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千鶴子:死亡其實一點也不痛苦,也不孤獨

以下文章轉自公眾號楚塵文化。

死亡是每個人終將面對的議題。不久前,作家瓊瑤在臺灣新北淡水家中獨自與世界道別,她選擇以自己的方式翩然離去,為死亡這件八十六年人生中“最後的大事”做主。
有朝一日,當我們也來到行世孤旅的盡頭,又將怎樣坦然而有尊嚴地走向死亡?面對自己的獨居境況與日益老齡化的日本社會,上野千鶴子以輕快的筆調為獨居者的晚年和臨終生活提供了諸多行之有效的建議。她秉持著平和且樂觀的態度,“一個人獨自生活並不意味著孤立無援,一個人死去也不是‘孤獨死’。所以,我發明了一個新詞——‘在家獨自臨終’”。
如她所說,“無須恐懼世人所說的’孤獨死’,死亡其實一點也不痛苦,也不孤獨。”

一提到單身一族的晚年生活,馬上就會聯想到“孤獨死”這個字眼。
世上似乎將死亡分為“正確的死法”和“不正確的死法”,而且孤獨死正是一般人眼中“不正確的死法”。

有誰能夠“自然死亡”?
日本醫療社會學家美馬達哉先生認為,“自然死亡”就是能作為社會規範的“理想的死亡方式”,也就是“非放任不管的自然死亡”的意思 若由此標準看來,“放任肉身自然死亡的‘孤獨死’就絕對稱不上是自然死亡”。
那麼“能作為社會規範的自然死亡”,究竟是什麼樣的死亡方式呢?依美馬先生所言,應包括5項條件:(1)本人自覺大限將至;(2)本人和家人都對死亡已有心理準備;(3)經濟方面和法理方面都已準備妥當;(4)已完成工作等社會責任;(5)周遭的人都已做好心理準備。喔?這樣就稱得上是“自然”嗎?究竟有多少人能完全符合這5項條件,達到“自然死亡”的理想方式呢?
“所謂的自然死亡,有別於一個人獨自面對死亡的孤獨死,而是在家人的‘見證’下,嚥下最後一口氣。”既然如此,與其說是“自然死亡”,還不如稱為“社會性死亡”(注:一種社會性過程。當一個人沒有思想、沒有感覺時,就是社會性死亡)比較恰當。
死亡註定是獨自踏上的旅程
我在照顧臥病在床、不久於人世的父親時,腦海裡突然浮現了一種想法:
“雖然看到父親這麼痛苦,心裡難過不已,但要面對死亡的人是父親,不是我,所以我還是沒辦法瞭解面對死亡的孤獨與恐懼。”雖然人人都得面對死亡的到來,這仍是種獨自承受、別人無法分擔的經驗。
這麼說來,方才所列舉的“自然死亡”條件,就不是為了大限將至的人而定,而是依照“社會性死亡”的字面意義所定的條件吧。也就是說,這個國家認為在家人看顧下離世,才是社會所認同的“自然死亡”。
/紀錄片《臨終筆記 (エンディングノート)》,2011/
所謂超老齡社會,是指年長者比其他家人都更長壽的社會,而且以子孫圍繞、在家人看顧下嚥氣的條件來看,這不見得是每個人都能達到的死亡方式。若說這種死亡方式才是“自然死亡”、“理想的死亡方式”,那並非“自然死亡”的人,不就得飽受不必要的恐懼和痛苦?而家屬也會揹負著“沒能見到最後一面”、“竟然讓他孤零零死去”等難以言喻的罪惡感。
“孤獨死”的緊箍咒
屬於中年單身者的百合子,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年幼女兒。她和因為中風而半身不遂的母親同住,還請了看護照顧母親。某天週末,百合子因為突如其來的工作而外出加班,回家後卻赫然發現母親已經離世。她抱著母親還微溫的遺體痛哭,對於自己沒有將工作留待隔天處理,卻讓母親孤單離世一事,自責不已。
