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裡擦了近900個碑位,我發現拜廟不如求己|人間

可不幹鋼廠又能幹什麼呢?他也常常反思自己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作為一個標準的“廠二代”,他的人生道路和礦上的石頭一樣天註定。
配圖 | 《春夏秋冬又一春》劇照
何拜廟堂 | 連載
臨近中元節時,章師兄打來電話,問我近期是否還在寺。因為中元節後緊接著盂蘭盆節,佛歡喜日,法喜殊勝,他想回來寒潭寺看望幾位相熟的師兄和師父,順便給我帶點他老家的素食特產。得知我已經離開寺院去了其它城市晃盪,章師兄的聲音頓下來,連嘆三個“可惜”。
沒能吃上這口餅,我也含恨捶胸。我喜吃,往常幹活之餘聊到了糕點麵食,我便向章師兄吹牛,說自己吃過的最好吃的餅,是在甘肅隴東一處農戶家裡的胡麻油炕餅。章師兄不服,和我拍胸膛,說等下次見面,他一定要給我帶家鄉的太谷餅來給我的舌頭開開光。
掛了電話,我點開章師兄的微信頭像,翻看他的朋友圈,內容依然豐富,幾乎一天一發。我下滑螢幕,也不禁感慨——章師兄是我見過的為數不多的飄過不惑之年的坎、心態卻依然停留在少年時代的人。與他相處的時候,我總羨慕他旺盛的精力和輕盈到飛翔的精神狀態。似乎生活的錘痕於他來說不過是雪花霏霏,轉眼就消融。
章師兄與我在寺院做義工時結緣。當時我和他被分到了一個寮房,他是老義工了,每年都要來寒潭寺待上一段時間。祖籍山西的他是個“廠二代”,從小跟著幹鋼鐵的父親去了遼寧,在鞍山的鋼廠里長大。以前在寺裡,我常打趣他離了老家的煤礦離不了老爸的鋼廠,命中帶著革命工人的血,看來我佛慈悲,註定要他做個廠老闆。
我那次來寺的時候,正逢章師兄當年第二次回寺。除了他,寮房裡還住有兩位年輕師兄,一個是來自吉林白城、身長體敦的王師兄,另一個是從廣東番禺趕來、前額光亮、戴副圓框眼鏡的高師兄。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年齡雖各不相同,但聚在一起就是緣分,而且有共同的話題、愛好,彼此交流也算投機。
在寺裡,不管男眾女眾、年齡老少和在俗世的身份高低和貧富階級,大家都要按禮法互稱“師兄”,見了那些沒有出家的居士,也是如此稱呼。我還認真探究過這個傳統,一次和章師兄一起幹活,我直接問了句:“為什麼寺裡要求大家互相稱呼‘師兄’,不見有其他稱呼呢?”
章師兄先是一愣,然後露出一口大板牙,擺了一件他的糗事。
2019年,他初次到寺,去義工辦報到,屋裡只有一位值班的小姑娘,他想打招呼,一時又不知按寺院規矩怎麼稱呼對方才算合宜。此前,他只在自家廠子裡上過班,工人老闆之間不講究慣了,他努力倒騰了沒文化的腦子,不知怎麼,突然就想到金庸《倚天屠龍記》裡各門各派互稱師叔、師姐、師弟的描寫。於是,他對著值班的小姑娘喊了句:“師姐,你好。”
小姑娘當場“定住”了,章師兄卻以為她沒聽清或者是自己叫得還不夠鄭重,迅速整理衣冠,繫緊腕上的小金錶,立正後,特文雅恭敬地大聲道:“你好,師姐,我是來咱們寺報到的義工。”
那小姑娘更詫異了,一臉古怪地盯著他,直盯得他寒毛直立。四目相對半晌,他正張張嘴想問到底怎麼個事兒呢,小姑娘“咵嗒”一聲大笑,噴了他一臉口水沫子。
章師兄邊給我講,邊撓了撓前額髮際線——這事還沒完,當時正好負責義工辦的賢霄師兄帶著幾位女眾師兄回來了,幾人剛到門口,就聽見了屋裡的笑聲。兩邊人的視線剛在臺階門口打了個“雙閃”,賢霄師兄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又慌忙來了句:“師姐們好!”
這下可好,女眾師兄們被他這話撓了咯吱窩,一個個笑得前俯後仰。賢霄師兄看四周遊客來去,急忙朝他擺手,糾正道:“叫師兄,叫師兄,佛家寺院沒有‘師姐’,都是‘師兄’,可不敢亂了章法!”
