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掉公款的中年男人,跪在辦公室抽自己耳光|人間

搞賭博的人,輸了想贏,贏了還想贏得更多。老尤有時贏幾百,有時輸幾千,甚至輸得眼紅了,包一排老虎機,指揮旁邊的閒人一塊幫他打。

配圖 | 《凡人歌》劇照

“啪——”
“啪——”
“啪——”
同事老尤跪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自己抽自己耳光。老闆坐在辦公桌後面,老闆的親戚站在一旁,二人黑著臉,一聲不吭。
公司辦公室設在滬郊某小區一樓,陽臺上安著一道玻璃移門,我去公司彙報工作,看到了以上場景。
我納悶,老尤自己抽自己,出了何事?此情此景,進去顯然不妥。我離開玻璃門,在一旁草地上轉悠、等待。原本,我今天要找老尤要錢,他上個月300、300、600,分三次找我借了1200元,說好這個月給我,還沒給。
約莫半個鐘頭後,老尤揹著公文包出來了。他的頭髮亂糟糟的,眼眶發紅,顯然剛剛哭過;他瞅見了我,只是擺了擺手,扭腿走了。老尤身材魁梧,胡茬濃密,是個典型的豫北大漢。他步履沉重,穿著的灰色襯衣下襬隨風飄動。他的背影,無比落寞。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老尤。

我們公司是深圳某傳媒公司的上海辦事處,做建材家居行業雜誌廣告業務。公司經營的雜誌,有的有國際刊號,從香港引進,實行廣告代理業務;有的與有國內外刊號的雜誌合作,出下半月刊,有廣告總代理許可權。
我們老闆是辦事處的負責人,2006年夏天,我從陝西往上海找工作,他把我招進公司。老尤比我晚入職小半年,他剛來時,老闆讓我帶一帶他。
2006年11月開始,我帶著老尤在江浙一帶的建材企業跑業務。老尤1970年出生,屬狗,比我大一輪。上海是大都會,商業繁榮,資訊發達,當年人口有1600萬,還在持續增長中。從上海來的人和事,對江浙企業主很有說服力。
我們常去江蘇常州某小鎮。深圳總部郵來了雜誌,我和老尤從上海出發,各扛一箱雜誌,40多斤,先坐703路公共汽車到達徐家彙,又從徐家彙地鐵站乘坐上海地鐵一號線往上海火車站,購買火車票,前去常州。
火車行駛幾個小時,我們便看到了常州的天寧寺,它是常州市區的地標建築。
常州屬江南魚米之鄉,京杭大運河穿境而過,人傑地靈,物產豐饒,是滬寧線上的重要節點城市。改革開放以後,常州製造業更是發展迅猛,在重型工業、建材業、紡織加工業等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常州人起得早,睡得晚,喜歡吃鹹肉,把豆腐皮叫作千張,勤勞能幹,敢闖。
我們在常州站下車後,扛著雜誌,到常州汽車客運站坐巴士車前往我們要去的小鎮。早晨七八點從上海出發,到我們常住的旅館時,已經下午三四點了。
我們到的小鎮,人們闖出了路子,找到了致富商機,開辦出大大小小數百家生產強化木地板的企業,年產量數億平方米,銷往國內300多個大中城市、海外106個國家和地區。這個小鎮被稱為“世界強化木地板之都”。

