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採訪|何伊凡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李欣
編輯|米娜
因上書直言,批評宦官劉瑾專權,正德元年(1506年),王陽明被貶為貴州龍場驛驛丞。雖為驛丞,卻是謫官,不得居驛站,只得在離驛站不遠的小孤山一洞口搭草菴棲身。
當時的貴州地區尚未完全開發,氣候潮溼多雨,霧氣重,缺乏基本的居住設施,生活環境惡劣,除了物質條件外,龍場人煙稀少,文化氛圍相對落後,身處其中的王陽明在很長時間內精神上也難尋共鳴。偶爾也有一些同僚前來問候,卻“語言與表情均粗魯不堪,使敏感的王陽明覺得他們還不如時來造訪的豬、鹿親切”。
而正是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深淵”裡,王陽明經歷了一個心靈蛻變的過程。
他在絕境中發問,“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像孔子一樣的聖人如果也遭受了同樣的境遇,又會向世人說些什麼呢?)而後,由“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即“聖人之道,吾性自足”(聖人所追求和體現的道德和智慧,我天生就有,不需要外求)。
而王陽明的“龍場悟道”,為此後“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心學理念奠定了基礎,使得心學成為明代重要的哲學流派,也影響了後世許多學者和思想家。
進入21世紀後,心學的思想也備受現代企業家和管理者的推崇,特別是近些年,隨著市場競爭加劇,企業家面臨更多不確定性,心學的“知行合一”和“心即理”等成為許多企業家消弭焦慮、走出迷茫的“精神指引”。
陽明心學是怎樣幫助企業家撥開雲霧,走出迷茫的?陽明心學與企業家精神的內在關聯是什麼?擁有強烈自我的企業家們,又如何與一個“傲”字做鬥爭?
圍繞這些問題,2025年1月,《中國企業家》與中國傳媒大學陽明書院院長周月亮教授進行了一場“心學與企業家精神”為主題的對談。
周月亮教授出生於1958年,是國內王陽明研究領域的權威學者,被譽為“陽明心學研究第一人”,同時出版了多部關於陽明心學的專著,如《王陽明傳》《王陽明心學》《極簡陽明心學:你當善良且有力量》等。
訪談當天,周月亮教授深入淺出,結合東西方哲學家、思想家的重要觀點,用最通俗的語言解釋出來了胖東來現象與“致良知”的關係,並回答了AI時代企業家這一角色是否具有自己獨特的不可替代性,以及企業家如何處理所欲所取與良知良能不同頻的問題。
現在,萬般事業從心頭做起,企業家總要面對自己的“心頭一問”,但周月亮教授也認為,良知並非萬能,良知只能解決一個肯不肯的問題,善良本身就是一種獎勵,是德行的獎勵,但這些還是不能保證有效地消滅假惡醜。
周月亮教授說,對於企業家們來講,如果發心不正,只會是看他起高樓,也見他樓塌了,所以一切都看企業家的選擇了。
以下為周月亮與《中國企業家》的對話內容(有刪減):

AI取代不了創生型企業家
《中國企業家》:AI 2.0時代,很多職業都可能被人工智慧替代,企業家這個角色是否具有自己獨特的不可替代性?
