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大同,主要為了看華嚴寺,來華嚴寺,主要是為了看警示碑。
上次我寫了《去了善化寺,才知道山西人的厚道》。那是一個被嚴重低估的免費景點,從審美角度看,善化寺一點都不比華嚴寺差。當然,華嚴寺名氣更大,地位更高,內容更豐富,雖然門票要50元,也是物有所值,關於華嚴寺,有四個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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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朝向 -
大雄寶殿 -
薄伽教藏 -
神秘石碑
建築朝向
為什麼華嚴寺的名聲和地位,都遠超善化寺呢?一言以蔽之,華嚴寺乃皇家廟宇,而善化寺為普通寺廟,兩者有本質差異。
這種差異主要體現在寺廟的朝向上,漢族寺廟普遍坐北朝南,而華嚴寺卻是坐西朝東。遼代的統治集團契丹人,是北方遊牧民族。梁思成解釋:“遼人信鬼,拜日為神。”也就是說,契丹人崇拜太陽,太陽昇起的東方被奉為上方,所以華嚴寺的建築都是坐西朝東。

大雄寶殿
金天眷三年,該殿在被燒燬的遼代建築的舊址上重建的,大殿入口有一匾曰 “調御丈夫”。此殿是我國現存寺廟單體古建中面積最大的,殿頂為單簷廡殿頂。
殿內有明代佛像33尊,中央佛壇為五方佛,背光火焰紋,五方佛前站立的是脅侍菩薩,南北兩側有二十諸天,神態各異,皆為前傾15度站立,以示對佛的虔誠和恭敬,內壁上,繪有21幅巨型壁畫,五千餘人物。

最有名的是大雄寶殿上的一對鴟吻,這對鴟吻高達4.5米,是中國現存古建築中最大的琉璃鴟吻。其中面朝大雄寶殿正門右側(北邊)為金代原物,滄桑馴悍;左側(南邊)為明代補修,色彩鮮亮,造型呆萌。可以看到兩個鴟吻的風格迥異,相映成趣。

薄伽教藏
“薄伽”是梵語,譯為“世尊”,此處是華嚴寺的藏經殿。大殿右側梁下有“遼重熙七年建”的字樣,比重建的大雄寶殿早了一百年,是現今國內僅存的8座遼構之一,殿頂為歇山頂,斗拱式樣古樸,猶有唐風。
殿內屋頂的平棊和藻井上的彩繪是遼代作品,藝術價值極高。佛壇上供著29尊遼代泥質彩塑,因千年香火薰染而呈古銅色。主像為三世佛,坐像上方有八角藻井。




在眾多彩塑中,有一尊面帶微笑的“合掌露齒菩薩”最為生動,塑像高約2米,赤足站立於蓮花臺上,體態婀娜、口唇微張,好像領悟了佛祖講經之意,流露出內心的喜悅,竟忘情地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用神秘的微笑和簡單的衣飾打破了千年的沉寂,這種大膽而反叛的藝術創造是我國古代佚名工匠的驚人創作,是遼代雕塑的頂級之作。
神秘石碑
華嚴寺最值得看的,不僅是建築和雕塑,還有一塊「警示碑」,碑文的作者是大同當年的市長,在我們這塊土地上,能有這樣的碑屬實不易。
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甚至以為被轉移走了,於是我就問一個導遊:「警示碑在哪裡?」
導遊一臉茫然,反問我:「什麼警示碑?」
我說:「就是當年耿市長寫的一塊石碑。」
她還是一臉茫然:「你是說耿市長的對聯吧,就在普光明殿。」
我說:不是對聯,而是一塊石碑,上面寫了他的「悔過書」。
然後,我把事前儲存的石碑照片給她看,她仔細看完,有點難為情地說:「這還真是第一次聽說,你去普光明殿附近找找吧。」
於是,我就繼續探尋,最後在「彌陀殿」與「普光明殿」之間的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裡,我找到了這塊石碑。石碑的入口有一個小樹林,有意無意地擋住了遊客的視線,難怪,連導遊都不知道。

