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嶢嶢
大三看《哪吒》第一部時,說實話遠沒如今的第二部那麼喜歡。
黑眼圈的造型,口水話的臺詞,遠沒有第二部塑造得完整的核心,還有那讓人差點閃了腰的低俗笑點——
兩方師徒對戰,轉機居然靠太乙真人崩了個屁,把申公豹燻暈了,這段突如其來中插的屎尿屁橋段,於我而言把戰鬥高潮的燃瞬間冰封。
對比高三時連刷四遍,每次都讓我哭的稀里嘩啦的《大聖歸來》,《哪吒1》充其量只是部給我留下了些許印象的動畫片,甚至讓我在一段時間裡百思不得其解,它的票房為什麼能是《大聖歸來》的五倍還多。
五年多的時間過去,再次因哪吒走進電影院,對當初那部《哪吒1》的印象也只剩下了太乙真人的屁。
但在春節檔二刷《哪吒2》之後,我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明白了為什麼餃子的哪吒系列為什麼成功,以及為什麼2比1更成功。

一言以蔽之,餃子導演跟自己和解了,不論是跟自己的世界觀,還是跟自己的屎尿屁電影觀。
餃子導演是個什麼樣的人?
同樣作為當代中式神話價值觀的繼承者跟輸出者,同樣喜歡參考和隱喻國際秩序的創作者——
如果說《流浪地球》系列的導演郭帆像是一個剋制認真、使命必達的武將、軍人,《黑神話·悟空》的主創馮驥是個罵人不帶髒字的翩翩公子、斯文敗類(別誤會,這個在言情小說裡是夸人才貌雙全的),那餃子導演就像那個一天天屁正事不幹,插科打諢,鉚足勁兒能從青年大街走到瀋陽站,跟路上每個賣烤地瓜的閒侃的精神小夥、市井混混。

不光是混混,還得是混混的頭。
混混的頭是誰?就是那個哪吒,他自己就是那個哪吒。
為啥我說看《哪吒1》的時候感覺特別彆扭,閃了腰,沒有2好呢?
眾所周知,當一個人沒有完全展現出自己的想法的時候,他的行為就會看起來彆彆扭扭,當一個人當他把屁股藏著掖著的時候,他便難以自洽。
《哪吒1》的時候,混混餃子還想裝一個好學生,只是在電影裡夾帶了一點屎尿屁私貨,但不多,於是我看到的就是一個挺好的片子,非得安排太乙真人一個低俗笑點。
而到了《哪吒2》的時候,導演屬於徹底不裝了,50億的導演裝什麼裝?於是笑點比起前作更加密集,更加無厘頭,滿屏屎尿屁。

像前作一樣最後再玩俗的?不能夠啊!開頭就是邊拌藕粉邊摳腳,邊擤鼻涕邊塑金身,豬豬朝盲眼老人放屁,太乙真人滿嘴食物渣子借3D技術高精度噴觀眾一臉。
哪吒的童子尿,仔細咂摸過味的無量仙翁都說好,很醇厚。
吃了吐,吐了吃?還能再吐!再吃!
看的時候彷彿聽到背景音裡有餃子在說話,小爺我就這樣,你打我噻?你打我噻?
作為觀眾,看到導演這麼整,真的很想說一句,你要這麼整,那就,那就還挺有魅力的…
當一部片子只有一點屎尿屁的時候,你會說他笑點低俗不合時宜,但當一部片子全是屎尿屁的時候,你會說這是影片不拘一格的世界觀,是導演特立獨行的電影風格,你還想二刷。

自此,餃子導演完成了全部的自我剖析,達成了他的自洽。
而五年的時間過去了,我變了,世界也變了,我更癲了,外國更瘋了,世界變得更抽象了,於是當餃子導演再度端著這盤新的餃式世界觀大作時,幾乎沒人對著那些“三俗”抓住不放。
因為後面還有一個更瘋的世界,是陳塘關和闡教聖地,也是我們的現實世界。
如果說餃式笑點對影片劇情有什麼正向作用的話,那無疑是用無下限的低俗來襯托所謂尊貴、高雅的神仙佛道有多麼的骯髒、虛偽,用“第三世界的埋汰”,來襯托世界中心國家吸血蟲、煉丹者的道貌岸然。

生來就是妖?我去你大爺的。
片中這些所謂生來就是神仙的人,為了能更好的奴役妖界,特意挑選“被殖民地”妖怪僕從協助自己管理妖界,有意篩選和培養二鬼子,以妖怪家眷相威脅和獎懲,害慘了申公豹一家。
他們粗暴地定義了人神妖之別,在人與妖中拉一批打一批,把整個妖界當做神力來源(金丹)和苦力來源(捕妖隊),聽話者給資源給錢,不聽話直接打為“恐怖組織”,然後再培養新的勢力肅清舊勢力。
正如現實世界中大英帝國使用印度區域的人民統治整個日不落帝國的落後地區,正如中東和西亞恐怖組織大都受過美國資助,太陽底下無新事。
在殖民者壞事做盡卻錦衣華服的對比下,主角就算是當你面吃一噸屎都會顯得清純可愛。

這裡還有一點要講的是,中國神話無所謂正統正規化,也就無所謂能不能改編,即便是如今被視為鼻祖的《西遊記》,也是歷史上自有齊天大聖意向以來幾十次再創作後的雜糅。
之所以提這點,是因為只要一有《哪吒》、《黑嗎嘍》這種改編自傳統神話體系的故事,就一定會有人說是改編胡編。
“這主創是瘋了吧,怎麼連佛道教都罵?佛祖肯定是對的,大家的解讀是錯的。”
“幾百年前的作品怎麼能反殖民呢?陰陽怪氣,夾帶私貨。”