聽到這,我正蹲在排水道掏雜葉,差點因為憋笑太用力滑倒,引得遊客詫異,客堂管事賢亮師兄瞧見了,眼神兇得嚇人,我連忙默唸懺悔,嘗試為自己不法的行為挽回一點點功德。
在寒潭寺,章師兄是令人歡喜的存在,他性格粗放、為人豁達,走路說話風風火火,與禪宗寺院舒美清淨的氛圍簡直南轅北轍,每次幹活,數他積極性最高,有股子“老大哥”的妥帖。
一次,幾位善信給寺院供養大米,賢亮師兄安排我和章師兄一塊去後院搬米。山門小,送米的車進不來,賢亮師兄又是個文人,身形瘦小,幹管理行,抬米確實有點為難人,他便思量著去後面的竹林裡找兩根竹竿當扁擔,兩個人架竿抬運。章師兄覺得這招不頂事,純屬給孫猴子拔毛——淨找麻煩,對我說:“竹竿光溜溜的,怎麼抬?還得找麻繩綁,淨整沒用的。”
說著,他直接挽起長袖,將衣服下襬扎進褲腰,兩隻手抹上唾沫,咔咔一搓,抬手就是幹。二十斤一袋的米,他左右各提兩袋,從山門外到後院大寮曲曲折折近百米的路,他一口氣能走仨來回。
賢亮師兄站在路邊連連咂舌,末了,竹竿也棄了,我們三人肩扛手抱,搞得一身大汗淋漓。我累得夠嗆,完全顧不上義工形象了,回寮房取來三塊毛巾分與他們,他倆往後脖頸一搭,米袋直接橫扛上肩,跟80年代跑碼頭的力工一樣吭哧吭哧、大刀闊斧地在寺院裡來回。周圍遊客瞧見了,都嗤嗤地笑。
“不如法,實在是不如法。”我小聲慚愧唸叨。
其時,賢亮師兄正走在我身後,聽到這嘀咕,眉頭一撅,話到嘴邊鼓搗了幾下,終究是沒說出來。
沒想到,章師兄倒是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回應了我:“你這身體不行啊,怎麼還比不上我呢。”
我看他的脖子根和耳朵被米壓得一片潮紅,可也不歇,瞅我搖搖欲墜的模樣,還樂得咧嘴教了我些技巧——搬米呢,腳要踩得穩,屁股得使上勁,走路要大步行軍,和在禪堂裡行香一樣,步子不能亂,藉著一口心氣幹到底。
賢亮師兄急得連連咳嗽,一路上香客不少,他生怕這番俗話進了香客耳朵,玷汙了“佛門聖地”的形象。章師兄無懼,露出經典憨笑,他才不會擔憂什麼“如不如法”。面上粗枝大葉一人,實則通透極了。他抓起搭脖的毛巾擦一把腦門上的汗,仍舊甩著兩條膀子,顛顛地忙進忙出。
或許是因為這份隨心隨性,章師兄一天到晚樂呵呵的。我笑他:“別人進廠是越幹越滄桑,你怎麼還返老還童了。”
“可不唄,咱的福報大,遇事不怕愁,愁也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完事。”他拍拍我的肩,笑道,“把心放在太行山上,讓身體去坐禪。”
章師兄來寒潭寺,完全是個偶然。
中國的老闆總喜歡信點什麼,最受歡迎的當數武財神。東三省地界大,供奉香案的神格之豐富,絲毫不輸福建。但章師兄和其他老闆不一樣,廠子裡他的辦公室,單單擺了一尊度母像。
“從西藏請來的。”章師兄給我說,我見他臉上帶著虔誠,還有一絲得意。
他和通常修佛的人不太一樣,“禪”“密”都認,藏區的幾個紅黃廟,是他修行的開端。在高原上,氧氣稀薄,人腦子就空了下來,凡塵俗世的殘渣就離他遠了。所以那幾年,他經常往藏區跑,去寺廟躲清閒。
隨著東北礦產資源枯竭以及以“河北鋼”為代表的國內鋼產貿易量的下滑,章師兄家的小廠子也不景氣了。鍋裡沒肉,碗裡沒湯,貨是廠子的骨,銷路是廠子的命。市場灰暗了,廠子也莫名開始出現各種問題,先是裝置故障,再是工人受傷,折騰的次數多了,鐵人也熬不住。
章師兄父親那一輩的“老鋼人”膽子大但懂分寸,請了幾個老高()工(程師)仔仔細細摸了一遍裝置,依然沒找到問題。工人們天天和機械打交道,也是靈敏人,一致認為是廠子裡有“不乾淨的東西”。醫院裡已經躺了三個工友,再恨財的人,此刻也得掂量掂量是自己的命硬還是切割機的刀輪硬了,於是,負責那兩臺出過事故的大型裝置的工人,說什麼也不願意上工了。
