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熱帶海島是一種感覺

海南,給了我一個精神拉美人一點小小的震撼。
當我在萬寧興隆人口文化公園對面等著彷彿永遠不會到來的順風車時,我忽然有一種錯覺,有沒有一種可能,這裡也是加勒比海上的古巴,一個和海南差不多熱,但稍微大一點的小島。畢竟從地理上來說,佛羅里達半島和雷州半島其實也挺像。


因為大學學西班牙語的緣故,我讀書的時候遊蕩在拉美各處,但古巴在我去過的地方里算是非常特別的。這個小島的生命力彷彿一種傳染病。每一個我遇見的古巴人,都熱衷於把國旗穿在身上,掛在顯眼的地方,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來自哪裡。他們會在不同形式的歌裡大聲唱頌“mi patria(我的祖國)”,離散移民尤為如此。他們好像生來就懂得快樂,永遠陽光燦爛,笑容都比別人多露幾顆牙齒。
你看,這兩個熱帶的海島是如此的矛盾:
時間很慢,一個下午可以只花在喝兩杯咖啡上,順風車會遲到一個小時。時間很快,從南到北只需要兩個小時。海南真就這麼大個地方。在古巴,從南邊的度假海灘 Trinidad 開車回北邊的哈瓦那,也差不多兩個小時。
它們如此富饒,穩定輸出著維持這個世界運轉的蔗糖和橡膠,但它們卻一度無法餵飽自己的子女,於是海南人下南洋、古巴人偷渡北美;在外來者的眼中,它們代表一種悠閒、健康的生活方式,但本地的一些飲食和消遣多少有點“自我傷害”:海南人嚼檳榔嚼到牙齒變紅,古巴人餐前必來一盤油炸芭蕉片。
在老爸茶攤前閒坐吹水的海南人和“派對動物”古巴人看似八杆子打不著,但我卻從他們的快樂裡讀出了某種共同的東西,一種需要用快樂和平和對沖的漂泊和蒼涼。在海南的旅程中,我從歷史的邊角料裡搜出越來越多的證據,讓我感到世界兩頭遙遠的共振是真實的。

從古巴領到島服

天氣好的日子裡,哈瓦那臨街的居民房常常門戶大開,門口總有一兩個大爺坐在門檻或小板凳上,戴著一頂寬簷草帽,穿著白色古巴領襯衫,滿臉皺紋,端著一小杯濃度爆表的古巴咖啡,或者抽一支雪茄,在屋簷下乘涼。哈瓦那八月的中午,流浪狗都要中暑,只有咖啡、雪茄和加冰的朗姆酒讓人保持清醒。

來到古巴的人很難不帶走一件這個畫面裡的古巴襯衫,找一輛閃閃發亮的老爺車拍張照。這款帶有繁複刺繡的寬領襯衫有一個本地名字,叫做 Guayabera,相傳它起源於古巴中部的聖斯皮裡圖市,最初身前好幾個口袋的設計是為了方便果農摘取番石榴的時候塞到兜裡。再後來,摒棄了刺繡,留下的古巴領成了襯衫界大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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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人也有自己的“島服”,款式設計和類似夏威夷襯衫的某個版本,但高度同質化的的椰子樹印花卻很難代表海南多元熱帶的精髓:在海南能吃上的水果少說也有一二十種。

穿上一件“島服”,花上 10 塊買一個現殺椰青,你感覺是不是太遊客了?衣服上的椰子和手裡的椰子都只是一種廉價的消費符號?但說不定你穿在身上的正好是此時漂泊在外的海南年輕人的身份認同。

在旅遊業風靡的小島上,花襯衫的起源早就難以考證,海島間的文化挪用你來我往。夏威夷襯衫的紋樣和設計據說來自一位日本移民,而它的的發揚光大甚至是華裔商人促成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全世界海島是一家。
或者應該這樣說,海島之所以如此迷人,正是因為那裡遍佈了不同人群離散和遷移的足跡,而它們總是在互相交融。人們在海上漂泊,在海島落腳,帶著他們各自的過去,在許多代人之後,或許又因為歷史的輪盤轉動而離開海島。許多人都喜歡海島的舒適旖旎,但島民們比誰都清楚,海島最熟悉的就是出發和告別。

