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出走的決心》裡有這樣一個橋段:女兒孫曉雪成家後參加同學聚會,發現大家聊的脫口秀劇場她聽都沒聽過,於是回家問丈夫,丈夫隨即表示“我們也可以去看”。丈夫根本不明白,她的失落在於,同學們口中的脫口秀,把她的世界與外面的世界隔開,她是困在母職裡的人。
在房主任身上,自己的世界與外面的世界,恰恰因脫口秀而產生連線、發生彌合。當一個被困在農村、困在結構性壓迫裡的女人,第一次,決定去聽一場線下脫口秀,一咬牙掏了220塊錢買到了第二排的位置,期待著話筒遞到她面前,一種不再掩飾的渴望,如同陽光直射大地,照亮了生命原本的質地。


有一種感覺,脫口秀女演員正在步入自己的夏天。
她們自由、滾燙、濃烈,以一種比春天更加旺盛的生命力,帶著故事和熱切的目光走上舞臺,握住那支麥克風。
一個又一個暢快的、洶湧的、令觀眾笑中帶淚的5分鐘,就像悶熱天氣裡一陣穿身而過的風,一場澆透命運的雨。
帶給觀眾這種感覺最強烈的,是房主任。
從房主任第一次去看線下演出在臺下互動,到第一次上臺講開放麥、成為一名脫口秀演員,只隔了一個月。
而走出臨沂農村的兩間房子、走出一段令她傷痕累累的婚姻,房主任走了三十年。
有的人光是站在那裡,就足夠給人力量。
當一個女人拿起話筒、擁有盡情表達的5分鐘,她講述的絕不僅僅是自己的故事。

村子裡的出嫁女
人們總說喜劇的核心是悲劇。
當房主任在脫口秀舞臺上舉重若輕地講出她前半生的種種遭遇,每一個解構了痛苦的“包袱”,在現實裡,其實沒有“預期違背”之下的反轉。
出生在山東臨沂的一個農村,房主任20歲的時候嫁給了大她6歲的“細狗”前夫,原本以為體形相差大,前夫不敢家暴她,沒成想前夫和公公一起上,起因是房主任反對前夫賭博。
三十年婚姻,房主任形容自己是“斷崖式成長”。一手拉扯孩子們長大,一手伺候癱瘓的公公,同時還要掙錢養家,開水果店、做環衛工、去工地幹活兒供孩子讀書;而前夫拒絕出門務工,“柯基”也想當高高在上、需要餵飯的太子少爺,主要負責頤指氣使、發洩情緒。
房主任的經歷與處境,在農村並非個例。
「在農村,有錢可以蓋房,但不可以買書;可以打牌閒聊,但不可以去西安。不可以交際,不可以太張揚,不可以太個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壞。有約定俗成的規矩,要打破它就會感到無助、無望、孤獨,好像好多眼睛在盯著你。」
這是2001年,劉小樣為《半邊天》節目組寫信中的一段文字。在關中平原深處,田壟裡玉米稈四起,女人的生存空間,很小很小。

節目《我叫劉小樣》
女兒、妻子、兒媳、母親,8個字,就能說盡一個女人的一生。
嫁人,從原生家庭走向別人的家庭,農村婦女活在“流動父權”的控制裡。家庭、照顧和服務仍然是農村婦女生命歷程中的關鍵詞,也塑造了她們身上內斂、緘默、任勞任怨的集體氣質。
類似的處境,相同的無奈,也曾困住出走前的蘇敏。
身為家中長女的蘇敏,早早承擔起照顧三個弟弟的家務重擔。她想著結了婚,是不是就能不做或者少做些家務。
蘇敏結婚後,家裡的經濟大權由丈夫掌控。蘇敏每每開口要錢都要忍受前夫的指責與打罵。她總覺得多幹點活就能得到對方的一個好臉色。