沒辦法,章師兄只能找“出馬仙”來廠子裡擺“送仙兒”的席。可“出馬仙”來了兩撥,錢糟踐了不少,事依然沒解決——兩臺裝置兀自毫無故障罷工了。
以前是機器一響,黃金萬兩,現在是機器一響,“120”上場。這種不清不楚的事,最叫人發憷,再經過眾口的加工,蘿蔔也能傳成菠蘿。工人們紛紛撂挑子,把矛頭對準章師兄,說什麼也不願意再上工。
這下,廠子不停也得停了,然後章師兄就跑去藏區了,藉由一個機緣,從一座紅廟裡請回來了那尊銅製的度母像。後來,他又請師傅給機器換了零件,停擺的廠子竟慢慢復甦了。
章師兄之所以來寒潭寺做義工,是為了還願。但當我問起他和佛寺如何“結緣”的,一向直言不諱的他,卻找了個理由糊弄過去了。
我心存疑惑卻沒有多問——來佛寺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哪怕是散心。大家都是被凡塵俗世裡各種看不見的線牽來牽去,非要理清成一根線也沒什麼意思,徒增困擾,不如就順著這根線好好體驗、好好生活。
寺院僧眾多,義工們每天分散忙碌在各個角落,我和師兄們也就休息時在寮房能見上面。待在寺裡,大家的話似乎都天然變少了,人和人之間的交流也趨向單純隨心的狀態。
寒潭寺是禪宗寺院,承臨濟法脈,凌晨三點半,唱經打更的師父會準時登上鐘樓先按著律點敲幾下板子,緊接著吊開嗓氣息悠長地吟唱《鐘聲偈》。天光暗淡,山霧氤氳,同寮房的師兄們紛紛聞偈醒夢,我和章師兄穿好衣服輕推寮門,站在院裡,一個做廣播體操,一個站樁。
山裡溫差大,氣溫比廟姑子的臉變得還快。晨露寒涼,清亮婉轉的偈聲貫穿了整座寺院,寺後連綿青山雲遮霧障,像是團藏密。山風從木廊穿堂而下,吹得簷角銅鈴叮鈴鈴地響。大殿兩側隱沒在二層木閣樓上的天王像,在輕薄的火燭光芒中,露出若隱若現的威武雄壯。
我倆任憑霧氣和燭光將自己纏繞,安靜地浸入其中。
凌晨三點五十分,早課準時開啟,換上海青,撩起修長的衣襬,在眾師兄的小聲催促中,我們收緊腳步,趁著夜色開始上殿。
關了山門,白天的熱鬧散去,寺院開始活動筋骨。大殿上,男眾女眾師兄以中門為軸左右分立,師父們最前,接著是老居士以及義工。我跟在章師兄後面,他頂禮,我也頂禮,他取經書,我也取經書,大家依照戒律法禮,一個接一個地朝菩薩像行叩拜禮。行完禮,各自站在對應的蒲團旁,等待兩位主持早課的師父開偈唱經。
上了殿,最忌諱說話,縱使有天大的問題,也得放下嘴、使喚眼,否則就要鬧笑話吃板子。
章師兄第一次上殿時,因為海青後襬過長加上他身寬體胖,跪墊子時老是被絆住腳,三叩做得東倒西歪,還趕不上趟。前面的師兄都叩完轉身了,他還撅著屁股俯身趴地,然後迎面對上眾師父們莊嚴肅穆的側顏,一時間尬到他想遁地鑽縫。
這個苦頭,我也領教過。有了章師兄的前車之鑑,所以每次行禮,我手底下動作放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勁將後襬往屁股上提,幸好我站的位置是最後一排靠門口的角落,屁股後面沒人,不然,要是被其他師兄看到,估計又給寺裡留下一則笑料。
早課上,除了《楞嚴咒》,還要誦《心經》和《十小咒》。一個個艱澀難懂的梵音,經由一張張嘴唇開合,組成了連續不斷的唔喃密語。這密語迴響在高堂大殿之內,與佛像、柱樑、空氣形成一種前所未有的共振,進而敲響了每個人身體內的頌缽,使人心神震盪。大殿外,夜幕褪下,天際放白,晨霧在溼漉漉的光影變化中忽濃忽淡,雪松的油脂香味混合燃燒的檀香,繚繞在這座山中佛寺,隨著殿內的唱經聲飄搖。
我來寒潭寺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幹活。早先我跑過諸多道觀寺院,但我明白自己還是站在門外的人,頂多算個遊客。做義工可以換個視角,或許能找到自己的道。
