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pexels
這可能是最普世的公共空間。
不是公園,不是廣場,也不是商場,我說的是寺廟,它遍佈中國的每一座城市和鄉村,不論大小。
清淨,只是寺廟的一面,如今,越來越映入人們眼簾的,則是它世俗的那一面。有人去寺廟,是為了“出片兒”和打卡;有人是想去賞花、飲茶、擼貓、泡咖啡館;還有人做寺廟的周邊發展出一條生意線,代購手串、代拜佛祖菩薩。
在旅遊經濟的加持下,城市中的寺廟正在無可避免地“進入“我們的世俗生活,扮演著一個更復雜和多元化的角色。
文|碧野
編輯|南西

“廟是幾千年,人只有幾十年”
2017年,曉宙第一次去青蓮寺。這座寺廟位於山西省晉城市區東南17公里處的寺南莊北側硤石山。寺廟裡保留了7尊唐代的早期塑像,此外還有不同時期的碑刻。
1988年青蓮寺成為了第三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並在之後持續地進行了修復。但更多村落中的寺廟,並無這樣的好運。曉宙曾在村落尋訪時遇到一座古廟,看管人是一個莊稼老漢,正在地裡務農。為了能儘早進入寺廟,一行人先幫大爺幹完了當天的農活。進入寺廟,他們哭笑不得,廟裡不僅放著老百姓的農具,還養著羊。大爺先將羊趕了出來,等他們看完壁畫塑像,又將羊趕回寺廟,落鎖關門。

山西青蓮寺的舍利塔
圖源:視覺中國
曉宙是山西平遙人,一名旅遊策劃師。在他的觀念裡,村村都有廟觀,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小時候,去寺廟對他而言,就是去隔壁溜達一圈——旁邊有一座元代道觀,塑像隨意散落在裡面。
“大部分村裡的廟都這樣。”曉宙感嘆,像青蓮寺那樣,當時還能使用的狀態,就算好的。更多寺廟,在無人關注的時候,就已經默默地塌掉了。
2023年,曉宙開始全職做山西古建文明遺產線路的講師。這些線路的大部分內容是看寺廟。一年下來,他進上了千次寺廟,大大小小去了幾百個。

圖源:視覺中國
打破人們常規觀念的是,和很多地區不同,除了五臺山,很多山西的寺廟裡沒有香火和出家人。來之前看線路全是寺廟,先換了很多零錢,到了發現,連個功德箱也沒有——曉宙曾聽報旅遊團的遊客這麼說道。
“沒有的原因,主要是山西的這些文物遺存,經受不起這些。”曉宙表示。
據他觀察,很多山西寺廟的全名通常叫做“XX寺古建與博物館”。名義上還是寺廟,但出於古建和塑像的保護需要,大部分時間關閉不對外開放。偶爾會在廟會的時候會放開,以供當地人上香。

山西省運城市解州關帝廟內
圖源:視覺中國
在山西,寺廟是看不完的。
據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山西現存古建築遺存28,027處,其中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500多處,在現存的古建當中,寺廟建築群佔到了一定的比例。可以說,山西村村有廟,村村有古建。
為什麼山西的廟這麼多?曉宙認為,這和山西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有關。每次大一統王朝分裂之後的混戰,都繞不過這塊土地。大大小小割據一方的政權建立又滅亡。“打到老百姓都厭倦了,甚至國君也不想要戰爭了,最後人人都去設廟拜佛,祈禱無戰無災。”

圖源:山西省測繪地理資訊院
現在來山西來看寺廟的人,主要分為幾類。一類是面臨著工作壓力,處在跳槽,裸辭,失業等狀態的年輕人;一類是有實力,有文化素養的退休人員;還有一類是古建,壁畫,文博的愛好者。
曉宙遇到不止一個懷著心事來山西旅遊的遊客。在他看來,在一座沒有香火的山西寺廟,遊客的收穫是一個安靜下來觀照自己內心的契機。每次帶遊客去看應縣木塔,曉宙講解完之後都不急著帶遊客走,而是給他們一個小時,坐在原地,盯著木塔看。“看一看,它是一千年,你是幾十年。經常就有人,坐在那裡就哭了。”

因《黑神話悟空》大火的寺廟小西天
圖源:視覺中國
自從去年《黑神話悟空》大火,山西旅遊的熱度上了一個臺階,基建卻還沒來得及跟上。諸如鐵佛寺和青蓮寺等大火的寺廟,去年才正式開放。很多寺廟景點,既沒有通火車,也沒有配套住宿。因此,每次帶隊講完課,曉宙都會感謝大家。“能選擇來山西就很不容易了,大部分人來山西都是來受苦來的,像特種兵。”
曉宙希望能更多寺廟能被開發,因為當山西的旅遊經濟真的起來了,更多寺廟才有被及時修繕和維護的可能性。
“它們畢竟是屬於文物遺存,遺存到今年,可能明年受到一些自然因素或者是不可抗力,就不存在了。所以我希望大家能把我講的東西告訴更多的人,希望更多的人在它們還在的時候,能來看。”