電影《出走的決心》改編自蘇敏真人故事
房主任或者蘇敏,她們的神態、語氣,很容易讓我們想起自己身邊某個深陷不幸婚姻的女性長輩。
她們在年輕時,錯把婚姻當出路,半生操勞,日子一眼望得到頭;更殘酷的是,她們可以過得不幸福,但不可以選擇離婚結束這種不幸,陷在周遭對女性強加的“隱忍為德”的規訓裡。
蘇敏曾在自述裡寫道:“在老一輩的中國女性眼裡,婚姻的底線從來不是由女性說了算,而是男人做主。只要他還要你,而不是選擇別的女人,你就有無數個理由繼續留在這場婚姻中。”

找到生活的出口
房主任在《天真不天真》播客中說,離婚是為了保命。
日子一過就是三十年,房主任一身病痛,幾乎把能得的病得了一遍。房主任的婆婆正是苦於沉重的家庭壓力早早地猝死,房主任不想重蹈覆轍。
但前夫不為所動,認為房主任死不了,就像他認定了房主任離不開那個家。
然而前夫不知道的是,即便房主任的身體困在家庭的瑣碎裡,她的精神世界早已打開了一扇窗。
為了遮蔽前夫的嘮叨,房主任選擇戴上耳機,聽一些喜劇類的音訊節目,包括脫口秀、相聲。在喜劇裡,她找到了片刻的喘息,可以在生活的苦悶裡笑一笑,哪怕“先笑一會兒再哭”。
房主任就這樣愛上了喜劇。也許笑一笑真的有作用,讓她繼續在這段婚姻裡委曲求全。直到2023年,一次去線下看脫口秀演出的衝動,成為改寫她命運的轉折。

《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劇照
電影《出走的決心》裡有這樣一個橋段:女兒孫曉雪成家後參加同學聚會,發現大家聊的脫口秀劇場她聽都沒聽過,於是回家問丈夫,丈夫隨即表示“我們也可以去看”。
丈夫根本不明白,她的失落在於,同學們口中的脫口秀,把她的世界與外面的世界隔開,她是困在母職裡的人。
在房主任身上,自己的世界與外面的世界,恰恰因脫口秀而產生連線、發生彌合。
當一個被困在農村、困在結構性壓迫裡的女人,第一次,決定去聽一場線下脫口秀,咬咬牙掏出220塊錢買到了第二排的位置,她暗暗期待著話筒能遞到她跟前。
一種不再掩飾的渴望,如同陽光直射大地,照亮了生命原本的質地。

成為彼此的同盟
在那場線下演出的互動中,女演員問房主任是做什麼的,房主任想了一個好玩的回答,說自己是村裡的資訊中心主任,“處理”的資訊是村裡家家戶戶的家長裡短。這也是“房主任”名字的由來。
把話筒遞給房主任的脫口秀女演員,叫李波,也是房主任口中提到的老闆。
用房主任在《天真不天真》播客裡的話說:“她是按下我人生啟動鍵的人。”
持續三分鐘左右的互動,老闆覺得房主任有講脫口秀的天賦,於是鼓勵她學習後簽約。
鼓勵不只是口頭上,從臨沂跑到瀋陽培訓,老闆沒有收房主任的住宿費、學費;房主任嘗試講開放麥的半年裡,老闆考慮到房主任還要賺錢養活女兒,給她安排了公司事務性的崗位,讓她能有收入。

更深的鼓勵,發生在房主任決定離婚期間。
距離那場線下脫口秀互動過去一年,2024年3月,房主任提交了離婚申請。那時因為脫口秀髮展沒什麼起色,她離開公司,回到了臨沂。
提交離婚申請的當天,房主任跟老闆發信息,說想回去,想再試試,老闆回覆她四個字:好的,期待。
一個月後,房主任告訴老闆,要回趟老家辦理離婚手續,老闆對她說:
“期待你重生。”
這是三十年難捱的婚姻中,第一個沒有勸她“再忍忍”的人。
這是女性在公共空間、在更廣泛的社群層面找到女性夥伴的偉大意義。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最好的祝福,可以是“期待你重生”。

波伏娃與好友伊麗莎白·拉科安
因為身處相似的處境、面臨相同的規訓,因為身體經驗裡記住、保持著相同的痛感,她們知道同一種命運的滋味。
上野千鶴子在《為了活下去的思想》中說,女性要結伴而行,要互相扶持。
她們結成同盟,不需要桃園結義那般在一場儀式裡生死相托。她們天然地懂得彼此生命裡的傷口是如何在自愈後結疤,也知道彼此的抗爭不是大江大河向著大海一往無前,而是滾滾岩漿在地下奔襲尋找出口。