我和老尤住的旅館已破敗了,標準房80元一天,整個旅館空氣難聞,瀰漫著地毯的黴味和狗尿的騷味,但是周邊業務資源集中,全是地板廠。
鎮上也有好一點的旅館,但是離得遠,價格又貴,我們是出門做業務,不是出門當遊客,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
也許有人會納悶,住旅館公司不報銷嗎?為什麼要給老闆省?每個人在乎的東西不一樣,誰都不容易,那時的我堅信給老闆省錢也是員工應該做的事。
旅館老闆姓安,50多歲,養著一條大狼狗。大狼狗關在鐵籠子裡,見了住店的客人就“咣咣咣”吼叫。對!就是“咣咣咣”,而不是“汪汪汪”。狼狗太大了,發出聲音時,像是有什麼鐵傢伙在它嘴裡砸它牙齒似的。
旅館有兩層,地方很大,是租賃來的,樓下是餐飲部,樓上是住宿的。簽訂合同時,甲方承諾了硬體的問題,只要是關於硬體的問題都算他們的,讓安老闆放心幹。然而,安老闆的旅館開起來,只紅火了不到兩個月。
安老闆的旅館開業是在夏天,剛一開業,顧客蜂擁而至,來一樓吃飯——新店開業,嚐鮮嘛!不料,用電量增大,電容不夠,接二連三停電,影響了顧客的用餐體驗。有一次,有人在安老闆這裡辦婚宴,進行到婚禮高潮時,停了電,舞臺上黑乎乎的,屋子裡黑乎乎的,人們的驚呼聲此起彼伏。
安老闆去找甲方,甲方答應幫忙解決。雙方找到電力公司,希望增容。電力公司不給增,說這個場地是民用的,不能增容到工業級別。這壞了事了,安老闆辦旅館投入了鉅額資金,卻因為用電的問題沒法好好經營。
一來二去,人們不再到安老闆這裡吃飯、辦宴會……安老闆把甲方告上了法庭,要求賠償他的損失。用電的問題到底在不在當時規定的硬體範圍內,不得而知。只是安老闆的官司打得並不順利,雙方一直扯著皮。
安老闆以較低的價格打理住宿生意,勉強度日。住宿客人很少,只能有一點兒算一點兒。

老尤第一次跟我到小鎮時,我在旅館門口向老尤交代,讓他早上去右手邊的那些企業,下午去左手邊的那些企業。
“去了幹啥?”老尤問。
“去給企業老闆送一本雜誌。”我回答。
“送了雜誌幹啥?”
“老闆翻看雜誌的時候,你可以問問人家最近生意怎麼樣,如果人家回答你,你就接著他的話說下去,順著他的意思說,找到合適的時機說出——在咱們雜誌上做廣告可以為他帶來更多生意。”
“如果人家不做呢?”
我笑了,“你不知道你來幹啥的啊?”
“來做廣告的!”
“那你還問這樣的話?一家不做,你就繼續跑另一家,把在上一家說過的話,在這一家繼續說,直到做成業務。話說三家,你就會說了;話說三十家,你就是專家了。”我這樣教老尤。
老尤似懂非懂,他揹著公文包,胳肢窩裡夾著雜誌,大踏步,去往那些工廠。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過來,老尤的身影在地面上被拉得很長。

2006年,在這個生產強化木地板的小鎮上有很多跑業務的人。
一個生產成品的製造業企業要把產品生產出來,背後有若干個配套企業;要把產品銷售出去,也需要依靠各個方面的合作者。這就產生著業務,需要有人跑業務。
有人來小鎮推銷木工機械,有人銷售原材料,有人承接企業的金剛石刀具磨刀業務。當然,還有我們這樣的人做廣告推廣業務,地板廠自己的業務員也要去外面跑發展代理商的業務。
一個產品從原料開始,經過生產、運輸、銷售,到被人們購買、使用,要經過一道道工序,也要經過一條條流通渠道,都離不開業務員起推波助瀾作用。業務員承載產品資訊,是商品交換過程中的資訊員。
從根本上來講,做業務的過程,是交朋友的過程。與老闆交朋友,與財務人員交朋友,也與擁有資源的人們交朋友。與老闆熟悉,交了朋友,談成業務,他會成為你人生路上“步步為營”的立足點;與財務人員認識,交了朋友,到了付款環節就會“有如神助”;與擁有資源的人交朋友,會事半功倍,為做成業務節約時間、贏取機會。

起床時,我已聯絡過我的“司機”付偉。老尤步行離開後,一輛摩托車剎在了旅館門前,付偉跨在摩托上招呼我上車。
付偉是河南信陽人,屬兔,75年生人,他拖家帶口,帶著母親、妻子、兩個兒子,從家鄉信陽到常州討生活。因付偉臉蛋生有許多雀斑,他綽號叫“麻子”。
“麻子”在小鎮上開摩托車招攬生意,俗稱:跑摩的。他跑摩的好幾年了,對這地方很熟悉,我跨坐在“麻子”身後,讓他帶我去指定的工廠。他會記好每天跑了幾家客戶,跑了多少路,最後我統一跟他算費用,一般每天的開銷在六十到八十元(我在談業務時,“麻子”還可以去繼續拉人,我談完事再打電話給他)。這種費用老闆不報銷,這是我為了提高業務效率,自己產生的花銷。
老尤剛來,他必須一家家拜訪企業,鍛鍊自己的業務技巧,尋找到自己的客戶。我已經在這裡跑了幾個月業務了,建立了自己的客戶關係。我把雜誌樣刊給客戶送過去,與客戶交換最近市場上發生的資訊——並把這些資訊記錄下來,寫成市場分析文章、行業動態、企業動態等刊登在我們的雜誌上。
老尤在旅館附近跑,我在老客戶處跑。
忙碌了一天,“麻子”載著我回到旅館,剛好,老尤也回來了。我介紹老尤和“麻子”認識,他倆都是河南老鄉。那天我簽了一萬八千元廣告,心裡高興,我說:“你們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請客,咱們仨喝一場!”