這個細節,值得細品。這塊石碑,更耐人尋味。
石碑的一面上寫著:
警示碑(撰文耿彥波)
華嚴寺周邊環境綜合治理工程建築群,乃錯誤理念指導下之錯誤作品。其錯誤有三:其一,未經國家文物局審批,擅自開工修建,乃嚴重違法之亂為;其二,未經專家論證,缺乏歷史考古依據,乃違背科學之蠻幹;其三,建築體量、密度過大、過高,對國保單位形成干預影響,乃錯誤理念之惡果。鑑於其投資浩大,影響惡劣,故暫為保留,立此反面教材,引為借鑑,警示後人,以免謬種流傳,重蹈覆轍。特勒石銘記,明恥彰過,痛記敬訓,昭示來者。
石碑的另一面上寫著:
重修華嚴寺碑記(撰文 耿彥波)
大同古有佛國龍城之盛譽,自北魏定都平城始,京邑帝裡,佛法豐盛,神圖妙塔,桀峙相望,茲為上矣。遼金兩朝續魏都皇城之餘脈,西京陪都崇佛重教,寺院林立,僧侶雲集,隆盛一時。華嚴寺乃西京最大佛教建築群,壯麗嚴飾,稀世所有…………
惜乎城門戰火殃及無辜,華嚴寺屢遭戰火之害,至清代僅存大雄寶殿、薄伽教藏殿及海會殿,康熙年間增修小山門、天王殿、禪堂及廊蕪。寶塔、普光明殿、文殊普賢閣、鐘鼓樓皆為瓦礫。海會殿又於建國初遭遇拆除。周遭大型建築圍困,華嚴寺日見侷促凋零,且上下寺分治,佛宇荒涼,閉門自守,每況愈下。嗚呼,華嚴寺乃佛教勝地,文物寶庫,價值連城,守護有責。苟不能繼其絕而興其廢,補已弊而完巳墮者,能無愧乎。
公元二〇〇八年六月,大同市人民決定重修華嚴寺。至二零一零年九月竣工,歷時二年零二月,工程總費用四億一千萬元。新建山門、鐘鼓樓、普光明殿、藥師彌陀殿、文殊普賢閣、寶塔、銅地宮、藏珍樓、僧舍院、廊蕪共三十處建築,新繪壁畫二千一百平方米,塑像五百一十五尊,用工三十七萬個,用木材二萬立方,青磚四百九十七萬塊,瓦件一百零三萬件,金磚一點六萬塊,石材二千五百立方,黃銅一百噸,金箔十萬張,銅箔三十萬張。拆遷學校一所,商住七百八十六戶,面積七萬六千八百平方米……
寺廟佔地面積由二十二畝增為一百畝,建築面積由六千零四十三平方米增為二萬二千四百六十八平方米。修葺後之華嚴寺,重現西京之隆盛,金碧嚴麗,煥乎如新,佛寺蔥蘢,蔚為壯觀。盛世修廟,功在不朽,立石銘記,以鑑後人。
「警示碑」在前,2009年,「重修華嚴寺碑記」在後,2010年,撰文者都是耿彥波,仔細品讀,非常有趣。
2009年,他寫了一篇短文,檢討自己,2010年,卻寫了一篇長文,表達重修古廟的重要性,字裡行間流露著成就感。表面上立碑罪己,實則不得已而為之,心有不甘。
當年,他想扭轉大同靠煤炭資源發展的路徑依賴,轉變發展模式。他想要在大同實現當年梁思成、陳佔祥在建國之初對北京提出的“梁陳方案”,完整保護舊城,把新城放到一邊去發展。於是,一上臺就大搞拆遷,輿論對此爭議很大。
就事論事,華嚴寺大雄寶殿、薄迦教藏殿,儲存了遼金時期的古建,把一些近代建築拆了,復建了普光明殿鐘樓鼓樓藥師殿,統一為遼金風格。而且復建的質量非常優秀,純木結構,甚至連斗拱的細節,都遵循古代營造法式。
一些專家,從學術的角度看,建築體量、密度過大、過高,對國保單位形成干預影響,也算說得通。但從絕大數老百姓角度看,華嚴寺的重修,的確改善了大同古城的形象,也讓普通人遊覽華嚴寺的體驗更好。