“來一趟寺廟,就像做了一次心理治療”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懷著莊重的心情進入寺廟。如今,城市中的寺廟,作為打卡拍照的城市空間地標的功能,正在被放大。
大興善寺,這座始於西晉,盛於隋唐,佔地面積約120畝的寺廟,位於西安市城市中軸線上最繁華的地段之一,小寨商圈。
商圈中有年銷售額120億的賽格國際購物中心,人行道佈滿了咖啡甜品店,粉店,披薩店,書店,服裝店等商鋪。整個寺廟區域被密集的鋼筋水泥建築所包圍,鱗次櫛比的玻璃大廈、鏤空的過街天橋、穿梭的車流,與寺廟共同構成立體繁華的3D城市景觀。
寺廟的山門正對著一條狹窄的馬路——興善西街。根據西安市小寨地區綜合改造管理委員會辦公室的規劃,這是一條正在升級中的商業步行街。

中軸線上的大興善寺
圖源:視覺中國
進入大興善寺,到處都是身著漢服拍照的年輕人。撐開的打光板放置寺廟的角落,一位穿漢服的古風女子在衣袂翩翩地來回跑動,而她頭頂是天王殿的古樸屋簷。這一幕,正是去過大唐不夜城的遊客看到的日常。而對被拍攝者來說,更理想的是,這裡競爭同一個打卡位的人,要少得多。
但富裕的拍照空間,也在快速消失。隨著春天到來,寺廟裡的花樹次第開放,某某寺的臘梅,玉蘭花、桃花開了的訊息,正在網上火速傳播。一位攝影博主釋出影片標題《今天的湖州鐵佛寺,怕不是有一億人??》。筆者本來計劃週末前往廣仁寺看桃花,卻在網上看到一棵桃花樹下黑壓壓擠滿了人的照片,只能悻悻然放棄。

圖源:視覺中國
除了應季的景點,寺廟的另一個固定拍攝主題,是貓。
貓,如今幾乎成了當代寺廟吸引遊客打卡的硬通貨。就攝影行為而言,你能看到,有人在用手機拍攝同行人,而有人,將更昂貴先進的攝影裝置,對準毫不在意鏡頭的貓。貓也成了各大寺廟文創產品的靈感來源,大興善寺甚至有個綽號叫“貓貓寺”。除了擼真貓,還有一尊“貓貓神”的塑像供人打卡拍照。
攝影、賞花、踏春、逗貓,人們因為這些需求進入寺廟。除此之外,餐飲也構成了寺廟的一項吸引力。咖啡、茶、素齋,已經是很多寺廟的標配。以大興善為例,寺廟在下午五點後關閉,但素齋的打烊時間則更接近普通餐館,一直延續到晚上10點左右。搜尋寺廟攻略,也總能看到有人分享,某個寺廟吃過的某頓素齋,是近期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菜。

大興善寺的“貓貓神”
攝影:陳天摸魚
進入寺廟的人有著不同的需求,但相同的在於,大家消費的是寺院作為一個公共場景所具備的氛圍。Morris在杭州上班,居住地距離靈隱寺公共交通大概40分鐘。他一年會去靈隱寺三到四次。在他看來,相比佛教名山,靈隱寺的宗教意味更少,更接近一個著名景點和一張杭州城市名片。他會因為朋友家人來杭州旅遊,一再陪同他們去靈隱寺。靈隱寺火爆的十八籽手串,他也幫別人代購過好幾次。
當Morris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信佛的奶奶經常會帶他去當地山上的寺廟上香。初一十五這種比較特殊的日子,對奶奶來說可能是禮佛,但對童年的他來說,意味著可以去山上玩,還可以吃廟裡的供果,一段快樂的時光。

圖源:杭州靈隱寺
而他現在去寺廟,有時候是因為工作不順,有時候是想吃寺廟附近的某家餐廳——索性給自己安排一次短暫的市內遊。寺廟對他的意義,也從少年時代的一種遊玩場景,變成了一個散心、獲得安慰的場所。
“對我來說,是類似於心理治療一樣的體驗,但比心理諮詢的花費要少。”他笑著說。