她認為讓母親孤零零地面對死亡,是為人子女最大的不孝,但也許死去的母親並不介意當時有誰陪在身旁。因為面對死亡是一種孤獨的行為,沒有人可以分擔、替代。雖然我自己尚未經歷過這種事,無法全然瞭解,但步入死亡的瞬間,是否有人陪在身邊,真的那麼重要嗎?
“見最後一面”其實是活著的家人們的堅持,因此,“陪在身邊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並不是為了大限將至的人,而是為了活下來的人。正因為無法預料住在一起、睡在一起時,外出或是一不注意時,會發生什麼事,因此才要隨時都做好心理準備。
喜美子雖然必須照顧長年臥病在床的婆婆,但她偶爾也會和朋友出遊、逛街。“我已經盡心盡力了,所以就算哪天突然發生什麼事,也不會感到遺憾。”她很豁達地說道。也許有人會說媳婦畢竟比不上親生女兒,但像喜美子的女兒遠嫁他鄉,她很明白自己要是有個萬一,女兒很可能沒辦法趕回來見自己最後一面。因此,關鍵並不在於自己想以什麼方式離開人世,而是活著的人堅持以什麼方式送親友最後一程。
單身者就沒有這麼多顧慮,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選擇自己想要的告別方式。當然,一定也有像我這種“堅持不成家的人”,想必這些人一定沒有陪自己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的親人。若是住在醫院或養老院等機構,接受醫療和專業照護人員的照護,臨終前只需向辛苦的醫護人員道謝,也就無須面對和親友死別的情景。
/上野千鶴子講座《最後一課(最後の講義)》/
根據吉田太一先生的著作《遺物整理商的二三事》所述,孤獨死意外地多集中於“55歲至65歲左右”的中年人,所謂獨居老人孤獨死”的案例,其實“年紀都不大”,而且以男性居多。
孤僻導致孤獨死
吉田先生處理過的孤獨死案例,以死後數週到數個月才被發現者居多,不但屍體腐爛發臭,還爬滿了蛆。光是讀到這裡,就彷彿聞到刺鼻臭味般,令人渾身不舒服,但吉田先生那充滿大愛的文章卻救贖了我們的心靈。一個人可以獨自面對死亡,但身後事就無法自行處理。孤獨死不但淒涼孤寂,也等於傳達了終究還是要麻煩別人的事實。
也許很多人讀到這類書便心生畏懼,其實看了吉田先生的著作便能清楚瞭解,這些必須拜託遺物整理商處理後事的孤獨死離世者,往往在世時便處於異常孤獨狀態(正確來說應該是孤僻吧)。根據吉田先生的研究,這類人多是因為失業、離職、閉門不出、離婚、與家人不睦等因素,才過著孤僻生活,而且往往早已陷入不願向任何人求助的窘境,並以男性居多。
吉田先生十分憂心“老年人孤獨死”的問題,但更需關心的其實是“老年人過著孤立生活”的隱憂。生活孤僻者就必須面對孤獨死,因為生活方式與死亡方式是密切相關的,一個人不可能突然就以孤獨死的方式面對死亡。
吉田先生的著作中曾提到一位身居豪宅的老婦人,離世一年半載後遺體才被發現,背後原因就在於老婦人與親友長期斷絕往來。令吉田先生詫異的是,老婦人既然那麼有錢,為何不尋求他人協助呢?就算與親戚關係再疏遠,難道連個朋友都沒有嗎?他的腦中浮現了種種疑問。
放心,準備好迎接單身晚年生活的你,肯定和所謂的“孤獨死”無緣。也許在讀了吉田先生的著作後,反而讓人更放心、更確信自己不會遇到這種事。