景區內的小賣部都精心設計。

甚至連衛生間,都古風古意,用篆書寫著「如廁」兩字。


我的要求也很高,也去過國內很多景點,但平心而論,華嚴寺景區修舊如舊,屬於業界良心!如今的華嚴寺,沒有過多的商業設施,寺內有樹林,有草坪,乾淨整潔,讓人賞心悅目,這樣的重修,至少在我看來,是非常成功的。
景區規模大了,硬體好了,才能容納更多的遊客,即便如此,在黑神話的流量加持下,華嚴寺景區的遊客數量,同比增長了50%以上。尤其是在週末假日,景區內更是人山人海。
每年的門票收入也是古建築實現自我造血功能的物質前提。要知道,古建築的修復和維護,都是很費錢的事情。

我對耿市長的瞭解,都源自於9年前的一個紀錄片——《大同》(The Chinese Mayor)又名《中國市長》,是導演周浩執導的一部紀錄片。該片記錄了耿彥波在任大同市市長期間所主導的拆遷工作。2015年獲第52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影片裡有很多片段讓我影響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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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耿市長上任之初大同市破敗的街道,飛揚的塵土,環境髒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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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地上,耿罵豆腐渣工程,直接爆粗口“踏馬的”,在大會上罵下屬:“你幹不了現在就打辭職報告,換個能幹的人來,大同現在需要的是能幹實事的人,不是什麼官員。” -
搬遷工作面臨阻力,耿市長迎著凌冽的狂風步行前往工作地點,兩位同志沒跟上耿市長腳步,他回過頭去等他們,那一刻,狂風裡的耿市長頭髮凌亂、一臉疲憊。 -
妻子到單位找到他,一邊流淚一邊說,每天三四點起床凌晨才回家,是不想活了嗎?面對妻子的抱怨,他一臉苦笑,低頭聽訓,然後跟家人報備行程。 -
耿市長離開大同,調任太原的那一天,市委大樓外,數千名群眾挽留耿市長,此情此景耿市長很是動容,為這座城市費盡心血的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在車內留下了淚水。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個性強烈,情緒外露的幹部,在我們的環境裡,非常罕見。
作為大同的父母官,他的眼光是長遠的,有人問他為什麼不懷柔一點,他嘆氣道:“我還能有多長時間在大同呢?大同就這次機會了,這次衝上去就衝上去,衝不上去,歷史不會再給大同機會了。”
如今回頭看,幸虧大同抓住了房地產起飛的紅利,如果再晚幾年,就沒有這樣的機遇了。在非常時期,要當機立斷,勇於擔責,正如李雲龍所說:靠請示打仗,哪盤菜你都別想趕上。




比如說,大同的城牆,拆遷量極大,爭議也不小。但無論如何,現在要建,就完全不可能,拆不動,建不了。如今回頭看,只要按照古法營造,再過幾十年,看起來就像古蹟,我這次特意去了一趟古城牆,發現很多城磚已經風化,看上去已經有了一點歷史的滄桑感。無論城牆真假,至少從外觀上,讓大同的城市格局提升了一個層次。
尾聲
我查了耿市長的履歷,1983至1985年,他在山西大學中文系學習,怪不得,中文功底這麼好。最後,與大家分享耿市長在華嚴寺的兩幅對聯,作為本文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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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熙熙,從來富貴無了局,到此說了就了。 -
人生攘攘,自古名利難放下,於斯當放便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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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年如朝露,活在當下。 -
世間永珍皆浮雲,樂住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