周月亮:AI時代心學何為,與AI取代企業家的問題,我是這樣理解的。AI它能取代那些只會模仿、賺快錢的企業家,但取代不了創造型企業家,或者我稱之為創生型企業家。《大乘起信論》裡提到一心開二門,二門指“真如門”和“生滅門”,我認為這還不夠,需要一心開三門,還有一個創生門,凡牆皆是門,這個門就叫創生門。
真正的企業家透過商業途徑改變時代、改變社會。企業家經歷的不僅是掙錢不掙錢的事。
AI時代,心學何為?其實就是感而上學,應運而生。感的含義是生命化的,不是從概念出發,而是從已有的知識出發,你和我此刻的感是不一樣的,你有你的感,我有我的感。感永遠跟著具象走,面對的是具象,用直覺直面具象,這個就是它的個性和特殊性,保證了獨一無二。
感而上學的核心是從具象到抽象。我個人的甜酸苦辣,別人是共享不到的,但是我把它抽象出來,將其變成一個詩句,或者變成影像等,就可以共享了。當極其個人的經驗或者是感受,達到全民共享的程度,這就叫感而上學。
這感而上學是AI唯一的哲學基礎,不是心學何為,是AI何為,所以我們現在已經開始給AI輸入正義和倫理,若不引導AI,AI有一天反過來害你怎麼辦呢?所以這個時候,良知這套就有意義了。在AI的學習階段,我們說什麼、做什麼,是我們自己在給自己下種子,如果我們每天做一些假惡醜的東西,那AI學到的就是假惡醜。
AI本身是無善無惡的,如果它學習到的惡多了,它就認為人是惡的,所以就是為了讓AI得到好的東西,我們也要大講真善美,大講良知,這也是心學到了AI時代所能釋放出的應有能量。
心即理,在AI時代成了一個不證自明的東西了。致良知,其實就是一個守住底線的問題。知行合一更簡單,就像是睜眼然後邁步,你不睜眼,又如何邁步呢?所以說,你是什麼,你周圍的這個能量場就是什麼,所以你為了提升你的能量場,要先提升你自己的身心。
《中國企業家》:去年“胖東來”是一個特別熱的現象,整個企業界都在關注,有很多人說從於東來身上看到致良知的力量,您怎麼看這個觀點?
周月亮:我覺得要是每一個企業家都像於東來似的,那無論什麼樣的寒流,我們都能扛得住。
最近也有很多批評胖東來的聲音,但我覺得這種行為就像魯迅說的國民性。別人沒有守住的良心,胖東來守住了。這種認知對於今天生態最大的破壞,就是一些人借攻擊資本家的這種所謂高大上的言論,來攻擊民營企業家。
我對於東來本人一無所知,但是我覺得他跟稻盛和夫是類似的。稻盛和夫的阿米巴經營模式,一句心學相關的詞都沒有,但卻是公認的在用心學振奮精神、經濟。胖東來模式也是一樣。
如果胖東來像一些培訓機構一樣,天天把致良知掛在嘴邊,他就反而是做不到現在胖東來這樣的成績。說教派是很倒胃口的,王陽明本人就曾說別整天良知了,人家聽著也煩,這可是王陽明原話。
《中國企業家》:企業家個人的良知,如何能擴充發散到一個組織,影響更多的人?
周月亮:組織非常重要,你當善良且有力量,這個力量就是從組織上來。如何擴充發散到一個組織,影響更多的人,還是回到良知是解決一個出發點的問題,別忘記初心,別忘記良心,牢記使命就是致良知。把它貫通起來,要行之有效,必須有組織和能夠實操落地的制度。

企業家就是實踐的思想家
《中國企業家》:人間是道場,企業更是道場,您也曾在書中寫過:萬般事業都要從心頭做起,陽明心學與企業家精神的內在關聯是什麼?
