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曾經或現在是北京地下音樂場景的一份子,你肯定聽說過老溫,他是第一個在北京重點高中開設搖滾課的老師。
老溫出生於七十年代的北京,在彩電和收音機裡接觸搖滾樂。陰差陽錯當上了北京八十中的歷史老師之後,在2000年,他決定開一門選修課講搖滾樂。他野心不小,後來逐漸加入了民謠、爵士樂、流行樂甚至電影,以及背後的歷史與文化背景,做成一部音樂文化史。《搖光滾影——現代影音文化》這門課,一直上到今天。老溫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許多人,比如小老虎和DJ李源。
老溫的得意門生之一——小老虎如今也被寫到了他的教材裡,這對師徒和別的電波,以及老溫班級裡的神秘女同學一起,進行了一場“課後談話”。

在北京一所高中裡,
有這麼一個老師,有這麼一門課

別的電波:老溫這個名字可能大家比較陌生,主要是小老虎之前跟我說了一個事兒,跟我久遠的記憶對上了。早在 01 年我們的朋友健崔在《通俗歌曲》裡寫過一篇文章,講他母校裡一位講搖滾樂的老師。我當時感覺像天方夜譚似的,怎麼可能會有老師在正規的學校裡頭教這些東西?打壓還來不及呢。後來小老虎和我說,其實這位老師也是他的啟蒙教師,那你能描述一下你印象中的老溫是什麼樣子嗎?
小老虎:我其實在很多次回憶中提到過這個瞬間。當時我們學校是做素質教育,在每個禮拜二下午要加一節課。其實大部分選修課也一般,有的老師可能把一些課外的東西帶到課裡,有的甚至也在選修課給人接著補課。我當時學習很差,所以想找一個不太難的,最好是離題萬里的一門課。
當時我高一,老溫是高二的老師,所以我是在選修課上第一次遇到他的。第一節課的時候他走進來,頭髮蓬鬆還有點卷,戴個眼鏡,臉微胖,看起來很和藹,但是有股神秘的氣質。也不知道幹嘛,他先把窗簾拉上了,說要給大家看個東西。然後音樂響起,地球出來,是《太空漫遊 2001》後來老師說為什麼前邊什麼也沒有呢?不是卡碟了,是因為那時候地球還沒誕生呢。
我當時整個人就被震撼了。在那節課之前我對音樂是絲毫沒興趣,唯一有過點興趣就是跟著同學買 SHE 和周杰倫的磁帶,和再之前跟著表哥買邁克爾傑克遜的磁帶。小學音樂課被老師傷害了,說我走調,然後我就說操,不學了,什麼豎笛、口琴考試都是不及格。高中音樂課老師挺好的,但我也基本就叛逆地趴在膝蓋上睡覺。李老師從這麼一部電影開始,引入那些光怪陸離的 MV ,說起這個立刻跳進我腦海裡的是The Cure《lullaby》的MV,有隻蜘蛛在牆上,非常哥特、神秘,有點恐怖氣質的,樂手們畫著煙燻妝。還放過深紫的MV,以及當年華麗搖滾的那部片子。