章師兄和我不一樣,他是想沾沾廟裡的“氣兒”,他對我說:“各個廟都轉了,越轉越不喜歡。這裡還有點真正的出家人的氣兒,不是個空殼子。”
章師兄第一次做義工,是在河北的一個名剎。他自己擱家裡讀了《六祖壇經》,對禪宗大為好奇,於是藉著出差的機會,尋訪各地出名的禪宗寺廟。
初次義工生活,他最困惑的就是寺裡的各種規矩。青廟和藏區完全不同,在任何一個寺院,第一件事就是學規矩。比如“過堂”,飯前要念《供養偈》,飯畢要念《結齋偈》,過堂過得快,章師兄就沒學會,趕不上起碗,所以當義工七天,他掉了四斤肉。
吃不飽也就罷了,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一開始,他很想和師父們聊聊天,但這樣的機會少有。義工們活不多,但聚在一起又都是聊些寺外的話題,加上多是些年輕義工,鬧哄哄一團。他本來是躲清閒,結果平添紛擾,捱到服務期結束,立刻選擇了離開。
來到寒潭寺前後,他去“兩河兩山(山東山西,河南河北)”的諸多寺廟都待過,但大部分待不住,有的甚至待了兩天就跑了。一次,同他住一間寮房的河南師兄,早上睡懶覺逃早課,晚上卻大談佛經開示,吹噓自己看見的神通。
“都是糊弄人的玩意,裝起X來一套一套的。”章師兄嫌棄道。
章師兄從不自詡為修行人,修行於他是扯淡,他說自己就是個俗不可耐的人,就想找一個真正的修行道場,乾乾淨淨地幹活,認認真真地清理自己。但這不是個容易的事,現下寺廟早變了味,進來的人形形色色,末法的時代,調色盤裡的顏色混成一團。
最後,章師兄的尋廟之旅有了階段性的成果——他找到了寒潭寺。
在追求自由與個性的今天,寒潭寺依然固守著傳統,門外的世界再變,門內只是開合一瞬。
由於有住院師父的管理和禪宗法脈的傳承,寒潭寺雖然對外開放,但從根本上來講是座傳修道場。寺院對坐臥行立都有嚴格的戒律要求,不單約束院內僧眾,來寺遊客凡是衣著暴露、打扮驚世駭俗者,一概謝絕入寺。夏季,寺裡甚至禁止香客穿拖鞋進入山門。
賢霄師兄經常“敲打”義工們:“戒律是修行人的根本,道場沒了規矩約束,哪來的法禮莊嚴?沒了當頭棒喝,人心就失神,是要出大問題的。”賢霄師兄是個古板的人,或許不近人情,但卻是公認的奉公不奉私的衛道士。我們欽佩他,戲稱他是“冷麵金剛”。
賢霄師兄寮房裡掛了一幅小字,是他自己抄寫的頌偈:“學道須是鐵漢,著手心頭便判;通身雖是眼睛,也待紅爐再煅。鉏麑觸樹迷封,豫讓藏身吞炭;鷺飛影落秋江,風送蘆花兩岸。”
我見過這幅字,字如人,人如字,白紙上墨色錚錚,像閃著鐵光。
寺院裡義工的一日生活作息和工作日程,有嚴格的公事表。義工們每天有兩項主要任務:早粥後的一次灑掃,和被分配到的值守崗位的公事。灑掃非常瑣碎,比如我負責的天王殿,除了地面和六座神像旁的香臺,臂所能及的牆壁、窗臺、廊柱、雕花的木窗格,殿前殿後的消防櫃、請香架、結緣書櫥,以及兩口石制蓮花大水缸,目所能及的物件都需要挨個擦拭維護,一點懈怠不得。
忙完灑掃,就可以自行去值守崗位了。由於寺院義工的流動性大,公事崗位幾乎每天都會有變動。或許是緣分,我被安排在了客堂,跟著章師兄學習,由賢亮師兄安排著做些臨時性的活兒,協同接待辦理佛事的香客。
客堂是整個寺院與外界聯絡的視窗,在這個崗位“修行”並不是易事。在客堂幹活,就是把心性放在荷葉上,從早到晚風吹水撥,耐心早就被揉巴得捲了刃。都說寺院清靜,但要獲得這清靜,就得下心性上的功夫,技法無他,就是磨,磨得你煩躁暴亂,磨得你苦笑難言,磨得你肝腸寸斷,再學哪吒一樣託蓮重生,功夫才成。比起筋骨皮,內裡更難打磨,胸中的波濤洶湧能收放自如,這才敢說“常清靜矣”。