必須加糖的不精品咖啡

這次出發海南是因為我對本地咖啡早有耳聞。對於被卷生卷死的中國精品咖啡寵壞的朋友(比如我本人),大概很難想象在海南萬寧興隆這麼一個養老勝地,咖啡館濃度基本可以對標上海徐彙區。

圖源:影片號“海南好萊屋”直播畫面
然而海南普通人的咖啡才不是講精緻花果香的埃塞手衝,更不是杯測 90+ 的微批次巴拿馬瑰夏。在咖啡的價格和功能上,15 塊一杯的海南咖啡和瑞幸達成了一致。海南傳統的咖啡炒制工藝叫“炭燒”,一聽就知道,在這樣的咖啡文化裡討論一爆二爆深烘淺烘沒有意義。

是不是很像越南滴漏咖啡?這個思路就走對了,海南的咖啡正是南洋華僑的鄉愁。海南興隆的咖啡種植開始於 20 世紀中期,當時新中國剛剛建立,南洋華僑大批歸國,因為“想要喝咖啡,那就自己種”而開始了咖啡種植。文昌和福山的咖啡種植開始得更早一些,但無一不是由華僑帶來的咖啡種子。
我問滴滴小哥本地年輕人都怎麼喝咖啡。他比劃了一個水壺,告訴我他們都喝自己家磨粉煮的黑咖啡。煮咖啡的器具是一隻大容量的鋁製尖嘴壺,咖啡粉投入沸水裡,在火上熬煮,然後拿紗布過濾咖啡渣。body圓潤,香氣十足,缺憾可能是太苦了,沒加糖的咖啡會帶給你小時候第一次喝到星巴克美式時一樣的內心震撼。

咖啡雞也很震撼
我問他那你們加糖嗎,他呵呵一笑,說要加的。對付你的味蕾,海南人祭出手衝黨不屑一顧的終極大殺器:煉奶。沒錯,不是牛奶加糖,而是一步到位的煉奶。
西班牙語裡的糖叫做 azucar。古巴樂壇天后賽利亞·克魯茲(Celia Cruz)常在舞臺上講的著名段子就是關於在咖啡里加糖的一段軼事。你知道古巴的咖啡有多濃,古巴人喝咖啡還能不加糖?這還能是一個問題嗎?
Celia Cruz 是古巴傳奇女歌手,人稱“Salsa 女皇”,名列好萊塢星光大道。她的演藝生涯橫跨半個 20 世紀,從 40 年代出道開始,她從古巴一路紅到了美國。
Coco 李玟曾經和她翻唱過同一首歌,原曲歌名叫做 I Will Survive(我會活下去)。事實上,這兩位天后的命運都十分跌宕起伏。Celia Cruz 在古巴革命後因為政治原因而流亡美國,從此再也沒能夠回過古巴。
還記得卡姐的大熱單曲《I Like It》嗎?這首歌就致敬了 Celia Cruz,且致敬的正是她的 Azucar 梗。

古巴的糖當然是管夠的,但古巴也種咖啡,現在已經鮮為人知。實際上,古巴也位於全球咖啡產區帶(南北迴歸線之間),南邊不遠處的牙買加就出產著名的藍山咖啡。

古巴咖啡 colada。圖源 theactable.com
但古巴的山地普遍不高,種植不了需要高海拔的阿拉比卡咖啡,那麼就種羅布斯塔——這一點倒是又跟海南一模一樣。
幾年前聽說海南也有精品咖啡的時候我是充滿好奇的,當時還不知道有精品羅布斯塔這個概念,大家預設的精品咖啡討論範疇就是阿拉比卡咖啡。好的阿拉比卡咖啡喝起來會可以有柑橘味,可以有茉莉花香,可以有蜜糖、奶油的口感,而羅布斯塔咖啡好像除了花生、芝麻一類的穀物風味,就是堅果巧克力的厚重口感,香是香的,就是喝起來有點單調。所以羅布斯塔咖啡一度和“精品”二字絕緣。