信仰能否成為一門生意?
奕杞是一位資深的寺廟愛好者,在B站經營著一個賬號,分享在全國各地拍攝的寺廟道觀。他曾在一間寺院做志工,和幾個同事一起做自媒體賬號,透過搞笑影片來詮釋佛經教義。
一些影片在快手上獲得幾千萬播放量。但也有人罵他們,覺得他們的表達方式太輕浮。有個影片是講,一個人進入寺廟對著大殿哭泣,另一個人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我懂你,我一進來也想哭。當對方詫異回頭,他卻說,我是錢包丟了。

圖源:視覺中國
寺廟對手串等文創商品的營銷,也容易引起爭議,有不少人認為這是一種冤大頭營銷,畢竟同樣的手串,在義烏可能只要五分之一的價格。
另一種常見的寺廟商業行為是收門票。這一類寺廟的門票往往和風景區門票打包在一起售票。但通常來說,景區和寺廟,有各自的監管機構,景區是文旅區管理,寺廟則是民宗局管理。景區的門票和寺廟的門票(通常也叫香花券),實際上是分開的收款方。
奕杞走過幾百所寺廟道觀,他的感受是,其實很多寺廟並不願意景區化,但一些地方政府出於旅遊經濟和收入的考慮,會要求寺廟變成一個景點。不過,隨著國家鼓勵公益性場所逐漸免費,一些寺廟道觀不再收費。比如西安的廣仁寺就在2019年宣佈取消20元的門票。此前該寺的門票收入一年可達130萬元,寺院釋出的通知顯示,門票收入主要用在了寺院的殿堂修繕,因寺院修繕工程基本竣工,故後續不再收取門票。

圖源:視覺中國
對寺廟來說,建築的修繕、僧人的生存開支,是最大的支出。“大廟的水電費支出和北方寺廟的取暖費,就是巨大的支出。”儘管現在依然有寺廟僧人堅持託缽乞食,但在奕杞看來,這是個別寺廟選擇的一種修行方式,兩千年前的僧人能這麼生存,但兩千年後的現在是不可能的。一些寺廟還保留託缽行腳的活動,比如靈隱寺,但一年只有一次,更多是象徵性的儀式功能。
寺廟必須想辦法自謀生存。事實上,我國現行的法律法規也認可宗教場所進行一定的經營行為。《宗教事務條例》,《民法總則》以及一系列相關管理辦法,對宗教場所可以做什麼、能做到什麼程度,以及對宗教財產的產權、收入來源、支出用途等等,都做出了限定。“法物流通處”和素齋等,都是法律允許的寺廟道觀“自養”行為。奕杞也遇到過一些寺廟,會涉及比如住宿和養老院的產業,但這些往往處於模糊地帶。

杭州靈隱寺“託缽行腳”的活動
圖源:杭州靈隱寺
信仰到底能否成為一種生意?在寺廟,上香、供燈、敲鐘、求籤、掛祈福牌,每一項都明碼標價。開光的手串,更是典型的溢價商品。
比起無信仰的普通香客,信佛的人反而更能包容世俗與神聖的兩面性。在採訪中,奕杞和另一位信佛的朋友都表示,他們雖然從來沒有在寺廟買過手串——因為自己所求,是真正的內在開悟而不是外在。但他們理解,對不同的人來說,領悟有不同的境界,而人通常無法從一開始就領悟到最高的境界。
“所以如果你在某個階段,把願望寄託在一個手串上,覺得能給自己帶來安心、減少煩惱,對你來說,這就是有意義的。”奕杞說。

圖源:視覺中國
或許矛盾的根源是,寺廟雖然是一個公共場景,但信仰卻是一件私人事務,我們無法代替他人去判斷有用與否。寺廟的手串、迪士尼的玩具,這兩者的功能可能並無區別。換一個維度,信仰的生意並非只存在於寺廟。迪士尼樂園,也可以說是一種快樂信仰。
奕杞對待寺廟的態度是,“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
但對更多的芸芸眾生來說,只修心的境界是難以實現的。現實世界中的寺廟道觀,看得見、摸得著、可供頂禮膜拜的塑像,是必不可少的。
“我這些年聽到的最多的一類話:蓋這麼大寺院,不如蓋一個學校。”奕杞表示,自己不認可這種話。
事實上,在寺廟工作、以及漫遊寺廟道觀的這些年,奕杞看到過很多人對著佛像哭泣,有人是因為親人走了,有人是因為寵物走了,有人是因為孩子沒了,有人是因為本身有疾病。他越來越意識到,寺院道觀成為一些人釋放情緒的出口。
“實際上,走投無路的時候,如果真的無所求,人就成了不穩定的因素。但如果還願意去寺廟求什麼,反而說明,人們對未來還有一個期待。”
運營編輯:葉晨灝 南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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