每天早上,我和章師兄到客堂後,被磨的第一件事就是灑掃堂屋。堂屋不大,一眼收盡全貌。第一次灑掃,我信心滿滿,心想天王殿我都不在話下,何況小小客堂。章師兄看我躊躇滿志,也不說話,臉上閃過一絲壞笑。
然後,賢亮師兄給了我當頭棒喝:“進了門檻,兩側的方角帽椅,椅上坐墊——要擦;往左手邊向裡走這一排大小三張辦公桌,桌上桌下的板面地磚——要擦;與門口相對的三尊菩薩像底下的供桌,桌上的花瓶、香爐、供食盤子、神龕燭臺,裡裡外外須勤擦勤點勤更換;還有那,會客桌上的各類乾果盤子和茶杯茶壺,得照顧增添,經口的東西俱要燙洗,用完的水不能直接倒,要惜福,留下迴圈使用;還有……”
我腦殼裡嗡嗡作響,看了眼章師兄,這傢伙居然一本正經作詳聽狀,我想起“那絲壞笑”,頓時心如蟻爬。
賢亮師兄心細如髮,總能抓到一些我看不見的細枝末節。比如,水龍頭的朝向,一定要豎直正對中軸線,茶杯的擺放有大小、先後的順序,師父們的茶杯須口向下單獨擺,客人用的茶杯是在茶盤裡轉一圈,貼著相鄰的器口沿。有兩次我收拾過的茶桌,賢亮師兄左瞅右瞅嫌彆扭,待客人走後專門喊我和章師兄到近前,手把手教我倆器物擺放的竅門。
“你們看這個茶杯怎麼才能恰恰好放在茶盤挨緊不晃動?要這樣——”賢亮師兄邊說邊開始演示,“最後兩個茶杯要一起放,靠相互作用力往下一壓,哎,這樣就好了。取的時候不要死摳,稍微錯一下,杯子就錯開了。咱們在寺裡做事得多看多想,在一些看不見的地方下功夫。”賢亮師兄講解時不苟言笑,讓人不由得精神集中。
“看會了沒有?”賢亮師兄問。
我頓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等走出客堂,緊張的心才落了地。原本,我以為章師兄肯定會不耐煩,沒想到他一改平日的粗枝大葉,轉過身認真點頭對我說道:“你看看,什麼叫功夫,這就是禪宗的功夫。做事情能做到這個份,那才是真的實踐了‘戒、定、慧’。”
編者注:戒學是佛弟子的行動規範和守則;定學是禪定、靜慮;慧學是徹悟宇宙人生真相的般若智慧。三學是佛教修行的根本,是修行者獲得解脫的必由之路。
等我幹起活來逐漸順手,對大小事務都熟悉了,賢亮師兄便從庫房裡拿來一把木刷和一個塑膠小盆,安排我去彌陀殿擦牌位。
我欣然領命,在我看來,能夠安安靜靜地幹活,幹些沒接觸過的東西,這個過程本身就是療愈自我。藉由這個機緣,我才知道原來寺裡除了禮佛,還兼辦往生供養的佛事。
彌陀殿距離客堂不遠,兩處中間隔了座大雄寶殿。繞過大殿後院,折轉穿過一條青綠小長廊,長廊右側就是彌陀殿。彌陀殿不大,殿裡供奉了一尊近四米高的木雕彩色彌勒菩薩像,佛像兩邊伴有兩尊腳踩蓮花的接引天女像。佛像下是一墩充滿沉厚氣息的白石寶象法座,寬大光滑的白石臺基上擺放著兩對供香和油燈。從跪墊往上看,彌勒菩薩半眯半睜、端詳眾生。
彌勒殿頂挑梁很高,待在其中人瞬時沉靜。彌勒菩薩像左右分別立有兩排與其等高的暗棕漆架櫃,這就是用來供奉牌位的往生臺。兩個架櫃一共八層,上面擺放了各地香客為亡人請供的往生牌位。一個個小木牌橫縱有序、繞殿排列,密密麻麻的,被環抱其中的佛像身放彩光,兩相對比,使得整個彌陀殿浸入一種不敢言、視、聽的肅穆與嚴寂。架櫃上牌位的擺放極有講究,從佛像左右兩邊數起,近的是甲、乙區,往後依次是丙、丁區。聽章師兄侃,是“越靠近佛,對往生者越好”。
我對此無所謂,反正都在一個殿裡供奉,再遠能遠到哪裡去?人總是愛給事物定個規矩,連佛陀也得受人的規矩,才能安坐。
我從倉庫裡借來爬梯,進殿先是禮佛揖叩,起身後對著四周牌位也合十頓首,俯身低頭心裡默唸:“叨擾叨擾,勿怪勿怪。”然後開啟梯子,將木刷刷頭用潔淨的布包裹好,刷頭朝上裝在衣兜,躡手躡腳地爬上高梯,待穩固好身形,麻利地拿出刷子掀開布開始從靠近大梁的第一排起手,為這些亡靈清除人間的塵埃。