圖源 baristacafeacademy.com
但是在海南,我發現咖啡的銷量基本跟味道沒有關係。“不焦不苦就不是海南咖啡,”幾位咖啡館老闆都心情複雜地告訴我海南人對咖啡的普遍看法。經過精品處理的,有更復雜香味、風味和酸質的咖啡在本地反而找不到市場,本地人一看到紅棕色的手衝咖啡就要說:怎麼給我來了杯糖水?我要咖啡,黑的那種。

包郵區遍地開花的精品咖啡(以及它們越來越低的價格),讓我都快忘記還存在另一種咖啡文化了。對全世界大部分喝咖啡的人來說,咖啡是一種剛需,口味是錦上添花的消遣。
海南人漂洋過海來到馬來西亞和印尼,在那裡落腳開了餐廳和茶室,南洋咖啡就此誕生。在碼頭、建築工地務工的人在工歇時來到茶室短暫休息,喝一杯咖啡提神,或者加一點奶和糖補充卡路里,躲避炎熱的午間時光。然後咖啡又從南洋兜了個圈回到了海南,在海南出生或長大的華僑二代從奶奶手裡接過了第一杯咖啡:在大鍋里加入糖、黃油炒得烏黑髮亮的咖啡,後來,那就成了“阿嬤的味道”。
海南的咖啡產量並不高,2019 年全中國總共產了 14.5 萬噸咖啡,海南只產了 435 噸,零頭都算不上。1950 年代,古巴咖啡鼎盛時期的產量超過 2 萬噸,其實也不算很多。但咖啡是必須喝的,而且要買得起。曾經的大馬咖啡商為了讓咖啡足斤上秤會在炒咖啡時加麥粒和玉米粒,古巴人則會在咖啡里加炒豌豆,不知道應該說是人性的必然,還是冥冥中的心有靈犀。混雜著各種“加料”的味道,最終也成為了海南和古巴咖啡不容置疑的傳統風味。

咖啡必須要濃,必須要苦,必須要一口喝下去讓人清醒,這是熱帶的要求,也是苦中作樂的勞動生活給人留下的共識。到今天海南人已經實現了咖啡自由,雖然喝進肚子裡的咖啡很可能是越南的咖啡豆。在海南的日子裡,我意識到海南人並不是喝不起、也不是欣賞不了所謂的“精品咖啡”,他們只是不想。他們的身份和這種特定的咖啡繫結在一起,那是一種生活和歷史。
那種咖啡的味道就像四處遷移的蜂群和蟻群留下的嗅覺訊號,幫助海南人和古巴人走到哪個角落都能定位自己的社群,分辨家的方向,他們的咖啡是一個暗號,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你是誰,從哪裡來。

“海南哈瓦那雪茄種植基地”

離開了興隆這個南洋飛地,我在去海口的路上偶然從本地朋友口中得知海南竟然還有雪茄產業。於是第二天由地頭蛇朋友的爸爸帶路,我們到雪茄基地實地感受一下海南的拉美性。
從海口坐車到種雪茄的銀灘站只需要不到半個小時。直到走進雪茄工廠,我才意識到,二十幾年前就有人發現海南跟古巴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妹了,而且古巴的雪茄種植專家還曾經在海南的雪茄基地駐地指導。

雪茄煙葉起源於古巴,世界上所有用於製作雪茄的菸草種子都來自古巴,因此這一品種冠名“哈瓦那種”。當我看到“海南哈瓦那雪茄種植基地”的字樣掛在園區裡時,的確感覺非常魔幻。
菸草是真正的新大陸產物,在哥倫布大交換之前,如今抽菸最兇的歐洲人和亞洲人都沒見過菸草這個物種。由於茄衣最昂貴,對環境條件要求最高,在殖民地時期幾乎只有古巴才能生產。古巴的宗主國西班牙因此大賺特賺了一筆。