我們聚在路邊的一家小飯館,燉了一隻鵝,要了一瓶酒,三個人喝了起來。
老尤酒量不行,兩三口酒下肚,就說起了他的往事。老尤原先是他家鄉一個國有銀行的職員,炒股票賠了後無心工作,借了很多錢去海南做期貨,又賠光了,回家鄉後銀行開除了他,債主也上門討債,妻子變賣家產替他還賬後和他離了婚。老尤的經濟條件不如前妻,他們的兒子歸前妻管。老尤和我們公司老闆的親戚是朋友,親戚要來我們這裡工作,他也跟著來這裡尋找機會。
說罷,老尤給我敬酒,說:“兄弟,我啥都給你說了,我啥都不會,全靠你了,你要給哥多教呢!”
“麻子”沒對老尤說的話起任何反應,喝高興了的他只是大嚼鵝肉,對老尤說:“小王這個上海來的小傢伙,夏天時,我在路上第一次遇見他,他滿頭大汗,揹著個書包,抱著厚厚一摞書,跟個他媽的剛出校門的學生一樣……”
“麻子”嘴巴毫無遮攔,好像是在說我是個學生要給老尤當師傅呢?但我沒有怪他,跟他說不清,在他自己看來,他只是實話實說而已。畢竟我只有二十四歲,工作一年多,上一份工作是在兵器工業集團下屬某單位做技術幹部,沒在社會上闖蕩過,也還面嫩。離開國營單位是因為我覺得活得太規矩、太死板,我這個“學生”想自己闖一闖。
我們三人碰杯。老尤喝了一會兒就喝多趴桌上了。我和“麻子”幹完一隻鵝,幹完剩下的白酒後還覺得不到位,又每人幹了兩瓶啤酒。

老尤在陌生企業拜訪、跑業務,遇到了一些問題。
比如,門房的老頭不讓他進廠,他該怎麼辦?企業老闆說,在你們的雜誌上登廣告就沒有什麼用該怎麼回答?回到旅館後,他問我這些問題該怎麼處理、怎麼回答。
我告訴老尤,這些問題都沒有標準答案,知識再全面的課本也給不出這些問題答案。就門房老頭而言,有的老頭可能是老闆他爹,有的老頭可能是僱來的,有的是混日子的,有的是兢兢業業的,等等。每一種情況都不一樣,但基本上,只要你看起來像是個要跟企業老闆談事的、能給企業帶來利潤的,都能過了門房老頭這一關,可以堂而皇之進入工廠。
老尤問我:“怎麼樣顯得像你說的那樣?”
我教他:“進門的時候要傲慢,抬頭挺胸,目不斜視……”
是啊,在社會上行走,面對刻薄的小人物時,鼻孔該朝天時要朝天,否則,事情太難纏,不好對付。
我回答著老尤問出來的種種問題,我們探討業務技巧。老尤心懷疑慮,決定跟在我後面跑一跑,看看我是怎麼跑到業務的。

