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天雅
來源 | 武志紅 ID | wzhxlx
上個月,知名女星大S突然離世,我的內心五味雜陳。
一直想為此寫點什麼,卻腦袋卡殼,不知如何落筆。
後來看到黃玉玲老師發了一條緬懷大S的朋友圈,字詞間能感受到她對大S的敬佩、共情與惋惜。
基於此,我採訪了黃玉玲老師。
透過交談,我逐漸清晰了為什麼大S離世會引發廣大30+、40+女性群體(包括我)的情感共振,
不僅僅是因為她曾經在電視螢幕裡給我們留下了很多青春回憶,
更重要的是,透過大S這個人——
我們或多或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生命故事中那些難以向外人道的無奈與心酸。

黃玉玲老師說:
“我理解的大S,是她必須讓自己是強大本身,那一家的風雨搖擺,全靠大S的鼎力支撐。
那麼早就衝出來護母護家當然是悲哀,但能靠誰呢?
但凡她能多有一點幻想,她的精神就會陷入粘稠的混沌裡,這讓她無法有力氣去戰鬥。”
黃玉玲老師所說的“幻想”,是指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的幻想。
孩童時期,很多孩子會把希望寄託在父母身上,幻想父母為自己遮風擋雨,護自己周全。
如果父母有力量且做到了,孩子會感受到安全;
如果父母沒力量或做不到,孩子會感受到挫折、危險與恐懼——
力量弱小的孩子會蜷縮在角落裡,等待他人前來安撫自己、拯救自己; 力量強大的孩子就會主動站出來,披上厚厚的鎧甲,代替父母去戰鬥。
大S屬於後者。
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她的母親連續生下3個女兒,父親氣得每天出去酗酒、玩女人,還對她母親家暴。
7歲那年,大S親眼目睹父親在除夕夜掀翻餐桌,熱湯潑向母親的場景,
這種暴力環境迫使她從小成為家庭的「保護者」,多次擋在母親身前對抗父親。
後來父親因賭博欠債後離家出走,大S在14歲時就被迫承擔家庭債務和生計責任。
她在日記中寫道:“從今天起,我要做這個家的男人了。”
這是大S的獨立與無奈,也是千千萬萬在重男輕女的家庭里長大的、那個最能幹的女兒的獨立與無奈。

去年,我採訪了張利,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世界名企女高管。
曾經她家由於沒有兒子,被村民稱之為“絕戶”。
張利告訴我,她成長的很大一部分動力就在於——
她要用行動和成就向村裡所有人證明:她家不是絕戶,她可以做得比絕大多數男性更卓越。
多年前,我採訪了蘇小姐,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名校大學生。
她出生時難產,導致母親身體嚴重受損,再也無法生育。
父親見生的是女娃,很失望,長年累月地貶低她們母女。
蘇小姐一直覺得自己的出生是個錯誤。
考上大學後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賺足夠多的錢,連本帶利還給父母,彌補她給父母造成的損失。
包括我自己,其實也是類似的。
見證過母親兩段不幸的婚姻——
第一段是我生父出軌,母親選擇了離婚。
她告訴我,因為你是女孩,你爸不要你了。
第二段是我繼父家暴,母親選擇了隱忍。
她告訴我,我是為了你才留在這裡受苦的。
在成長中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努力想讓自己變優秀,變強大,拯救母親脫離苦海。
相似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它們在情節上或許有所不同,但核心是一樣的:
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裡,我們的女兒身份不曾被認可與祝福;
我們的父母也沒有足夠的智慧和力量去過好自己的生活,為我們撐起一個和諧穩定的家;
甚至,他們還習慣性地把自己生命中的挫敗歸咎到我們頭上,歸咎到我們的女性身份上。
帶著“生而為女”的內疚與使命,我們被迫成為了一個小大人,去拯救父母,拯救身後的整個家庭。
這樣的動力會讓我們變得比同齡孩子更強,更優秀,但代價就是:
我們再也無法安心做一個孩子。

大S在娛樂圈成名後,定期給父親支付生活費。
無奈父親沉迷於賭博,欠下幾百萬(臺幣)的賭債,連同他的女朋友一起被黑道押走。
大S與母親、妹妹四處籌錢,贖回了父親。
在媒體面前,大S沒有憤怒,也沒有抱怨,只有輕描淡寫的一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該承擔的,我和我妹都會繼續承擔”。

