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黑道風雲:我的父親是“劉華強”

口述者張東輝
編輯王奕婷
改編自X博士official播客節目

我爸——官哥,是司法機關認定河北黑社會老大中,排名第三的角色,我爸非常不想認這個頭銜,因為他本人連智慧手機都不會用。寒暑假電視劇《征服》熱播,我在電視機前看,我媽跟我說,這裡面的誰誰,我都見過,都是你爸的朋友。

但其實,我並不瞭解他,是在他去世之後,讀他的起訴書,我才重新地認識了他,——被定義為“黑社會組織首腦”的父親,我用起訴書中他的軌跡,去尋找、體會他的生活,窺到那個混亂年代的“一個人”,用藝術,去宣洩我對他複雜的感情。
我從小就是一個聽話的好學生,平凡,偶爾蔫壞,是學生中的“大多數”。

然而我爸,絕對是我從小到大見到的,最暴力和最不守規矩的一個人。
我爸的江湖名氣很大,大家都叫他“官哥”,上學的時候,他少有的來我學校一次,班裡混社會的不良少年看到我爸後,交換眼神,我追問他們怎麼了,他們跟我說,你爸是石家莊排得上號的黑社會老大。
這種身份讓我在小時候,和這些令人羨慕的“在廁所抽菸打架”的孩子們,有了一定的聯絡,作為黑社會老大的父親,像一個背景一樣,籠罩在我周圍,儘管我幾乎完全不瞭解他。
直到在我爸20年去世後,我拿到了到了19年檢察機關的起訴書,關於定罪意見,內容節選:
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
第二百九十四條【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
第二百九十三條【尋釁滋事罪】
第二百三十八條【非法拘禁罪】
第二百七十四條【敲詐勒索罪】
第二百二十六條【強迫交易罪】
犯罪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確鑿
應當以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
尋釁滋事罪非法拘禁罪敲詐勒索罪
強迫交易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除了冰冷的定罪意見,上面還有我爸做的各種批註,這讓我在想:
我爸,這個石家莊赫赫有名的“官哥”,到底是誰?
在他已經去世的現在,對於這個沒有熟悉過的父親,我能從這些文字裡找到些什麼?

一個黑社會老大的時代發家、衰落史
在我的記憶裡,我爸年輕的時候非常胖,國字臉,長得很有派頭,有點像電影裡姜文的形象,為人兇悍,出門在外看誰不順眼就是打。我爸上完小學就靠著家裡的關係去參軍,在軍隊裡和人打架,就被遣返回來,回來之後,靠我爺爺在石家莊飛機制造廠的關係,把他弄進去當員工,但我爸遇事“只搞武鬥不搞文鬥”的性格,又讓他在這種國有企業的體系裡,既不適應,也不服從,更不能忍受。
所以後來,90年代,他就從工廠的體制裡慢慢走出來到了“江湖”上,改革開放初期,社會上有種種可能性的縫隙中,我爸也找到了自己的一些生意:首先是偷盜,接著是從俄國走私汽車——把車切成三段,裝集裝箱,運到國內後再把它們焊接回去再售賣。關於走私汽車的生意,我爸肯定不是大老闆,因為他搞不定很多複雜的關係,他扮演的角色應該是一個武力合夥人。在這種高利潤的生意中,他漸漸和石家莊一些其他勢力有了利益衝突,在一場加油站發生的火拼裡鬧出了人命。當時我還非常小,據我媽回憶,抓他的時候她在哄我睡覺,幾個特種兵在黑夜裡把窗戶踹破,把我爸抓走,而很快,我爸就成功越獄了,越獄後從城裡跑回村裡,在村裡繼續呼朋引伴,開著汽車招搖過市、過相當有排場的生活。

檢察院的起訴書上寫:經依法審查查明,被告人以石家莊市黑社會老大排名第三的旗號,進行了一系列……活動。時間:2012年至2018年。
我爸對這個有意見,他批註道:時間點不對,不是12-18年,實際上要早很多。他有個朋友見了他就說,網上說你是石家莊第三,我爸從來不認,就搖著頭,說現在是法治社會。
雖然,是法治社會,但他乾的基本上都是法律邊緣的生意。
他除了走私汽車,還幹過計程車,做過物流中轉站,隨著城市化程序,商品房開放交易之後,我爸又開始幹工程:修路、修橋、修電梯……這些我都能從他打電話的時候聽到。工程之外我爸還幹養牛場,這屬於政策扶持。又開了遊戲廳,從廣州那邊找師傅和機子,調老虎機的賠率,他自己每天都玩,把錢全賠進去,就是為了體會刺激。