牌位木製黑底,牌頭用金漆勾勒出簡易的蓮花繪紋,中間是小小的長方形玻璃板,玻璃板後存放著黃表,上面記錄了往生者的資訊和親屬的禱告詞。
擦牌位時,需要先“請”牌位——念一句“阿彌陀佛”,道一句“往生極樂”。這個儀式是我自己“發散”的,告慰亡人安撫自己。我不信鬼神,但並不妨礙我對人之外的存在心懷敬畏。因著這份敬畏心,我面對這些小小木牌不敢掉以輕心,更不敢造次。
牌位請出來後,恭恭敬敬地拿到手中,取出毛刷認真地從上至下,先裡後外地將牌位清掃潔淨,最後將積累了近半年的薄灰從架櫃上輕輕掃下。
遇上天氣晴朗的時候,陽光會從彌陀殿的花窗投下幾道光的通路,灰塵伴隨毛刷舞動飄浮在這光中。那些飄浮的灰塵,就像從另一個時空匆匆趕來會面的靈魂。這時候對我來說,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並沒有區別,都是以不同形態真實存在於這個星球,就在這個小小的彌陀殿,我正與其共生。
我想起在醫院走廊裡,那些對著牆壁祈禱和哭泣的家屬。死亡是一個生命狀態換到另一個生命狀態,對活著的人而言,死亡並不是終點,居於其間的告別才是。
彌陀殿的往生牌位,供奉的除了嚴父慈母、歷代宗親和冤親債主,最多的數墮胎嬰靈和夭折小兒。透明玻璃板後黃表上的內容大同小異,上面簡單記錄了往生者和供養人的資訊,如:
“聽法往西方,聞經生淨土,佛力超薦墮胎嬰靈往生蓮位,陽上李愛子叩薦”
“聽法往西方,聞經生淨土,佛力超薦墮胎嬰靈往生蓮位,陽上董小麗叩薦”
“聽法往西方,聞經生淨土,佛力超薦墮胎嬰靈往生蓮位,陽上張佳欣叩薦”
……
我一邊擦,一邊默誦往生咒,而且並不可怕,也沒有不適。很神奇,往日怎麼也記不住的幾句咒文,現在居然沒有任何阻礙,就那麼流淌出來了。我越擦越高興,越擦越充實,彷彿自己期盼已久的願望終於實現。
從丙區最高格一路往下,我清掃到第三層的時候,一個叫“饅頭”的名字忽然跳進了我的眼睛,然後就再也忘不掉了——因為這麼多墮胎嬰靈裡,唯獨他是有名字的。供養人署名那裡,又只寫了兩個字:“罪父”。
饅頭,罪父,往生,蓮花位。那一刻,我被牌位上的這幾個字擊倒,胸膛裡的氧氣被抽乾,又像被混凝土順著心眼的縫倒進去澆灌填滿。整個大殿裡供奉了近九百個牌位,我沒想到自己會為了一個小嬰靈流淚。
這些因為男女情慾而出現的生命,又因為父母的私慾不得成人,只能變作一攤血水,變成寫在往生牌位上沒有名字的嬰靈。黃色符紙長長,掛在佛堂度了亡靈度活人。
彌陀殿外,正準備進殿的遊客,看見高高的爬梯上一個灰頭土臉的男人舉著刷子呆立流淚,嚇了一跳,轉身快步離開。
我不為所動,背對彌勒菩薩朝著一座小小牌位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輕聲地為這個素未謀面,也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啼哭過一聲的小嬰靈虔誠禱告:“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我在桌案上寫下:“紅鸞床上硃砂消,水火纏綿相剋生。一朝事發青春散,扭頭埋面兩不識。昨日歡樂昨日罪,今朝新婚今朝喜。胎死不見素縞裹,彌陀殿下長跪客。”
章師兄在一旁收拾寮房,看到我寫字,立馬興沖沖湊過來看,我躲閃不及,被他瞧見了小心思。他照著唸了出來,但聲音嘔啞嘲哳不忍為聽,幾句詩硬是被他讀出一種魯智深打毛衣的詼諧感。唸完後,他也不避諱直接問我,是不是在彌勒殿幹活幹得多愁善感了?我還沒來得及掩飾,他就拉著我往屋外頭走。
“走出去接接地氣,你們這些小年輕,情感忒豐富了,一個人待久了容易抑鬱。”章師兄一邊走,一邊給我灌耳朵,“老哥給你說,呸呸,師兄給你說,這些身外的事,你不要老鑽那個牛角尖,自個傷自個圖啥?”