“麻子”聯絡了別的摩的司機,給老尤也安排上了專用的“司機”。我們一前一後,來到某地板廠。
這家地板廠的老總姓唐,之前是跟別人合夥的,三個月前,我在別的工廠談業務時,他還是那家廠裡當銷售部門負責人,現在他自己辦廠了,廠房是臨時的,但據說馬上有大動作,100多畝地,全部要蓋成新廠房。
我和老尤昂著腦袋,在門衛老頭的注視下,一前一後進了唐總臨時搭建的辦公室。
唐總坐在沙發上,一個女的坐在桌旁做表格,後來知道那是唐總的老婆,老闆娘。
我向唐總微笑點頭,並遞過一本我們的雜誌,說:“唐總您好,上次見您還是在別的廠裡,這麼快您自己建廠了,恭喜啊!”
唐總接過雜誌,隨便翻了翻雜誌,“啪”地扔在辦公桌上,說:“瞎搞,這都沒用的!”
老尤斜眼看我,想看我有什麼反應。
我沒有理會老尤,也沒有接唐總的話,繼續說:“這麼大一塊地方都是您的,不得了!很快將新廠房蓋起來,機器放進去,產能一上來,不知得做多少生意呢,就像印鈔機啊。”
“瞎搞,新廠房哪有那麼快?!”唐總說。
“大概得多久?”
“至少大半年。”
“那也很快,最多半年,您這工廠就是這附近規模最大的了,到時候加盟商都要找上門來呢。”
“現在哪裡還有上門的加盟商,都得靠業務員去外面跑,打廣告去招……”說著說著,唐總自己提到了打廣告,他又伸手拿過了我們的雜誌,翻開,指著上面的版面問我:“像這樣一版廣告多少錢?”
“一期6000,每月一期。”我不卑不亢回答。
接下來,我什麼都沒有說,只聽唐總和老闆娘用常州話嘰裡呱啦說了半天,應該是說行情,說未來,說該怎麼樣經營好自己家的地板廠。他們說完,雙方都在點頭,肯定著對方的話,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
最後,唐老闆告訴我:“瞎搞,企業搞大了,不搞沒辦法,先登上半年廣告吧,後面再看效果。”
就這樣,老尤看著我簽了36000元廣告。他目瞪口呆。
老尤說:“你這傢伙運氣好!”
我說:“是啊,我運氣好。一起努力,你也會有好運的。”
我知道唐老闆之前的經歷,預估了他下一步的動作,選準時機上了他的門、順著他的話交流理清了他的思路,順利地簽訂了廣告合同。
就這樣,我解答著老尤的疑惑,為他做著示範,鼓勵他好好做業務。甚至,在我看“麻子”給他找的那個摩的司機有點不太機靈時,還重新給他找了一個。
第五天,老尤開單了,他在一家做木線條(地板輔料)的企業簽了半版廣告,3000元。他拿著協議給我看,我說太棒了!他說,媽的,沒談好,要談好的話,也籤個36000。我心裡不免咯噔了一下。
回到公司彙報工作,老闆表揚了老尤,說尤經理上手太快了,還沒有人這麼快就能做到業務的,尤經理是第一個。老尤臉蛋通紅,說:“謝謝老闆,我一定會做得更好的。”

能不能做出第一單業務,意味著一個人能不能在業務員這個領域裡待下去。
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濟大發展,不知有多少人踏入過做業務的河流,又不知有多少人因做不出第一單業務退出了業務員的江湖。
做業務的人,做出了第一單,就會越來越順,做出很多單。有的業務員,下了許多苦工、花了好長時間做成了第一單業務,這種人多會厚積薄發,會回過頭再攻下許多之前沒有攻克的客戶,創造出很好的業績。還有的業務員,輕鬆做下了第一單業務,會生出極大的自信心,從此信馬由韁,馳騁在自己的業務領域,成為非常優秀的業務員。業務越多,收入越多,做業務的人會更加愛做業務,這都是成交了第一單業務引發的。
老尤在常州做出了第一單業務後,每個月的雜誌到了,他都會馬上聯絡我,要一起出發去常州。他積極努力地工作著,不斷簽出3000元、6000元、15000元等數額的廣告。
不過,他對自己籤的單始終不太滿意,說遇到的都是小客戶,沒意思。他也常對我簽出的單有所指點,說要是他跟進我的客戶,肯定能簽出兩倍金額的合同。