大概零幾年,我爸開始做給人收賬的活,幫人處理不良債務。其實在他一直以來賺錢的手段裡,從來都扮演的是一個黑道打工的角色,不像有的人完成了資本積累。但終於在19年進監獄前的兩年,他成立了一個正規合法的要賬公司,屬於當時石家莊市裡鼓勵的產業形式,然而這個公司在我眼裡基本上沒有過盈利,就靠著開業的時候大家隨份子賺了一筆,接下來這公司就黃了。
我爸的職業生涯,簡直就像個足球運動員,靠體能、年輕進入職業生涯巔峰期(對我爸來說是武力、暴力),在社會上耀武揚威,賺大錢,開好車。但等到年齡上來了,有那麼一個時間點,就是開始了他的下坡路。
對他來說,在黑社會領域身價猛跌、斷崖下降的開始,是在開養牛場期間,幾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人,因為村裡的糾紛把他打了一頓——身上十幾處骨折,胃也被切掉一半,就像被猴群裡的年輕猴子挑戰成功沒法保住地位的老猴王,他從一個壯碩的男人,一夜間變成了一個老頭。從這之後,他的關係網路好像就不再生長,停在了這裡。而他的性格並沒有收斂多少,反而具有表演性質一般,變得更加狂躁了。

從未熟悉過的我和我爸
我和我爸之間交流很少,在拿到起訴書之前,關於我爸的種種故事,很多都是聽家裡人講的,有我媽、我的兩個叔叔、奶奶、同父異母的哥哥。
我媽和我爸結識的開始,據說很不愉快,也從沒有過主動權。我媽是飯店服務員,長得很漂亮,我爸看上她了,硬是要追求她,期間我媽反悔過一次,我爸帶人去她的單位,把她打過一頓。而在結婚後,因為有了我,我媽讀一些育兒的書,學到說為了孩子的健康成長,一定不能讓小孩在單親家庭里長大,我媽選擇不離婚。記憶裡小時候見到我爸,都是在深夜,他喝酒醉了回家摔東西,我在夢裡被驚醒。唯一一次他們和睦地在一起,還是在我撮合下的表演。

我奶奶是一個老師,她對我爸只有心疼,作為一個母親,她把兒子作惡的內容遮蔽掉,只心疼他在外面太危險,容易出事,容易受傷。我爺爺去世得早,據說一輩子對自己的兒子很愧疚,因為他覺得是暴力讓他走上這樣一條道路。我叔叔、同父異母的哥哥,都在體制內工作,除了臨時需要一點他的關係,大部分時候,對我爸都是敬而遠之。

而在平時,圍繞在我爸身邊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些沒有腦子,擼起袖子就是乾的人,社會上各種賣煙的賣酒的賣海鮮的各種牛頭馬面,有的是他保護過的,也有的是他欺負過的,有的跟著他打殺,有的在他後面跟著結賬……像一個草臺班子一樣,而我爸也沒什麼管理能力,賬也並不會算。後來等到他又找了一個新老婆,就一直是她幫他管賬。19年的時候我才見到他這個老婆(也就是這一年他最後一次進看守所),那年春節我爸說帶我轉轉,開車到了一個小區的樓下,在樓下他跟我說,你還有個弟弟,去看看吧。
於是在那裡,我見到了他後來的妻子——璇子,見到了我6歲的弟弟,也見到了一個從裝修風格,到家庭擺件,都是複製版我家的,他和璇子和弟弟的另一個家。從前我爸有次對我說,生意上的重要專案,要我幫他畫幾張畫,結果都被他擺到了這兒,成了他們新家的裝飾。在19年,我爸就被抓了,在起訴書中,璇子被列為了這個黑社會組織的骨幹成員,我翻看起訴書,上面有我爸親筆的批註,內容除了一直撇清璇子和自己犯罪行為的關係,強調一切都沒她事兒,還有就是反覆地說,璇子是高材生。
我上學的時候,石家莊什麼十大黑社會排行榜,我也在網上看,街頭巷尾流傳著河北著名的都市傳說“金伯帆事件”,主角我見過,電視上放著風靡華北平原的《征服》,孩子們上學都在模仿劉華強,是課間的經典劇目。寒暑假我看這個,我媽見了,說這裡邊的誰誰,我都見過都認識,都是你爸的朋友。我震驚之餘,結合同學跟我說的話,我都覺得挺自豪的。

