裝。
這兩年林琳搬了家,夏天充沛降水之下,她發現原本房東居住多年都沒事的房子,前兩年開始,牆上卻出現了外牆滲水,雨水滲透大廈外牆,泡壞了屋裡的牆面。
一開始,她通知物業後,師傅來看過,不肯相信是雨水滲透外牆所致,不了了之。去年物業突然派人來重新刷了牆,林琳和物業聊天,發現是因為很多住戶家中出現雨水滲透外牆的情況,物業才承認問題並集中幫住戶處理被泡壞的牆面。據說,一個上午,師傅給1樓內10多戶住戶翻修了屋內的牆面。
可是這治標不治本。今年降雨後,林琳發現,牆又泡壞了。滲水那面牆的另一面是建築外牆,林琳猜,這是因為北京的建築修建時考慮防水並不實用,結果北京這兩年降水超過尋常水平,才造成水肆無忌憚滲透縫隙。
9月20日早晨8點30分,負責朝陽區街道的環衛工張姨進行了短暫的休息後,又開始清理路面的垃圾、樹枝、落葉、積水等汙染物。為了做好雨天環衛保障工作,今年夏天,北京市全市約4萬名環衛職工在崗備勤。“下雨天落葉不好掃,掃一批,雨打一下,又落下來一批。”張姨說,由於降雨天氣造成路面積水和大片落葉,張姨比平時早到了半個小時左右開始作業,確保後面的早高峰行人正常出行。
8月中下旬,當自由撰稿人糖娜還在杭州旅遊,她那位於北京的平房,微生菌正悄然改變她房間的環境。由於溼潤,房間內的資料線上、桌面上、鞋子上、甚至抹布上,都長滿了綠白色相間的毛茸茸的黴斑,它們藉助溼度的東風,一點一點改變糖娜房間的微生物環境。
9月2日晚,糖娜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時,一股發黴的潮味撲面而來,她忍不住拿起向朋友吐槽:北京最近是發黴了嗎?自2021年遷居至坐南朝北的新平房以來,糖娜對室內溼度特別重視。家裡的除溼機時不時就顯示室內溼度超過90%。為了改善居住環境,糖娜養成新的生活習慣,每天早晚,只要自己在家,便開啟除溼機執行一兩個小時的習慣,降低房間內的溼度。
糖娜難以分辨,自己在家中感到的昏沉與不清醒,是純粹的心理作用,還是由於家中空氣潮溼且流通不暢所致。
居住在衚衕裡,姜佳晨最頭疼的,是房間的床被。姜佳晨的房子位於北京某一衚衕的盡頭,是上世紀80年代重新裝修的木質結構房。8、9月斷斷續續的降雨,讓姜佳晨覺得自己的房子都能擰出水來,一走進房子,迎面一股夾雜著泥土的腥味、腐敗的木質味,姜佳晨每次進去都不自覺皺起眉頭,並試圖透過深呼吸驅散不適。
秋日夜涼,姜佳晨早早為自己預備上了絲絨被。但之前柔軟、乾爽的被子,此刻卻像一塊沉甸甸的、吸飽了水的海綿。
姜佳晨不得不看著天氣,將被子掛在有太陽的地方晾曬。但陰晴不定的北京天氣,往往是被子上的水珠剛被吹散,不久又被新的霧氣凝結。她不敢想象,自己要在夏季就使用家中的電熱毯,預熱給被子驅寒。
Sami對北京潮溼天氣最深刻的印象,源自於西瓜價格的顯著上漲。在往常,Sami購買一個約10斤的西瓜需要59元,而今年夏天卻攀升至97元,“這是我這輩子買過最貴的西瓜。
Sami從鄰里處得知,這可能是今年北京降雨量偏多的結果。位於十里堡的果多美超市員工證實了這一點,由於北京今年雨水較往年更為充沛,影響了西瓜的運輸與儲存,導致瓜果蔬菜價格攀升。
每週的星期三、五、日,來自河南的張三平會帶著老婆孩子在小區樓下賣菜。連日來的潮溼,市場的反應迅速而直接,“他們(附近居民)都說菜價怎麼長得這麼快,其實我也沒辦法。
張三平的貨源來自北京新發地農產品批發市場,今年暑期,山東、四川等多地出現持續性強降雨和雷暴等對流天氣,高溫和連續強降雨不僅導致蔬菜產量下降,還增加蔬菜的採收難度和儲存保鮮費用。
在北京朝陽某小區,張三平已經在這裡賣菜7年多。早晨8點,他會準時出現在小區樓下,用藍色帆布支稜起自己的小攤,西紅柿、土豆、南瓜、菠菜……以往,下午三點就賣完了。如今菜價上漲,張三平將擺攤時間拖到7點以後,籃子裡還有稀稀拉拉的玉米棒子。

圖 | 逢週三、五、日,張三平就會在小區樓下襬攤

漲上去的菜價,讓許多顧客在購買時都多了幾分猶豫。張三平的感知在農業部的資料得到了驗證。據“全國農產品批發市場價格資訊系統”監測,全國286家產銷地批發市場19種蔬菜平均價格為5.26元/公斤,同比上升38.4%。監測的19種蔬菜價格中,菠菜、萵筍、大白菜、西紅柿和芹菜的價格環比漲幅較大,幅度分別為14%、13.4%、12.9%、10.2%和8.9%。
楊豔開始意識到,傳統的晾曬方式在今年潮溼的天氣下變得不再可靠。在北京6年,楊豔早已習慣了衣物晾曬後不久便能自然風乾的日子。即使沒有太陽,把衣服晾在出租屋內,往往不出一天時間,衣服也能快速乾燥。
但今年,北京連日的降雨和潮溼,導致楊豔的出租屋內,衣物漸漸瀰漫起一股略帶酸澀的黴味。她決定將衣物掛在屋內更加通風的位置,如靠近窗戶或門邊,利用穿堂風來加速衣物的乾燥過程。有時候,楊豔還會使用烘乾機的快速烘乾功能,保持衣物乾燥。
這個夏天,北京雨水的沖刷和軟化作用使得土壤變得鬆散,一些平日裡難覓蹤跡的小動物也開始在北京顯現。楊豔在自家小區樓下,意外地發現幾隻細小的蜈蚣,身體靈活地穿梭在草叢的縫隙間。在過了幾天的雨季,楊豔又在同片區域發現了大量蝸牛,在小區的牆壁上留下一道銀色的軌跡。這是在北京6年來,她從未見到的景象。

圖 | 雨後,小區樓下爬滿的蝸牛

*應講述者要求,部分人物有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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