The Cure《lullaby》MV

溫老師的音樂成長史

別的電波:您當初是怎麼當上老師的?又怎麼想到要開這麼一門課的?
老溫:我中高考都是保送的,後來上了師範大學,大學的時候有意識地給自己強化了一下應試這方面能力,報考了個研究生。考英語的時候一看作文題人都傻了,居然是個母雞下蛋的漫畫,我準備的所有素材都用不上。然後我就做了一件至今自認為特別牛逼的事兒——我把約翰列儂 Working Class Hero 的歌詞給默寫上去了,結果最後英語離分數線差了兩分沒考上。於是按部就班到了中學去教書,得以見到這些可愛的同學們。
從小我爸什麼東西都買最貴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們家住的那個樓還要燒煤爐子,以前是外國人公寓,後來被幾個機關的給分了。他就倒過一些相機、錄音機之類的西洋玩意兒。當時我爸把老家的一套房賣了,回北京買了一臺 16 英寸的日本原裝日立電視機。我眼睛就是看電視看近視了,那個色彩調得特別豔。
後來接觸到流行音樂是在收音機和電視機裡,當時校園民謠剛剛興起的時候,空前絕後地搞了一些大學生晚會,當時老狼用的名字還是王陽,他那首《同桌的你》,我是在自己家電視機上看的。那會九幾年吧,一到放片子的時候周圍的街坊全都跑過來看。所以電視機是當時時代的視窗,一開始接觸的東西都比較雜。
別的電波:我們的觀眾歲數都比較小,上古網際網路時期有個論壇叫西祠衚衕,聽說您在那是個風雲人物?
老溫:對,在大西洋驛站。

別的電波:沒上去過,那算是一個音樂類的專版吧。
老溫:對,西祠衚衕是一個很綜合性的網站,你可以在裡面做各種型別對板塊,比如文學類的,電影類的,當時我們要上一個教師培訓的課程,就利用這個機會接觸到了網際網路,把這個板塊的建立當成課程作業交了。
當時只是想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每個板塊都有導語,我把《加州飯店》那首歌的歌詞改了,把所有“加州飯店”改成了“大西洋驛站”,這詞一出來很多喜歡的人一看就懂了,當時結交的很多全國各地的朋友到現在還有聯絡。“老溫”這個名字就是一個河南的朋友給起的,因為我的網名是 Vincent80 ,就是梵高的英文名嘛。
別的電波:那我想再往前追溯一下,您第一次接觸到所謂“西方的糟粕”是透過什麼途徑?
老溫:我父親也買了雙卡錄音機,主要聽電臺,當時都是自己用磁帶錄,所以彼此之間可以互相換著聽。挺慶幸的是,我最早聽的歐美音樂就是披頭士,是我一個同學的,一張叫love songs的拼盤,其實叫這個名的拼盤不止一張,但那張特別好,差不多二十首歌,全都是披頭士最柔和的歌曲。


是什麼促使溫老師開設這門課程?

別的電波:剛才您說的這些相當於搖滾課的前史,所以後來什麼促使您要把這些東西變成一門課?
老溫:老師都有一種責任感,就是希望把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都分享和傳遞給學生。而且大學的時候我有一段經歷,當時接觸到打口帶,瘋狂地愛上了,但當時一個月國家發的補助是三十多,後來漲到一百多,但是一盤磁帶尖貨能賣到五六十,有的甚至一百多。後來就“以販養吸”,只能自己翻山越嶺去海淀,找一個把打口和服裝一起運過來的潮汕哥們進貨。當時都沒什麼交通工具,只能步行,第一次去差點迷路,路燈也沒有,走了快一個小時,到那一看遍地踩的全是九寸釘,披頭士滿地都是,當時覺得這什麼破玩意兒,根本就不看,挑的都是流行樂。
後來逐漸發現大家聽音樂總是帶著先入為主的態度,包括現在每個人也都有鄙視鏈,對吧?這東西其實挺可怕的,所以我想即使這些孩子聽完課沒喜歡上我講的這些東西,但他至少掌握了一種態度。現在我所有課件封面都是喬治·邁克爾的《聽無偏見》(Listen without Prejudice)。