呼喚同頻的波動
節目裡,房主任在臺上講著講著,臺下爆笑與爆哭接連上演,其他脫口秀女演員們哭得不能自已,坐在導師席的楊天真淚如雨下,唐香玉激動得站起來振臂高呼。
還有無數女性,她們在地鐵,她們在工位,她們在廚房,她們在聲音能夠觸及的角落,為這段5分鐘的脫口秀、為一個農村女人50年的前半生熱淚盈眶。
生活從來都不是爽文,在一個女性對抗命運的韌性面前,選手、導師、觀眾,任何身份都不再重要,性別為女的生命底色呼喚著同頻的波動。
那一刻,「她」是一個人,「她」是一整個世界。
房主任在播客節目中回憶道,老闆曾告訴她:“我一路走來沒人幫過我,所以我希望能幫助你們。你能成,你能出來,你的人生圓滿了,我覺得我的人生也圓滿了。”
只要有一個人衝刺到了終點,就是我們共同的喝彩。
只要有一個人掀翻了桌子,就是我們人生下一程的跳板。
只要有一個人決定出走,就是我們一起抵達自由。


所謂託舉,是因為看見了生而為人、擁有同一種對尊嚴的渴望。
是鐵梅對小葉說:“總要有人跟你說聲對不起。”
是莉拉對萊農說:“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要繼續上學,永遠別停,我會給你錢。”
是光禮對愛純說:“可憐的是我,不是你。不要退縮,盡情享受人生,你也不應該退縮。”
是唐香玉說:“所以我要回去衝擊一些觀念,重建一些環境,讓一些人看到,沒什麼不可以,女孩的天地寬廣著呢。”
是房主任說:“我希望我兩個姑娘不需要重複我的路,希望我可以永遠在脫口秀的舞臺上務工,未來女兒回來只要開口,我就會說一個字:離!”




託舉與託底,形成一股反結構性壓迫的力量。房主任離開了沂蒙山,她出走的決心,讓那片山村長出新的枝椏。
也許在那支話筒遞給房主任之前,出走的決心就存在了。在女性主義出現之前,女性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在書寫女性命運獨特的敘事之前,她們的自我消解與反抗就已發生。

《苦盡柑來遇見你》裡,有一段臺詞這樣描述夏天:
“被夏天台風吹垮的草和樹,最終還是會再站起來。傾盆大雨看起來把一切沖走,但是一旦太陽出來了,萬物就恢復生機。”
房主任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夏天。

《苦盡柑來遇見你》截圖
即便有些自由,需要房主任用淨身出戶交換,需要蘇敏用16萬為38年的“錯誤”買單,需要劉小樣用無數個日夜的不甘與掙扎、丈量醒來的娜拉要走多遠才能安放自我。
大雨看似沖走一切,但她們自由了。



房主任相信,人生有三次機會。
然而關於生活的悸動和渴望,會無數次地鼓動,讓表達與創作成為命運的出口。
那是伍爾夫曾經說的:“在我們的脊髓深處、靈魂棲居的地方,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不是被那種我們稱之為才華的刺眼電光,它只在我們的唇齒之間跳躍,而是一種更深刻、更微妙、更隱蔽的光,是理性交流碰撞出的明黃色火焰。”
9歲的吳愛純寫下《笨鮑魚》的詩,60多歲的麥子阿姨說著“種完麥子,我就往南走”。
二十多年後,劉小樣找到了她的詩:“我看見路邊一朵花,我說它是我的,它就是我的。”
從小喜歡讀書的房主任,用前半生的苦與難,滋養出有生命力的脫口秀段子。

麥子阿姨
擁有主體性的人生和作為人類個體活著的感覺,讓地平線有了連綿不斷的起伏。
夏天很長,白晝很長。加繆形容夏天的每一個早晨都好像是世界上第一個早晨。
“重生”後的房主任,每一天都是嶄新、平靜而又幸福的一天。
陽光直射大地,生命本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