/上野千鶴子《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別》/

隔三岔五,多管閒事
單身者之所以會面臨“孤獨死”,就是因為瀕死之際沒有家人陪在身邊,只要明白這點,便能克服問題。與友人建立安全互助網也是單身者的生活條件之一。相反地,要是沒有這道安全互助網,便無法安心過著單身生活。
只要讀過吉田先生的著作,便會了解離世後過一段時間才被發現的遺體,“處理”起來有多麼麻煩。而單身者必須清楚認知:對活著的人而言,不單是遺體,處理遺物也不是件簡單的任務。
若是和家人同住,離世後馬上就會被發現,因此獨居老人若能和鄰居建立互助關係,接受定期巡訪照護,便不會發生沒人知道自己早已過世的情形。如果有平常保持聯絡的朋友,也能立刻察覺任何不對勁。
我所參加的退休人士安全互助網,是一種能寄放彼此家中鑰匙的信賴關係。有位老年男性獨居者便是此互助網的受惠者,友人打了好幾次電話到他家都沒人接,擔心患有心臟病的他該不會舊疾發作昏倒在家裡,於是有他家鑰匙的人趕緊過去察看,才順利救回一命。像這種“隔三岔五,多管閒事”的互助網路,也是單身者晚年生活的一種保障。

法醫口中的“理想死亡”
難道沒有什麼方法能化解“孤獨死”給人的負面印象嗎?因為一個人生活,獨自面對死亡也成為理所當然之事。始終過著獨居生活的人,卻只有在瀕死之際,被一群平常根本沒有往來的親友圍繞著,不是很奇怪嗎?
通常遺物整理商在遺體處理完畢後,便會開始進行遺物整理工作,只是並非每件案子都能如此順利。例如,孤獨死的遺體有時為了查明死因,必須進行解剖;而且依法規定,遺體必須取得醫師所開的死亡證明書才能進行火化,只要不是經過醫療程式而死亡的遺體,都必須經過法醫勘驗。
任職於東京都法醫醫院的小島原將直先生,曾有感而發地發表以“孤獨死”為題的演講,內容刊載於東京都法醫醫院的網站上。附帶一提,依據該網站所刊載的資料顯示,2005年東京都二十三區的勘驗件數“總計11974具屍體,其中經解剖的有2702具,一天平均勘驗件數為32.8具,其中經解剖的有7.4具”,案件數約佔二十三區所有死亡人數的18%,“意即每五六名死者中,就有一人因不明病因或意外事故等而離世,必須由法醫進行勘驗”,比例之高,讓我有些詫異。或許哪一天我也得勞煩他們吧。
“就算經歷過至親或友人離世的斷腸之痛,也絕對無法體會離世者的心情,因為自己尚未死亡。”小島原先生以這番話作為演講的開場白,見解真是精闢。
/2024年12月3日,作家瓊瑤在離世前寫下的遺書/
曾經處理過許多“孤獨死”案例的小島原先生表示:“獨居的原因純屬私人問題,不應該以此揣測別人生前是否過得很孤獨。”而且就他的經驗來看,這些案例幾乎與“孤獨”毫無關係。
他還引用了尼采的名言:“遭到拋棄、不被人理睬和孤獨是不一樣的。”或許孤獨死也是一種死者自認為最理想的死亡方式。
“正因為不知道死神何時降臨,人們才要學習面對。為了不讓自己勉強活在格格不入的團體生活中,平常就得學習認真面對孤獨,重視生命。”他在演講末尾如此總結。
形單影隻和無法求得獨身清靜生活,究竟哪一種情形比較痛苦?其實一個人的壓力與煩惱都源自於人際關係,若始終都是獨自生活,心裡反而比較平靜。

人是為了生存而死亡
小島原先生所提出的“孤獨死”相關案例報告,都不是關於“死亡方式”的案例,而是“生存方式”的案例,因為人正是為了生存而死亡。在東京都法醫醫院網站上,他給老年人以下5點建議:
1.人活著就是為了等待死亡。獨居者一定要做好萬一哪天發生什麼事,能及早被發現的萬全準備。
2.在眾人的陪伴下面對死亡,不見得幸福,死是一種必須獨自經歷的過程。
3.無須恐懼孤獨。人生閱歷豐富的老人家較看得開,只要決定為自己而活,就不必太在意世俗的眼光。
4.無須恐懼世人所說的“孤獨死”,死亡其實一點也不痛苦,也不孤獨。
5.切勿一味迷信健康療法。
什麼嘛!這些事我也做得到啊。不過,我倒是對最後一項“切勿一味迷信健康療法”頗感興趣。我也有那種致力推廣吃玄米餐的朋友,只是不管怎麼做,人總有一天必須面對死亡,我個人便十分認同“死亡總是令人措手不及”的生死觀。
告訴我法醫醫院網站上刊載“孤獨死”議題資料的,是一位和我同世代也同為單身者的新聞記者。這次的演講內容十分精闢,只刊載於網站實在有點可惜。演講的開頭引用尼采的德文諷刺詩:“這是一場針對萬人的演講,也是一場不針對任何人的演講。”此外,還有幾句尼采虛無主義風格的演講詞:“明白的人就會明白,不明白的人,說什麼也不會明白。”聽來令人陶醉不已。
/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Ryuichi Sakamoto: CODA )》,2017/
然而,大多數日本人的家庭關係都很密切,才會將理應歸類為“社會性死亡”,也就是在家人陪伴下迎向死亡的方式,規範為“自然死亡”,並極度排斥“孤獨死”。處理過許多孤獨死案例的小島原先生,給世人的首要衷心建議就是,無須害怕獨自面對死亡,但必須做好能讓別人及早發現並方便處理的準備,這是非常現實的問題。
若能有這種認知,單身一族就不再痛苦。
/上野千鶴子(1948.7.12 — ),日本社會學家、作家。出生於富山縣,京都大學社會學科畢業,著名研究女性解放理論的女性主義者。代表作《厭女》《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始於極限》《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告別》等。/
文字丨選自1、《一個人的老後》,[日]上野千鶴子 著,楊明綺 譯,廣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11-03
2、 《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別》,[日]上野千鶴子 著,廖榮發 譯,譯林出版社,20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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