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8日，大連工業大學學生工作部發布公告，因「在2024年12月16日的不正當行為，造成了惡劣的負面影響」，擬給予李欣某同學開除學籍處分。此事迅速引起很大爭議。
被開除學籍的李欣某同學，去年與烏克蘭籍退役電競選手 Zeus 發生了關係。此後 Zeus 將兩人的私密影片發在粉絲群，影片被大範圍傳播。其中一條影片可能是偷拍，鏡頭裡李欣某同學看起來在睡覺。
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私密影片被洩露並傳播，是全球女性都在面臨的困境。
01
裸照威脅是一種普遍的全球現象
2012 年安全軟體公司 McAfee 的一項研究發現，每 25 個女性中，就有 1 個曾被「色情照片」威脅。而在 30 歲以下的女性中，這個比例是 10%。
這類行為有專用名詞：復仇式色情（Revenge porn）。
這是一種未經過他人同意，任意散佈含有他人色情內容的照片或影像的報復手段。也被稱為「非同意色情（Nonconsensual Pornography）」。
不過，散佈裸照不一定涉及「親密關係」，還可能涉及牟利。因此一些學者稱之為「影像性虐待（image based sexual abuse）」更恰當。
據世衛組織：
對方在你不情願的情況下，傳送色情圖片；在你不同意的情況下，拍攝裸照傳到網路或熟人中間……都屬於「性暴力」，即親密關係暴力（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IPV）的一種。
這個定義中的重點是 consent：你不情願、你不同意。
但如果當事人同意被拍呢？
不知道你是否聽過義大利姑娘 Tiziana Cantone 自殺事件。
2015 年，她在知情狀態下拍了性愛錄影，後被散播至各大社交網路和黃網，成為網路霸凌的犧牲品。她不堪忍受，在家中自殺。
▷在BBC採訪中，母親流著淚說：我女兒是被迫去死的
當時引起轟動的，是她在錄影裡說的這句話：
「你在拍？好極了」。
但是，同意被拍≠同意被公開。這涉及 consent 的不同層面，同意吃飯，不等於同意喝茶。
未經同意的公開就是犯罪（包含 deepfake，也就是擅自把你的臉嫁接到某個不屬於你的裸體上）。
羅翔老師還曾經專門出影片，分析這種行為在中國觸犯了什麼法律：
「未經同意發別人裸照，直接構成侮辱罪」。
02
為什麼這樣的垃圾行為，破壞力卻很強？
當前新聞主播 Darieth Chisolm 從熟人那裡得知：「你的裸照被傳上網了！整個頁面全是你的隱私部位」。
她不能思考、不能呼吸。她感到羞愧、丟臉、尷尬、憤怒、困惑、沉寂，彷彿末日降臨。
幾個月前，她提了分手，被激怒的前男友「真的將威脅付諸了行動」。
Darieth 不敢相信這樣的事發生在了自己身上，甚至不知該如何「定義這樣的處境」。
▷ 《TED》演講：How revenge porn turns lives upside down | Darieth Chisolm
「復仇色情」摧毀的不僅僅是隱私。
華盛頓大學醫學院的創傷研究員 Emily Dworkin 認為，「羞恥感」可能入侵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自我控制感。
比如：對同意拍照行為的「自我貶低」，體面工作身份的「瓦解」，對親密關係的「信任崩塌」，對照片流傳不可控性的「災難化想象」。
BBC 採訪過一些復仇式色情倖存者。
20 多歲的 Kelly McGurk：我現在無法相信任何人。
50 多歲的匿名倖存者：覺得自己骯髒下流。
2002 年，女星劉嘉玲遭無良媒體爆裸照，半個月不敢出門。
即便事件過去很久，倖存者 Holten 依然會不停收到這樣的私信：
「你父母知道你是蕩婦嗎？」
「你有沒有被公司開除？」
雖然 Chisolm 贏了官司，但是，「訴訟進行了幾個月，我的裸照就被掛在網上幾個月」。在上訴過程中，她不得不給各機構、法庭展示了 3 次她儲存的裸照證據，而這些政府機構成員全部為男性。
她認為這是「尷尬、羞恥且不必要的過程」。
一項非營利組織對 1600 名復仇色情倖存者的調查發現，51% 的倖存者有過自殺念頭。另外一項針對 18 名復仇色情倖存者的小規模初步研究發現，ta 們更有可能經歷焦慮、抑鬱和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而被文化建構的貞潔觀念、蕩婦羞辱、身體性化、厭女症……讓復仇式色情的受害者 90% 都是女性。
03
別再問「你為什麼拍裸照？」
在今天，成年人之間發裸照，基本可以等同於一種「性行為」。
McAfee 的一項涉及 1,182 名美國成年人（18-54歲）的調查發現，明知有風險，但還是會有 53% 的人會在聖誕節之類的時刻，給伴侶發（或計劃發）裸照或親密小影片。