古巴雪茄廣告也要搭配咖啡著來|圖源EGM CIGARS
中國國內種植雪茄條件最好的地方就在海南,海南種植雪茄最好的地方就在光村銀灘一帶,因此這裡幾乎只出產整支雪茄中價值最高的茄衣。海南的雪茄煙葉經過加工後,需要送到幾大有牌照的國營菸廠製成成品雪茄,但是因為產量很少,基本沒有商業推廣,一般市面上不太見得到。

所以說我不是在腦補,海南和古巴是真的有過交集。

回家,回到憂鬱的熱帶

紀錄片《古巴花旦》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1930 年代的古巴哈瓦那,來此經商務工的華人社群方興未艾,華人移民創辦了一個粵劇戲班。兩位女主角何秋蘭、黃美玉在戲臺上共同長大,但她們都並非全是血統上的華裔:何秋蘭是白人,養父是華人移民,而黃美玉則有一半華人血統。她們其實不懂粵語,記戲文全靠背音節,但她們對粵劇的熱愛跨越了革命後文藝娛樂停滯的歲月,讓她們在晚年又得以和來自粵港兩地的粵劇傳人見面交流,甚至遠跨大洋飛抵佛山,把粵劇唱回了它的老家。

海洋文明最古老的史詩——古希臘的《奧德賽》——講述的就是一場歸家的征程。我總覺得海島的故事是對於“圓滿”和“迴歸”的追尋,海洋上的路途更漫長,更荒涼,更危機四伏,九死一生。在福建、海南、臺灣、泰國、馬來西亞,人們向媽祖獻香,願她面朝大海保佑海上的遊子,在西非、古巴、巴西,人們在海邊穿著藍色長裙跳起祭祀海神Yemaya 的舞蹈,祈求她以廣博的愛讓流浪的靈魂免於苦難,回到共同的家。

萬寧,祭祀媽祖的人和遠處的媽祖像

Yemaya 舞蹈,圖源 dance-enthusiast.com
一些人能夠在有生之年回家,但還一些人永遠抵達不了故鄉,於是在世界各地,人們用各種方式在象徵意義上回家,煮一杯咖啡,做一份糕點,已經是最簡單的方式。
回家的衝動如此強烈而長久,許多人此生未竟其願,讓子女、孫子女替自己回了家。但對後輩來說,所謂回到的家鄉只是一種想象的過去,而他們的鄉愁是雙向的:他們所繼承的那份,和自己所經驗的那一份。而這二者常常被混在一起,成了一種很執拗的東西,是不能改變的咖啡的口味,是代代相傳的菜譜,或者是一種拒絕被同化的口音。
寫到這裡,我對海南和古巴的”悠閒“”快樂“肅然起敬。我想起在海南的老爸茶攤邊常看到人們的表情:一種什麼事情來了也動搖不了的平靜。天塌下來也要喝完這口茶,就和天塌下來也要唱完這首歌的古巴人一樣。
在 Celia Cruz 的眾多經典作品中,真正讓我理解她的偉大之處的一首歌曲叫做 La vida es un carnaval(生命是一場狂歡)。
Todo aquel que piense que la vida siempre es cruel Tiene que saber que no es así Que tan solo hay momentos malos y todo pasa Todo aquel que piense que esto nunca va a cambiar Tiene que saber que no es así Que al mal tiempo, buena cara, y todo cambia
誰認為生活總是殘酷的 你必須知道並非如此 只有糟糕的瞬間,一切都會過去 認為生活永遠不會改變的人 你要知道並非如此 面對逆境,要保持微笑,一切都會改變
一個流亡半生的歌手,直到生命最後仍在舞臺上唱著這樣的歌。誰能說苦中作樂不是島民最後的尊嚴?
我差點忘記了,其實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早就說過,有一種“憂鬱的熱帶”。
//作者:Co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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