2007年3月,因為有國際地板展,各家企業都努力招商,老尤那個月累計簽署了二十多萬元廣告,回款也有五六萬元,工資也破萬了。
慢慢的,老尤在上海也介入了櫥櫃行業的業務,他在滬郊搜尋櫥櫃門板、人造石、廚房五金企業,然後帶著我們的櫥櫃雜誌,前去拜訪這些企業的負責人。他的包裡裝著厚厚的名片夾子,還裝著公司統一印刷的一式三份的協議,隨時準備給客戶打電話,隨時準備籤合同。
他也經常請我幫忙——他簽訂一些客戶廣告的時候,答應送人家一些軟文,他不會寫,讓我幫忙寫。那些事情都不復雜,一般他來找我的時候,他一邊說,我一邊馬上就幫他解決了。他很感激我,要請我吃飯。
我們都在外面打工,舉目無親,除了跑業務就是跑業務。我和老尤是同事,誰請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吃吃喝喝,吹吹牛,也算是工作之餘的休息,我們倆也就去喝酒、吃飯、聊天。
老尤愛說自己的過往,他說自己搞期貨的事情,說自己多麼後悔,又自顧自地說已經這樣了,後悔也來不及了。我見過他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好好寫作業,一定要聽媽媽的話”,他還讓兒子找他媽媽要卡號,他要給他們打錢。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共同做業務和外出時,我見到了更質樸的老尤。
一次是在常州的小鎮裡,“麻子”騎著摩托車帶我去給一家木工機械廠送雜誌,行至半路,天上下起瓢潑大雨,地面有個水坑,我們連人帶摩托摔倒在水坑裡。起來後,我發現我的褲子從腳跟撕到大腿,雜誌也全溼透了。
我給老尤打了電話。老尤找了安老闆,安老闆駕駛轎車拉著老尤來找我們。老尤特地給我帶了幾本雜誌,他說:“我猜你的雜誌不能用了。”我找了一段兒細鐵絲把破褲子紮起來,我們冒著雨,把新一期雜誌送到了客戶手中。
另一次,是我們做業務回來在上海乘地鐵時。一位母親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坐在我們旁邊,一不留神,孩子就尿在了地鐵上。
一個青年跳起來,指著這個母親道:“外地人,沒素質!”
那個母親道:“孩子太小,沒辦法……”
青年嚷嚷:“沒辦法就不要乘地鐵,沒素質,沒素質。”
老尤剛好站在那個青年身後。我看見他額頭青筋暴起,要轉過身去揪那個青年的衣領,我趕忙插在中間,擋開二人。
許久,老尤長嘆一聲,從公文包掏出一卷紙,鋪在孩子的尿液上,把地板擦乾了。
大家都安靜了。
每個人的想法不一樣,一件事情發生後,有的人會就事論事,也有的人要上升到人格、品格或道德。其實,更重要的事情是,誰來處理這件事。老尤這麼幹,我很佩服他。
我的客戶源比較穩定,我提議讓“麻子”帶著老尤跑常州,“麻子”熟悉環境,這樣幫他多開拓一些長期客戶。
老尤沒有答應,“兄弟你的好意我領了,我自己會想辦法。”

老尤和老闆的親戚、老闆的司機合租在離公司不遠的一個小區。有時候跑業務回來,他們沒事幹,坐在一起打撲克。我也跟著他們打過。有人提議說不來錢沒意思,少弄點錢吧。我說弄錢我就不打了。他們三個打,一次一塊錢、兩塊錢地打著。
賭博是惡魔,害人性命的。
我跑在業務的道路上,經常和其他做機器、板材銷售的業務員碰面。碰了面,免不了交流企業資訊,聽他們說起一些小道訊息。
從他們口中,我聽到過:某幾個廠裡的老闆過年期間聚集在某個廠裡賭博,有人把自己的廠子輸掉了;有澳門賭場的業務員偽裝成銷售經理,專門在製造業聚集地區應聘職業經理人,應聘到廠後,用一兩年的時間討好老闆和老闆的老闆朋友,最終將這一幫老闆帶到澳門賭博,老闆們輸掉了天文數字,這種賭場業務員算是“殺了豬”;跑業務的誰誰誰賭球,負債累累,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人們會說,這是大賭,平常人打牌不過是小賭怡情。
這顯然是錯了,所有的大賭都是從小賭開始的,賭著賭著,不知哪一瞬間就要失掉身家性命呢。一定要防微杜漸,遠離諸如“只是玩玩”“小賭怡情”“自己人在一起打牌少玩點錢沒關係的”這種場景,做能把控的自己。