「你為什麼要拍」之類的問題暗含偏見——「拍裸照的行為不理智」。只要被拍，就有暴露風險——你既然知道滑雪會摔斷腿，你幹嘛還去滑雪？
但拍裸照是成年人的自由啊。
為了預防「復仇式色情」教育女性別拍裸照，就跟告訴她們「晚上別出門，好女孩不蹦迪」一樣搞笑。
最初「復仇式色情」在國際上引起大規模關注，並不是源自一個「我不小心」的故事。
2010 年，一個名叫 Hunter Moore 的網際網路企業家推出了一個叫做「有人在家嗎？（Is Anyone Up?）」的網站，使用者會在上面傳色情內容。
這個網站有多猖狂呢？
它不僅刊登素人女性裸照，甚至會附上身份細節、居住地，以及 Facebook 的連結。
▷ Hunter Moore，被《滾石》雜誌稱為「網際網路上最可恨的男人」
Kayla 是一名演員，她的電子郵件和 Facebook 賬戶遭到駭客攻擊。9 天后，一位朋友告訴她，一張她赤裸上身的照片已經發布在網際網路上，旁邊還有她的名字、位置以及她的 Facebook 和 Twitter ID。
然而，這張照片是 Kayla 在自己的臥室中拍攝的，沒有與任何人共享。只是儲存在電腦裡「我的照片」資料夾，用郵件傳送過給自己。
數百萬人在未經她同意的情況下看過了這張照片。與此同時，Moore 每月入賬的廣告費高達 8000-13000 美元。
《 難以置信 》
FBI 洛杉磯調查局的一份起訴書顯示，裸照的市場價格很低。Moore 只花了 250 美元就買到了「6 男 6 女」的裸照和身份資訊。
「復仇式色情」不是「女性為什麼要答應拍裸照」的問題，而是將「女性身體」等同於可被狩獵的性資源、不道德的色情片、缺乏性教育、缺乏對「同意」的認知和法律尚不健全的問題。
04
「羞恥感」不該成為控制我們的工具
Darieth Chisolm 案是第一個關於「復仇式色情」的國際案例。她在一個 TED 演講中認為：
這一切的核心在於「打破羞恥」。對身體的羞恥、對自己「不當行為」的羞恥、對「被性化」的羞恥。
在裸照被公開後，她最怕面對的是自己的兒子。
但她的兒子不但沒有為家人感到羞恥，還稱讚媽媽「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除此之外，媽，他惹錯人了」。
強烈的、泛化的羞恥感是有害的，是一種極度痛苦的體驗（對自己的根本否定）。
從業 30 年的臨床心理治療師 Joseph Burgo 認為，羞恥感是一個龐大的情緒族群。
這一系列情感可發生在兩個維度上：一是「從輕微到強烈」，另一個是「從具體到泛化」。根據具體情境、人生階段、性格差異、自尊水平、應對方式、支援性資源——即羞恥感彈性（shame resilience）的不同，我們的體驗會在這個情緒族譜中游移。
當你或者你的朋友被「羞恥感」控制時，可以做這些事來培養「羞恥感彈性」：
1. 認識造成「羞恥感」的社會因素
當你被男友要求拍小影片，卻遭遇公開羞辱——你可以看到，社會對女性的要求經常是自相矛盾的。
比如：要性感，但不要浪蕩。要純潔，但不要保守。
學者布朗稱其為「社會–群體期望（social-community expectations）」。她認為，當女性想要滿足這些期待時，會不可避免地遭遇失敗，被困於「羞恥感的網」中。這會導致孤立自身，從而失去與他人的聯結。
▷曾兩次遭遇「復仇式色情」的真人秀明星 Zara McDermott 將自己的經歷拍成了紀錄片
2. 培養羞恥感彈性，始於發現支援系統
找到在你講述自己的經歷時，能給予你共情回應的人。
這些人能夠理解你的經歷，因為 ta 們也知道被羞恥感擊垮是怎樣的感受。比如：一個與你相似的團體、值得信任的朋友。或透過接觸危機求助熱線或與專業的心理諮詢師交談。
3. 創造你自己的敘事，有助於擺脫恥感
「色情式復仇」是一種背叛，受害者指責和蕩婦羞辱也可能會發生。
但重要的是要記住，這真的不是你的錯。對自己要有同情心，要用一種公正的方式看待自己的身體。
Emma Holten 在經歷「色情報復」後，她決定不以自己的身體為恥，而是重新拍了一組裸照。
在自己的鏡頭下，她用自愛重新凝視自己，「覺得自己這樣很好」。
對羞恥感的反抗，常常已經是復原的第一步。
她寫道：我的身體是一個人的身體（human subject），而不是被性化的軀體（sexual object）。
「只要我沒同意，你說了不算」。
作者 江湖邊
責編 Kuma
封面 《難以置信》
📄 參考文獻
Forbes：How Revenge Porn King Hunter Moore Was Taken Down
［美］約瑟夫·布林戈，《超越羞恥感：培養心理彈性，重塑自信》，機械工業出版社，2021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