這樣說的人一定是沒有看過多少原本,在吳承恩的《西遊記》原著中,如來佛祖為什麼讓唐僧不遠萬里來取經?因為在西天如來眼中,人類所在的南贍部洲就是比神眾多的東勝神州、西牛賀洲、北俱蘆洲落後,須聽如來教化——
如來講罷,對眾言曰:“……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
在原著中,如來佛便是個徹頭徹尾的地圖炮戰士。

還有那流沙河上獠牙撐劍刃、紅髮亂蓬鬆的沙和尚,原本還是天庭負責給玉帝掀簾子的“捲簾大將”公務員,就因為失手打碎了個玻璃杯,就被玉帝打了八百下貶下了界。
不僅人被變成了妖邪,玉帝還每七日便派飛劍來刺穿沙和尚的胸肋骨,跟西方挨老鷹啄內臟的普羅米修斯異曲同工,逼得沙和尚在飢餓和痛苦之下只能吃過路的行人,天庭一手造成了當地百姓們的苦難。
這樣卑微的沙和尚,在觀音路過時納頭便拜,將整件事情和盤托出,結果觀音說什麼?觀音說“你在天有罪,既貶下來,今又這等傷生,正所謂罪上加罪。” 錯全是你的,玉皇大帝不可能錯。
估計沙僧聽完都愣了,什麼玩意,觀音你頭怎麼尖尖的。

事實上如果你翻看整部西遊記,會發現這就是一部巨大的“至於麼”,無論在靈山還是天庭,佛道神顛倒黑白是非不分都是家常便飯,得罪權貴階層基本都是死刑起步。
要真能死個痛快還好了,多半都被折磨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後還得背個“恐怖主義”的“妖怪鍋”,永世被權力中心的神族主導的體系支配,看你順眼了賞你個一官半職,一不留神就會墮入地獄,往事繁華如夢幻泡影。
明朝成書的吳承恩版《西遊記》對神佛的蔑視,充分說明了在當時的老百姓眼裡,玉帝與如來佛陣營在民間的形象一直都不是24k的清貴高雅,相反,百姓們將神話故事視作對現世諷刺的工具,嘲諷作為神佛投射的世俗政權如何等級分明虛偽狡詐,百姓如何生活的戰戰兢兢,就像那個沙悟淨的故事,最該悟淨的肯定不是沙悟淨。
也亦是這些反抗權威的神話,推動中國從古至今一直都是世俗政權,而未落入宗教統治手中。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哪吒就是孫悟空,孫悟空就是哪吒,如今新時代對《哪吒》與《西遊記》的反封建反帝國主義反霸權統治改寫恰恰說明其傳承了古代思想正統,學到了原著的精髓,啥時候天庭佛祖是好人了,才真乃怪事了。
吳承恩他老人家要是棺材板顯靈,都得給這個連載滿分。

萬幸的是,餃子對國際政治的看法就和他的搞笑審美一樣直言不諱、開誠佈公,這也讓片中許多細節根本不需要解讀,也不會被過度解讀。
如果說馮驥的黑神話給大家準備的是暗流中的絕妙隱喻,值得被反覆推敲的每一個字眼,那哪吒就是生怕你不知道的懟臉輸出。
用來煉化妖怪的天元鼎上畫的就是美元,一箇中國古代相近的符號都不貼,就是美元,橫平豎直一筆不差,就是怕你誤會它不是。
所謂象徵闡教仙人的身份的玉佩,上面畫的就是美國綠卡,圖案改都懶得改,罵的就是美國用綠卡坐收全世界人才,把參與美國主導的供應鏈,為其奉獻終身“得道成仙”的路塑造成弱小國家國民的唯一齣路。
所謂唯一齣路,便是生死的問題,申公豹的爹是個好人,也未嘗不知道闡教貓膩,但作為妖怪(第三世界戰區人民),這就是他能為家族謀求的最好的出路。

▲神仙們的“搖錢樹”
如果說《哪吒》第一部講的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那《哪吒》第二部講的就是為啥我命由天不由我,這個天究竟做了什麼。
既然導演希望觀眾帶入“妖怪”,罵的是“神佛”,那麼“神佛”們最愛罵“妖怪”什麼呢?
骯髒、粗鄙、沒分寸、怪模怪樣、不修邊幅、沒有規矩,上不得檯面。
聽起來,完全就是餃子導演的《哪吒》的樣子啊!導演要的就是這種“我就算是妖怪,我也比你強”的諷刺,這就是哪吒立於不敗之地的“屎尿屁哲學”。
甚至得益於這樣的屎尿屁哲學,和核心殊途同歸,但註定屬於少數人的狂歡的黑嗎嘍不一樣(指劇情核心非玩法),哪吒成了全民的狂歡,截止2月13日晚,《哪吒2》已正式突破百億票房。

眾所周知,比起將軍和才子,往往混混更能和普通人打成一片。
搞笑、大眾、反襯、反叛,這就是被玩到極致的餃子的屎尿屁電影學。
給看不懂隱喻的人以快樂,給有血性的人以勇氣,我去看了兩遍,第一次旁邊的中學生們在哪吒母親去世的地方抽噎,第二次旁邊的青年在妖怪們破鼎而出的地方哭泣,他們都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哪吒。
那年冬天,郭帆團隊用科幻工業的集體主義解決了一個正球級難題,去年夏天,馮驥團隊用中國史上第一個3A帶著觀眾打破取經路的輪迴,今年春節,餃子團隊用中國最頂級的動畫工業帶我們再度重溫了古已有之的神佛道妖等級觀。
這套體系真的這麼不可戰勝麼?非也,它從被創造出來的瞬間,就是被用來打破的。
願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哪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