2008年3月,又有國際地板展,在我們雜誌做廣告得到回報的常州老客戶接二連三地聯絡我,要打廣告,讓我快點去常州。
我聯絡好“麻子”在小鎮等著我,讓他啥也不要幹,專心致志陪我跑半個月業務。然後我打電話給老尤,說趕緊出發,老尤在電話裡讓我等兩天。
正是做業務的好季節,我耐著性子等了兩天,再次聯絡老尤,老尤說再等兩天。我去公司找他,公司別的同事說好多天不見他了——我們是做業務的,不坐班,以業績論成績,基本在外面做業務,有事需要對接了才會回公司。我又趕往他租住的房子,敲門半天,沒動靜,我打他電話,手機鈴聲在屋子裡響起,緊接著他接了電話,開了門。
我問老尤:“啥時候去常州?”
他上了床,躺下來,說:“再等兩天。”
“還等啥等,來不及了,早去早做業務。”我說。
“心情不好,不想動……”他懶洋洋地說。
我問:“有啥事麼?”
他說:“媳婦要錢,家裡老父親病了,也要花錢。”
“那你打錢回去啊。”我知道老尤這兩年業務不少跑,提成也不少。
“早都打完了,現在沒錢打,我得躺著想想辦法呢。”他說。
我取了兩千元給老尤,說只能幫這麼多。

我還要跑業務,就獨身去了常州。
這個時候,小鎮地板行業的職業經理人多了起來,但是小鎮上的企業家都是白手起家,文化水平不高,通常在管理理念上與職業經理人不一致,職業經理人也不見得能派上什麼用場。於是,為了實現職業價值,這些職業經理人到東家竄竄,西家竄竄,胡亂拉攏經銷商,引發著行業秩序的不穩定,價格戰嚴重。
過了五六天,老尤才從上海去常州小鎮,跑起了業務,他在小鎮上認識了一些職業經理人,經常和他們混在一處,人家也介紹客戶給他,他的業務模式也變得直接起來了,他不再解釋、不再順著別人的話說,他只是昂著頭給職業經理人說:“打點廣告吧,支援一下兄弟。”他的派頭十足,頗有一些不容置疑的風範,那些職業經理人們也就爽快地答應了,說:“支援就支援!”
旅館的安老闆被老尤發展為他的司機。安老闆開著自己的車,跟著老尤跑一天,老尤給安老闆三百元。安老闆對我說:“你要跟小尤學呢,包個車,快,安全,檔次高!”
我說:“我沒尤老闆有錢麼!包不起麼!”
職業經理人們很支援老尤,簽訂廣告後,有人付了老尤現金。老尤從現金裡直接抽出兩千元還我,大方地說:“謝謝兄弟!”

做業務員的人,敏感。
一個合格的業務員,能夠覺察出很多別人覺察不到的東西。
比如,有一棟辦公樓下有一個收費的停車場;停車場外的馬路兩邊也停著車;停車場收費,馬路兩邊不收費;這個時候,馬路兩邊還有空位,如果是個合格的業務員,他絕對不會停車在馬路兩邊的空位上。
你要問業務員是什麼理由,業務員會告訴你:“你以為這個辦公樓裡的人們把車停在收費的停車場裡,他們是傻子嗎?”
只要你繼續觀察,你就會發現,這個業務員的直覺是對的,很快,就會有交通警察來給路邊的違章停車貼罰單。交停車費只要交五塊,罰款一次罰二百。
業務員的敏感能省錢、省事。

老尤從業務款裡瀟灑地抽出兩千元還我後,又瀟灑地抽出一些錢遞給安老闆,說:“去給你那愛犬弄點好吃的!”
那是公司的業務款,不是個人的錢。老尤那樣弄,觸動著我的敏感神經,我覺得他的事兒要麻煩。但我不能直接說他,他畢竟比我大十二歲,而且是好面子的人。
我問安老闆:“你給你的大狼狗吃饃還是燙點黑麵吃?”
安老闆一臉鄙夷,道:“吃什麼饃吃饃,吃剩米飯,加菜湯……”
我記得在我們陝西,小時候我們吃饃,狗總跟在後面想吃饃,那是狗最夢寐以求的東西。我沒想到南北差異這麼大,這裡的狗竟然是吃米飯的。
我愕然,對安老闆說:“這錢是辛苦錢,不要給大狼狗弄好吃的,吃了糟蹋,要珍惜呢!”這話我也說給老尤聽,我想提醒他,出門跑業務,不能大手大腳。老尤毫不在意,他哈哈笑著說:“狗吃米啊,這狗還挺會吃!”