專輯封面原圖是一張寫實攝影,照片上面可能得有幾十萬、上百萬人。然後當時做專輯的時候,喬治·邁克爾跟他的製作人就商量以後,然後取了其中的一個一部分,然後變成了那個專輯的封面,我覺得那個感覺特別好,尤其是他的這個標題。
別的電波:您還記得當時上的第一節課是什麼內容?是用什麼方式把這群十五六歲的小孩帶入音樂的世界?
老溫:好多細節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非常可怕。但是我能記得一些自己從最開始堅持做到現在的事兒。我網名是 vincent80 嘛,每次第一節課不管講什麼內容,我放的第一首歌都是唐·麥克萊恩的 Vincent ,然後會問這首歌誰聽過。一開始大家都覺得很新鮮,後來某部偶像劇裡用了這首歌,舉手的人就多了,現在再問又沒什麼人知道了。
我認為這門課存在的意義,就是把好的音樂文化傳遞下去,想要去了解它,單純聽是不夠的,背後還有豐富的歷史、文化和個人資訊,很有魅力。當年《通俗歌曲》採訪我寫的文章標題是《講臺上的搖滾拓荒者》,這個定位我到現在還認可,我願意當這個角色。
當時就這兩個重要的刊物嘛,另一個是《我愛搖滾樂》,他們也做了一個專訪,當年那個編輯也是我最早在QQ上建立聯絡的朋友,他們的標題非常肉麻,叫《校園裡最純淨的靈魂》。
別的電波:老師說這個我就想起來,剛才老虎說一上來放《太空漫遊》的震撼,有點下馬威的意思,《搖滾校園》裡最開始傑克布萊克給那幫學生上的第一節課也有點那個意思,他直接讓學生演深紫的 Smoke on the water ,用這種非常直接的方式讓他們進入搖滾樂的世界。除了《太空漫遊》之外,您還用過什麼方式?學生們是什麼感受?

老溫:對他們來說更多的可能還是新鮮感。音樂展示的方式也很重要,比如《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教材裡沒有,我就把它融入到電影裡講,就會更加豐富。當時能想到的所有經典,包括到現在也是經典,都給他們播過,比如披頭士、鮑勃迪倫、滾石等等。當時上課條件粗糙,就背個書包,拿了行動式的錄音機在下面放卡帶,因為電腦有的時候不好用,也沒有精美的PPT,最開始還是拉文件給他們看,更多的是靠自己說。
但我覺得記憶才是最珍貴的,講的是一個氛圍。當時有個語文老師聽了我一節課,那天放了崔健的《浪子歸》,下課之後他找我借走了CD。結果過了一天他就還給我了,說在家聽完全沒有在課上聽的感覺。所以就像小老虎說的,我到教室第一句話就是燈光師把燈關上,對吧?一定要有點儀式感的。

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
最“搖滾樂”的時刻

神秘女同學:我對溫老師的初印象和小老虎這些上選修課認識他的人不太一樣,他是我的班主任,我印象中大多都是他嚴肅的一面。
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在第一節課上先立規矩,他說,自由不是你漫無邊際地可以做任何事,而是有一個框框的。然後他就給我們立了一些規矩,說如果你能做到這些事情的話,我願意給你最大的自由。當時我們就覺得,哇這老師好帥!後來拿著卷子到老師辦公室去的時候,就看到老師經典的照片牆,有 Beatles ,不穿衣服的 Jim Morrison 什麼的,都是黑白,貼得很有藝術感。