看我不答話,章師兄繼續開導我,說彌陀殿裡供的那些往生牌位,壓迫感十足,尤其是小嬰兒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待得時間長了,容易敗陽氣。要想不受影響,就得轉變思想態度,增強體質,用辯證唯物來抵消主觀唯心。
我心想:怪不得章師兄每天晚上在寮房裡練靜蹲,原來是提肛昇陽氣。幸好,他正顧著滔滔不絕,沒注意到我臉上的微妙表情。
然後,他又說做義工是做好事、攢福報,就要開開心心地做,那些受苦受難的小天使才能在另外一個世界過得好,可不能一天天蔫巴個臉,別說是小天使了,擱我們自己,誰願意整天看張苦瓜臉?
他的話能量過高,逗得我法令紋溝頰深深。
不一會兒,他帶我由一條人跡罕至的小道從寺院西頭穿過一小片毛竹林,一路往上到了一片山坡地。站在坡崖遠眺,視野極好,三面環山,崖對面的山壁上生著一棵拐棗樹,崖下林冠波濤。我倆並肩站著,他叉腰站了會,後索性直接蹲在坡地上,我順勢蹲在他旁邊,手裡折了根樹枝,在地上胡亂畫畫。
“這個地不賴吧,你看那兒——”章師兄指著遠處的山脊,“太陽就從那往下掉。”
“你經常來這?”
“不常來,湊上緣分才來。像今天。”
“就為看太陽下山?”
“就為看太陽下山。”
他從林地裡搬來一塊稍微平整些的岩石,選好最佳觀景位置,墊著屁股叉開腿舒舒服服地坐下去,整個人放鬆下來,哼起一首東北小調。我還是在地上蹲著。我們不說話,兩雙眼穿林掠草望向那道山樑,等待太陽向我們趕來。
這裡確實是絕佳的夕陽觀賞位置。當金晃晃、熱浪浪的太陽帶著如霞的虹光來到這片小山坡地的時候,崖口如同被造物者的眼睛注視到了一樣,染上一層鮮豔的金芒。這層金芒將我籠罩,在我的心裡點上了一盞無焰的燈。
很快,太陽完全沒入對面山脊後,小山林又重歸寂靜。章師兄從地上起來,拍拍屁股,我們順著來時的路下山回寺。路上,他依舊樂呵,半句也不提剛才的事。我心裡嘀咕他這是打啥“機鋒”,但他不提我也不問,帶著曬完夕陽的愉悅,屁顛屁顛跟在後面走。
當我返回寮房,再看見那四句潦草短詩,先前的憂鬱卻是一掃而光,開始對彌陀殿裡的往生牌位生出些不一樣的想法。
生命的輪轉從來不會因為一些美好長久,同樣也不會因為痛苦停留。生命的上升下落是無法扭轉的規律,只是我們在這個過程中對一些東西傾注了感情,加重了與它們之間或淺或深的情感羈絆,因而陷入一段非好非壞的旅程,獲得對自己存在的感知。
來寒潭寺吃上素齋飯,我反而增了重。我跟章師兄抱怨,他笑我,說怎麼可能減肥,他斷斷續續來寺裡這麼多回,回廠子就瘦,來寺裡就胖。我倆認真探究了一下,最後一致認為是大寮的掌勺師傅飯做得太好吃的原因。
北方寺院的齋飯普遍調味重,油水大。尤其到了冬天,炒菜容易冷,白菜粉條燉豆腐就成了主菜,吃齋飯不能剩菜,吃完飯還得用開水涮乾淨喝掉。章師兄去年春節在寺裡值守,整整一個臘月,長了十二斤肉。
“那得涮多少碗油湯。”我打趣他。
章師兄雖然體重狂飆,但是確實感覺自己越活越輕盈了。以往他滿肚子愁苦,不願意接手家裡的小鋼廠,把一輩子釘在鋼材上面。鋼廠是他老爹打拼廝殺後出來的,他對自己定位清楚,自己做生意比不上老爹,酒桌上拉單子不是他的強項,尤其是一年兩次急性胃炎後,他更不願意喝酒應酬了。可不幹鋼廠又能幹什麼呢?他也常常反思自己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作為一個標準的“廠二代”,他的人生道路和礦上的石頭一樣天註定。
寺院不治癒人,只是為他提供了一個停頓的場所。章師兄愛清靜,義工辦分配活兒,他也是希望儘量去到一個可以獨處的崗位,活多活累不打緊,最重要的是安寧。章師兄每晚堅持去禪房坐香,只有在昏暗寂寥的禪房裡,躁動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放。我想,八萬四千個法門,他已經找到了安放自己的道兒了。
其後再去彌陀殿擦往生牌的時候,我鄭重告誡自己,不是我清掃了往生者,是他們清掃了我。每當自己站在高高的梯架上,用褚黃色小毛刷撣飛浮塵,任憑透過窗戶的光斑從我的左腦勺移動到右肩膀,時間就像香爐裡燃盡的菸灰,只增不減。