但實際上,我跟我爸的接觸很短,我能記起來的片段也很少:小時候有一次他在午睡,我把他叫醒要學費,他連忙給我拿錢……直到被抓進去那年,我在北京,經常接到他喝多了以後打過來的電話:“你現在就去外面看房子,一個億以下的房子,我有個專案馬上來錢了,我給你在北京買房!”
他當時肯定是腦子喝糊塗了,用這種畸形的方式跟我表達情感,另外,我覺得他有預感,自己快要進去了。
他好像還是活在他舊時代的夢裡,一直有人和他說,馬上要打黑了,名單上有你,去國外或者去山裡躲一躲。他不這麼想,他覺得沒有他一個電話解決不了的事兒。
在起訴書裡,重新認識他,也重新認識我自己
其實在我的觀察裡,我爸不僅是一個黑幫老大,也是一個時代的產物,他這樣的人在石家莊的產生,和在其他地方的產生遵循同一套規律。八九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後,人們的生活裂開了一個縫隙,在這個縫隙裡窺到種種改變自己命運、或是說階級躍升的機會,從一些小偷小摸的小買賣做起,積累一定的財富,到了大基建的時代,隨著城市化程序、GDP考核的要求,他們利用自己的人脈和資源承接一些工程。在充滿法治漏洞的環境下,他們在各種意義上扮演了一箇中間點的角色,但當法制越來越健全,社會可能並不再允許他們的存在,這個位置上的人也就被拿掉了。有的人慢慢地“洗白”自己,做一些合法的產業,也有的人直接帶著賺到的財富離開了,或者像我爸一樣,名字出現在了起訴書裡。
19年嚴打期間,我爸再次入獄,20年他在看守所裡離世,這之後我做了一個藝術專案。

起因是在他去世之後,我作為他的遺屬去看守所領取他的遺物,在那裡我看到了他的起訴書,起訴書裡用冷酷的文字記錄了我爸的犯罪軌跡。我回到石家莊,沿著這個媒介,順著起訴書裡提到的人物和地點,他十幾年來做過的事情,重新走訪和接觸了一遍,也重新認識了我父親。
在一個個現場,我會根據判決書中提到的細節模仿他,比如他做過的事情,他的肢體動作,學完之後,我心裡覺得好像透過我的走訪,我進入了他曾經存在過的空間,判決書裡冰冷的文字被我用自己的身體抹平了,活起來了。也就是這時,我覺得我可以開始做點什麼,於是我就做了這個作品——《一個人》。

我爸的起訴書上不止有關於他的各種犯罪場景,還有圍繞在他身邊的很多人,排名第二的阿飛,第三的“小鬍子”,他進去前的老婆璇子,老邢,龍龍……就像一個記載了他們事蹟的江湖譜冊。裡面還有一個女被告人,叫阿瓊,她也是我爸的女朋友之一,和璇子有各種爭風吃醋的矛盾,可能是這些矛盾,讓她最後舉報了我爸。在我爸心裡她的地位沒有璇子重要,因為璇子是高材生,他反覆地強調,就像對別人也是反覆地強調,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學,這是他非常驕傲的事。
在我小時候,我討厭他的暴力,恨他對我媽不好,到了青春期,我因為我爸的地位,受到了一些尊重,他也保證了我生活的優越條件,在最後,19年,我爸的人生在各種意義上要走向終結,在他各種畸形的表達裡,我其實能感受到他對感情的重視,同時感受到的,是他自己的恐懼。
恐懼自己已經完全垮掉的身體,恐懼即將失去的自由……我記得那時候,他的身體和精神都是糊塗了的狀態,有一次在商場裡,他居然脫了褲子開始拉屎,又拿著商場裡的帽子,戴上衝我笑。當時,我覺得他其實已經快完了。只不過,我以為他只是會跌一個大的跟頭,沒想到他在被判決和羈押之後,就會猝然離世。

隨著我慢慢長大,我漸漸開始學著反觀自我,我意識到,從小被我恨著、沒有親近過的父親,其實遺傳給了我他衝動、暴力的基因,每當這些戾氣湧出時,我自己也能感受到恐怖,我是像他的。但我知道,我不會像他一樣做出危險的事,因為藝術是我的出口,透過藝術我能得到跳出自己的視角,而這是我爸沒有的。
就好像讀他的起訴書,重新走過他走過的路,到做《一個人》這個作品,我對他產生了一些心疼的感覺。因為他也是一個時代的產物,而這個時代給他身上帶來了烙印,比如他喝酒喝壞了的肝、他的精神狀態。所以這個作品,不僅是對我爸人生的敘述,我給他的一個“墓誌銘”,也是我自己情緒的一個出口,從對他的世界一無所知,到拿著起訴書去拼湊去還原,重新感受到他、認識他,把這些事件慢慢拼起來,拼成他的整個人,這些都是我自己消化不了的情緒,而作品就是我消化和釋放的媒介。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個假設,讓我回到兩千年,我見到我爸,沉思良久我也只可能給他一個擁抱吧。因為他的命運和結局都是註定的。
他所處的時代,他的人格,決定了他一定會走上一條如此的道路,一定不會在19年以前跑了躲在溫哥華或是多倫多,再來多少次,他也會選擇在石家莊這片土地上折騰他的事兒,在這片土地出生,也一定在這片土地死去。這就是他的宿命。
設計/視覺 L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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