張利經過多年拼搏,取得事業成功後,將家中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接了出來,資助他們在城市安了家;
蘇小姐大學畢業後,為了儘快賺到足夠多的錢還給父母,讓父母安享晚年,不惜鋌而走險進入傳銷;
而我則在學習心理學之初,想了很多辦法去療愈我的母親,想讓她心裡有力量一些,變得快樂一些……
我們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優秀,更強大,成為了父母的“父母”,成為了身後整個家庭的「拯救者」。

然而,這樣一種被迫成長起來的強大,它更多是一種「防禦」,而不是真的無堅不摧。
因為呀,我們內在那個虛弱的、渴望被愛、被保護的小女孩,她一直沒有被看見,一直沒有長大,
也因此,她常常會在在我們的親密關係和親子關係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來。
曾經在綜藝節目《幸福三重奏》裡,大S經常向丈夫(後來成了前夫)撒嬌,讓丈夫像過去的父親那樣為自己剝蝦。
有一回,大S一覺醒來,發現丈夫不在身邊,頓時慌了神:“老公老公,你在哪裡?我好害怕……”
縱使在手術室裡,她是那個為了生二胎而突發癲癇,差點離開人世的堅強母親;
到了親密關係裡,她也想要像一隻依人的小鳥,得到長久的陪伴、擁抱與保護。
這是大S內在的脆弱與渴望。
後來在《我們是真正的朋友》裡,大S聊到自己準備給女兒籌辦生日派對:
“有很多氣球,有生日快樂牆,有公主蛋糕……”
她說,只要女兒提出要求的,她都會滿足,且無上限。
蘇小姐告訴我,無論人前的她多麼獨立,一旦進入戀愛關係,她就會立刻退行至孩童狀態。
甚至,她還管一個暗戀了7年的網友叫“爹”,對方則親切地稱呼她為“閨女”。
張利告訴我,她從小夢想走出小山村去看大世界,但缺乏父母的支援和指引。
後來她將女兒轉學去了昂貴的國際學校,將自己小時候渴望卻得不到的東西,統統塞給女兒。
我其實也是類似的——
由於未曾完整地體驗過父母的愛,所以不自覺地從伴侶身上尋求父母之愛;
並在親子關係中,努力成為一個“完美母親”去補償那個不曾被愛的自己。

我們以為這樣做是對自己好,是為孩子好;
殊不知,我們其實是固著在一個不切實際的執念裡,傷害自己、破壞關係卻不自知。
大S十年婚姻裡二死一重傷(兩次流產,一次生產過程中癲癇發作,差點離開人世)的經歷,離婚後還被對方屢屢造謠中傷,驗證了她所託非人;
蘇小姐為見網友千里去相會,結果卻被對方情感操縱,洗腦騙進傳銷,最終身敗名裂,驗證了對方不是愛她,而是在利用她;
當張利盡其所能給予女兒最好的一切,女兒卻告訴她“在你面前,我感到很壓抑”時,說明了母女關係正在變得緊張、疏離;
而我則在一次次向伴侶渴求“父母之愛”而不得,在寶寶面前力求完美卻屢屢出錯的過程中,多次情緒失控,差點產後抑鬱……
在慘痛的結局面前,我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真相:
伴侶不是我們的父母,孩子也不是我們童年的替身
療愈我們童年傷痛的解藥,從來不在他們身上,而是在我們自己身上。


大S離世後,有網友替她的婚姻感到惋惜:“如果當初她沒有選擇嫁給前夫,而是一心一意搞事業,該多好……”
也有網友替她的日本之行感到懊悔:“如果她不去日本,亦或在日本感染肺炎後留院就醫,說不定就沒事了……”
當然,這僅僅是來自旁觀者視角里“更好的選擇”。
透過心理學的角度去看——
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大S既然選擇放下事業去結婚,撐著病軀去旅行,就說明在她的需求和價值觀裡:
伴侶、孩子比事業更重要,家人比自己更重要。

就像黃玉玲老師所說的:
“大S的一生都在尋找愛,直到受傷之後,自己成為那個愛;
她必須擁有希望,那個希望就在自己身上,
她活得精緻美麗,但是她不能卸掉自己的防禦,更不能容忍自己的自私,
她必須任何時候都是這個家的大姐,不能掃興,不能不體面。
她這一生,對得起他人,唯獨負了自己。“
這是大S的生命抉擇,惋惜和心疼之餘,我們只能選擇尊重和接受。