老溫:因為我們印表機只有黑白的。
神秘女同學:別人桌子上都是卷子練習冊,他那都是 CD 。我還記得我們以前做歷史筆記,老師要求每一頁最右邊折出兩釐米做課外拓展。比如我們今天講一戰二戰的內容,老師會在上課前幾分鐘放一首反戰的歌曲,作為引言,然後和大家講歌曲背後的故事,還會讓大家記課後可以去了解的相關書影音。我現在覺得右邊那兩釐米可能比左邊的內容對我影響大。
別的電波:誒,老溫請家長嗎?
老溫:這必須幹過,畢竟從業時間幾十年了,這也是我履職必須的要求,但大部分的時候不行。我給你舉一個小例子,我做班主任的時候一般在學校待得比較晚。有一個小男生過不去了,高三的時候嘛,肯定也遇到事了。然後我說你來我辦公室,當時正好其他老師都下班了。那會剛開完運動會,牆角擺了一堆空的礦泉水瓶。我說我給你五分鐘,你對它們隨便幹什麼都可以,同時我把我電腦音響開到最大,放了一首 Pantera 的歌,把門關上就出去了。裡面乒乒乓乓一頓,歌放完了我就進去,問他你好點沒,他說好多了,我說行,你把這旮旯給我打掃乾淨。後來這個孩子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北京一個學法律的大學。
別的電波:他後來聽金屬樂了嗎?
老溫:大機率是沒有聽。之前我還有一個學生和小老虎差不多一屆,各種影響之下吧,他有點老幹部作風,比較古板,肯定不是裝的,反正好多同學和他有溝通上的困難。後來他也考上了一所著名法律院校,他大概大三的時候給我寄了一封信回來,那時候還是手寫的信,他說自己大學之後認識了更多朋友,瞭解了更多事之後開始聽那些我當年介紹的樂隊,那時才能更多地理解這些東西。我當年種下這些種子,不見得能立刻就發芽,可能需要很多時間,以及環境的改變。
別的電波:我覺得老溫的存在首先解釋了老師到底是什麼,其次是到底什麼是搖滾樂這件事,我在音樂行業差不多做了十年的時候最迷茫的一個點在於,為什麼大家談的搖滾樂和我的理解偏差這麼大?就連很多行內人都對搖滾有特別窄化的認識。老溫帶給我們的定義是:搖滾樂就是某種行動,某種提供力量的東西,某種提供視野的東西,而不是某一種特定的曲風。老溫提供給我們的是搖滾的行為方式,一種生活態度。
別的電波:這些學生(老虎算一個)後面有沒有在音樂或者某個領域有所建樹,而且是明確受到了您的影響?
神秘女同學:我們其實有個群,裡面都是老師的學生,不只是老虎這種臺前的,還有一些相關的幕後或者文化類工作的人,人數超出我的想象。
小老虎:多少人?好幾十,快一百了吧。
別的電波:那您肯定非常欣慰。
老溫:欣慰是有的,當然一般我也會根據孩子的情況提一些建議,因為有些孩子只是衝動,而有些孩子真的具備這方面素質。這些年來隨著物質水平提高,很多孩子都有一定音樂基礎了,其實愛好發展起來對他們來說也不難。但我也不想看到哪個孩子因為特別喜歡搖滾樂,走火入魔,後半生窮困潦倒,對吧?
神秘女同學:我有一個問題,舉手。您年輕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做一個職業搖滾人?
老溫:當然有,大學的時候我們一群男男女女一晚上不睡覺,住大通鋪,看著老式電視機裡的錄影帶,就想組一個樂隊。當時給我安排的角色是鼓手,但因為考研就沒參與,後來這個團體也自生自滅了。俗話說人生道路漫長,但是關鍵的就那幾步。也不是所有人都適合,比如趙宏,他能把這個做到出類拔萃,而且現在做的事情越來越多元。這是我最欣慰的,我沒有資格去預設別人的人生,但是我給他提供的是一扇視窗,一種可能性。
神秘女同學:溫老師一直是一個特別低調和神秘的班主任,所以一直到畢業之前他都不允許我們加他的校內網。直到我們畢業晚會那一天,在全班起鬨之下,溫老師終於拿起吉他,給我們唱了一首歌。
老溫:是當年做校園民謠專輯的時候打動製作人的那首歌,沈慶的《青春》,音樂人已經離世了。當時音也不準,彈得也比較差,但是我覺得對於那代孩子來說,這就是他們聽到的最好的版本。

《青春》歌詞
神秘女同學:肯定就是我們的青春。
小老虎:希望萬一有些老師,或者即將成為老師的人聽到了這一期電波,也能像溫老師一樣,把自己生命中熱愛的東西展示給學生。
別的電波:對,希望以後老溫這樣的老師越來越多。老師你來句下課行嗎?
老溫:一般情況下我從來不下課,我的最後一句話一般就是:今兒就講到這吧。
別的電波:那行,今兒就講到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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