我們畢竟是深圳總公司的上海辦事處,始終與總公司之間隔著老闆這一層關係,資源和資訊都不全面,老尤多次發出感慨:老闆不知道在我們身上要抽多少油水呢,咱們辛辛苦苦跑業務,掙不到錢,只有老闆才能掙到錢。
我們老闆很忙,他是行業專家,組織策劃著行業裡的許多活動。我說,讓咱們幹老闆的事兒,咱們也幹不來啊。
老闆那個時候為許多企業牽線搭橋,組織明星代言產品的活動。老尤也志在必得,去企業裡與職業經理人大談明星代言事宜,說某某企業的代言是他促成的,為企業創造了多少多少效益。
我常勸他不要亂講。
他說:“你以為老闆是咋談成明星代言的,他就是這麼談的。”他天天提,沒談成一個。我沒提過,後來反倒對接成功過明星劇照的使用權。

2008年8月,與我同時入職的一個同事買了一輛雪佛蘭樂風轎車,彙報工作的時候,同事把車開到公司來,我真替同事高興,也諮詢他駕駛證怎麼考,買車怎麼買。
老尤則說:“同樣是跑業務,他憑啥買車?”他嫉妒。
我說:“那你也考駕照買車麼!”
老尤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我對開車沒有興趣,我喜歡坐車。”
9月,業務淡季,老尤多次找我借錢週轉,每次幾百元,借了還,還了借。老尤也借了其他同事的錢,有三五百的,也有一兩千的。
10月,老尤的事東窗事發了。我在玻璃移門外看見老尤跪在地上自己抽自己耳光,也目睹了他離開時落寞的身影。
目送老尤離開後,我推開移門,走進公司。在漫長的沉默之後,老闆的親戚告訴我,老尤在遊戲廳打賭注很大的老虎機,用掉公司很多業務款。
我問老闆親戚具體的數額是多少,老闆親戚不說。他也沒有說老尤具體用什麼方式挪用了業務款,我想,是怕別的業務員模仿。

2007年秋天開始,老尤已經用跑業務的藉口,鑽到了一些遊戲機房,尋覓到了一些可以賭博的老虎機,在裡面上游戲分,搞賭博。
搞賭博的人,輸了想贏,贏了還想贏得更多。老尤有時贏幾百,有時輸幾千,甚至輸得眼紅了,包一排老虎機,指揮旁邊的閒人一塊幫他打。
他把跑業務積攢的十多萬元全部輸了進去,又急於翻本,對業務款動了念頭。
我問老闆親戚:“那他給家裡打過錢沒有?”
老闆的親戚眉毛上揚,“打個屌打!”
我推測,老尤應該是一次性收了多家企業半年或一年的廣告款現金,而每次登廣告時,按月上交給公司。如此一來,他雖然挪用著公款去打老虎機,並且輸了不少,但只要有源源不斷的新業務進來,他拆東牆補西牆,公司就不容易發現。
但是,老尤挪用的錢多了,又遇到業務淡季,紙裡包不住火了,公司要催款,企業要樣刊。深圳總部聯絡到企業,企業聯絡到我們辦事處,老尤的秘密被揭開了。
當時的老尤已經輸紅眼了,他包著一家遊戲房的所有老虎機,如果不被發現的話,還不知還要闖出多麼更嚴重的禍患呢?
老闆的親戚說:“報案吧,是朋友關係。不報案吧,這個爛攤子誰處理呢?”
老尤邊抽自己耳光邊哭,說自己不是人,辜負了老闆的期望,對不起老闆,對不起朋友……
老闆心軟了,讓老尤打了個欠條,由老闆的親戚做擔保,說好什麼時間還清欠款。
當然,老闆不再收留老尤了,他被掃地出門了。

幹了近兩年廣告業務員,老尤就這樣尷尬地離場了。
我們後來透過一次電話,是我打給他的。我問他近況如何,他說他在鄭州一個物流倉庫做裝卸工,他讓我把我的卡號發過去,他把欠我的1200元打給我。
世上的事,說什麼都沒有用,光說不做,說了也白說。我沒有髮卡號,我知道發了也白髮。
年底,我拿了駕駛證,買了輛兩廂小轎車。上海的“滬A”牌照太貴,“滬C”牌照不能進市區,於是我到我的業務大本營常州上牌。
我找不到去常州車管所的路,讓安老闆帶我去,也把“麻子”叫上了。一路上,我們喜氣洋洋。
我買了車,“麻子”以後做不到我的生意了,但他依然為我高興,依舊說著第一次見我時我像個剛出校門的學生那樣的話。
突然,安老闆問我:“最近怎麼沒見小尤呢?”
我有些沮喪,我說:“尤經理去別的地方跑業務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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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東
陝西人在上海,果品行業從業者,也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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