蘇小姐在傳銷組織經歷了被所愛之人利用、出賣和背叛後,做了跟大S不一樣的人生選擇。
她沒有立刻進入下一段親密關係尋求慰藉,而是獨自一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獨自療傷。
後來經朋友善意提醒,她意識到自己被父母嫁接了太多生命的挫敗,承擔了太多本屬於他們的生命責任,
痛定思痛過後,她選擇了卸下「家庭拯救者」的角色,跟父母劃清界線,權責分離,迴歸自由人,為自己而活。
張利在看到女兒日漸暗淡的眼神,鬱鬱寡歡的神情後,基於一名母親的責任感,她開始學習心理學,
透過心理學,她去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梳理自己與父母的關係,從中她看到了父母的侷限,也看到了自己身為人母的侷限。
她選擇了尊重女兒的意願,對其放手,並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迴歸自身,有意識地愛自己,滋養自己,為自己的需求買單。
嗯,我也一樣。
在經歷了「拯救母親無果—向伴侶尋愛失效—做個完美母親失敗」後,我只能選擇對他們放手。
我接納自己的渺小,不再拯救我的母親——
母親從那麼糟糕的兩段婚姻中存活下來,並盡全力將我撫養長大,她是有能力將自己的人生進行下去的;
如果我真的愛她,就應該尊重並接納她的人生選擇,允許她根據自己的意願過完她的一生。
我不再從伴侶身上尋愛,接納彼此是獨立的個體——
我無法替伴侶承接他的生命課題,也無權要求他替我承接我的生命課題;
如果我們真的彼此相愛,就應該是兩個獨立靈魂的碰撞與交織,而不是像兩根藤條緊緊纏繞。
我不再強求做一個完美母親,接納自己的侷限——
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力做到最好;
在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則對孩子放手,將自我成長的權利歸還給孩子。
然後,我將目光迴歸自身,迴歸到修通自己的內在課題上。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它需要我一次次去面對自己過去的匱乏與恐懼,覺察自己內在的需求與渴望;
需要我以一個成人的姿態去看見、撫慰內在那個惶恐不安的小女孩,給予她支援與力量;
同時還需要我開始學習好好去愛自己,關注自己的需求,滿足自己的渴望,完成自我療愈。
我不能說我已經走完了這個歷程,我只能說,我現在還在路上。

準備撰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還找同事小宇聊過。
小宇也是一個被迫成長起來的姐姐——
由於父母性格軟弱,受到欺負不反抗,她從小就是家裡的“保護者”,替父母去村裡爭取權益,替受欺負的弟弟出頭。
大學畢業後,她自然而然就肩負起了賺錢養家,贍養父母和弟弟的責任。
小宇告訴我,她不打算結婚,也不打算生小孩。
因為家裡已經有三個小孩(父母和弟弟)等著她去操心,她實在忙不過來。
小宇還告訴我:每次看到姐妹曬娃曬幸福的朋友圈,她都想申請去姐妹家當“第四胎”(她的姐妹養有2個孩子,1只貓)。
因為無法在父母面前當小孩,所以想去別的地方當小孩。
去餐館的時候,小宇經常會給自己點一份兒童餐,以此體驗當孩子的幸福與快樂。
這是區別於大S,張利,蘇小姐和我的另一種人生選擇。
它沒有好壞對錯之分,關鍵在於:
只要我們做某一個人生選擇的時候,是自願的,開心的且舒適的,就可以了。
最後,我想向那些像大S一樣堅強、勇敢且無私的姐姐們說一句:
一路來,你們辛苦了;
愛家人固然重要,但愛自己更重要,
因為生而為女的你,一直都很珍貴。
謹作此文,獻給在生命道路上負重前行的姐姐們。

天雅,華南師範大學心理學專業,廣州心協三級心理諮詢師,自體心理學長程在讀。文章觀點參考:黃玉玲,武志紅平臺專業諮詢師,著有書籍《你的善良,也許只是軟弱》、《不再討好:做安穩強大的自己》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武志紅(ID:wzhxlx),微博:@武志紅。現於北上廣深杭廈門成都蘇州南京青島10個城市開辦了武志紅心理諮詢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