一個個敬請,再依次清掃、歸位、布陳,刷不到的地方就用更纖細的毛筆替代,沉氣定神,不偷懶也不嫌煩。老老實實幹活,沿著牌位上落灰的縫隙仔細用毛刷再走上一遍,這才算完成了一件。整個過程打磨人的內心,也熬煉人的耐力。
工作一上午,除了偶爾進來兩三個香客,殿內寧靜到讓人恍然。香臺上,支束起的一圈圈檀香盤散發出嫋嫋青煙,繞過彌勒菩薩往梁壁上梅花眼形的通風口瀰漫,高挑寬大的木窗外,正午的太陽熱烘烘地照耀在寺院的吊角飛簷,有種空靈的韻味。
上半年,賢亮師兄安排了位女師兄來彌陀殿擦牌位,僅僅幹了半天活,女師兄就撂挑子不幹了。女師兄害怕,亡靈牌位包圍著她,她感覺自己身上陰風陣陣。其他義工紛紛勸慰,但女師兄說啥也不幹了,央求賢霄師兄無論如何給她調個崗。寺裡頭最忌諱神神鬼鬼的事,真正的出家人比信眾更篤信無神論。為了避免生出事端,賢霄師兄立馬安排章師兄接了她的活,調她去後院洗衣房幹禪院內務了。
彌陀殿確實比較陰涼,不過大概是木製建築的原因。我其實向來膽小,但又最不懼鬼神之說。
小時候在鄉下外公家,外公閒暇時最愛從大抽屜裡找出他的老花鏡戴上,從炕櫃高處取下本《赤腳醫生手冊》《普賢菩薩品》之類我看不懂的小書,指著紙張上的油墨印一個字一個字地認讀。偶爾,他還會盤腿打坐,老天下雨地裡的活兒幹不成的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在一旁有樣學樣,可縱使把兩條腿擰成麻花也做不到腳心朝上的雙盤腿。外公見我這樣,一揚手喊我過去靠著他,一老一少開始話頭續話尾地聊。
外公那輩人極敬重鬼神,他雖敬重但不迷信,是個會讀經的老農民,對於鬼神之事只避不揚。他說,山林精怪,狐妖鬼仙,都和人一樣,是在輪迴裡轉來轉去的生靈,貓有貓道狗有狗道,我們不需要害怕,更不需要去崇拜。
外公經常說人身難得,人為萬物之靈,我們活成人就要好好保護自己,用好自己的身體。
“做人苦汪汪的。”外公磕磕煙槍裡的草葉沫子對我說,比起佛菩薩住的極樂佛國,人間當然苦,但從人開始“修”,是最快的捷徑了,沒有比這還快的路了。
我想起那位被嚇退的女師兄,人為什麼要怕鬼呢?鬼是由人變來的,老話講“蓋棺定論”,人生的一切都清了零,人怕鬼,說不定鬼也怕人,不然還要道士做什麼呢?
神、鬼、仙、佛,有形的是道法經典,無形的才是畫像雕塑。這些本來無形的東西因我們眾生的念頭在各自的因果裡顯現成像,最後又反作用在眾生身上,作繭自縛而已。學道的和不學道的,唸佛的和不念佛的,關注探究法理的人少,迷戀獵奇神通的人多,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神話不是出自教義,全賴文人墨客傳頌,傳來傳去喻世明言都成了二手古董,假畫覆在真跡上,誰還去管藏在荒唐言裡的真傳呢?
離開寒潭寺前,近九百個往生牌位已經盡數擦完。賢亮師兄打趣我撿到了好活,積攢了不少福報,其他師兄現在都搶著來做這份工作。我只是笑笑,答應他往後有機會再回寺看看。章師兄在忙活,我沒有打擾他,出了山門後才給他發了個微信。
義工和寺院緣分淡薄,每個人來這都是了緣。別攀附,再長的停留都是眨巴眼。不光在寒潭寺,其實去任何寺院道觀,我都不願意去跪拜祈求,求個什麼呢?要安心就把心拿出來交給神明安,可心又從哪拿?神像、墳包、天造地設的奇光異景,被人求了幾千年,人越來越精,問題越來越多,慾火燒香火,斷不了的旺。
何去拜廟堂,何不求自己?
(文中人物名、寺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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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 微
男,從事中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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