周月亮:這就像一個人和他的作品的關係。企業家是什麼樣子的人,他經營的企業就是他的作品。我還有一個更巧妙的表達,叫方寸定江山。方寸大亂,就會潰不成軍。你看《亮劍》為什麼受歡迎,其實是因為團長的生命風格,形成了這個團的團魂。
儒家稱“心物一元”,將心物一元落實最好的就是心學。所以,心學不是一個學術關係,而是一個新的認知模式、思想模式、工作模式,這個模式最簡單的就是心物一元。
我們過去講,不順的時候練內功,對於企業來說也是一樣,企業都要倒閉了,還要借錢去投資,結局肯定血本無歸,這時該乾的就是要練內功,練內功的過程說得高大上了一些,叫企業家教育。
首先,企業家要自我教育,得反思,不反思自己的經歷,都是在瞎經歷。有過第一桶金,也蓋過高樓,樓塌了的時候,正是自我教育的最好時機。

周月亮 攝影:佘貴森
我觀察過,一些企業家在順利的時候,你過去給他講《道德經》,他聽不進去,或者假裝附庸風雅聽進去了,但其實並沒有走心,等真正失敗的時候,他甚至都會背《道德經》了。這也是中國文化的特點,中國文化幫助你絕地反擊。這個特點尤其在心學裡面得到了很純粹的發揮。
我之前有個老師,蹲了監獄出來後,他說自己就靠孟子的那句話,“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每每遇到困難就背一遍,這就是在幫他絕地反擊。
馬克思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企業家就是實踐的思想家,因為改變世界必須有強大的實踐力量,始終保持感而上學這種直覺的能量。而企業家透過商業的方式改變了時代和社會,從而引起了其他的改變,這就是企業家作為一個行動的思想家的意義。
有些人學過心學,這個學過分兩種:一種是直接學,另一種是浸潤在這種土壤裡頭。比如說用良心做良心工程,他何須看《傳習錄》,我也看過《傳習錄》,我也會講《傳習錄》,但是我買不起瓦片蓋不了房子,也沒什麼用,我還講安得廣廈千萬間,道理都懂但寸步難行。而企業家他雖然沒有成本大套的《傳習錄》的學習過程,但是他堅持了這個核心觀點,比如方太,比如胖東來。
我之前有一個學生過來找我,他說從我這裡學了兩個字,就是照顧。一個照顧的心態,照顧員工,照顧顧客,照顧產品,照顧營商環境,後來又在照顧前面加了兩個字“惦記”,就是惦記、照顧,這就是致良知。所以不一定非要糾結什麼叫致,什麼叫良,咬文嚼字是誤國,實幹興邦。
《中國企業家》:在企業家中,一種流行的觀點是“偏執狂才能成功”,但這其中隱含著強烈的我執。破我才能成佛,企業家往往又有一個強烈的自我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才能做到虛靈不昧,天人合發?如何與一個“傲”字做鬥爭?
周月亮:首先要區分,是不是執著,執著的標誌是封閉,人一封閉馬上就走向自己的反面。所以說我執與信念的區別,就在於它是走向封閉,還是走向開放,它是走向多元、走向建設,還是走向一元,走向摧殘。如果走向封閉,而且讓它的權力邊界,組成一個牆,那就不再叫我執,而叫法執。
許多企業家,尤其是貧寒子弟,能夠闖出來都有他自己的過人之處,其中一個特點就是有膽,膽識才學,永遠是膽在最前面。王陽明就是有膽,他之所以走出了波瀾壯闊的人生,就是有膽子,修心煉膽,吐光芒。
企業家都是膽大的,但後續也特別重要,就是要學以養性,你必須學,不學你就養不了個性,很多企業家出問題,都是因為在後續的學習階段,有的沒有學對,有的沒有學透,又或者沒有和自己掛起鉤。
《中國企業家》:我執不破,就難以守住中和,企業家最容易犯的錯誤之一就是強持強行、意必固我,如何才能守中和?
周月亮:這就回到真我和真覺上,破的是假我,破的是相,全部佛法都是叫離相見性,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所以意必固我,所有的我執、法執也好,都是執在相上,執相而求就遠了。
息妄顯真,人好似一個天平,把假的、虛妄的熄掉,滅掉,真就出來了。也就是說,人人都有良知,為啥有的人沒有,是被雲霾給遮住了,把遮擋太陽的東西去掉,太陽的光照就出來了。
這也是儒釋道三教共通的一個原理,存天理去人慾,把人慾去了,天理就出來了,把妄熄掉,真就顯出來了,息妄顯真。所以說自我生成用的是這個真我,生成真覺,用這個真覺面對世界。而假我只能沿著貪嗔痴慢疑,名聞利養,只能走到那個製造焦慮、恐慌和黑暗的那條路上去。

躺平是放棄,臥倒是戰術,匍匐前進就叫保任
《中國企業家》:很多企業家也都談致良知,但往往又停留在話頭功夫,原因之一是現實中會產生很強的撕裂感,深層原因便在於良知和慾望的拔河。一件事從天理上知道不該這樣做,經營過程中很容易處於現實困境中,如果不這樣做,又覺得會面臨損失,當面臨所欲所取與良知良能的不同頻時,應該怎樣做呢?
周月亮:這個話題是貫穿人類的一個永恆話題。中國儒家把它表述為義利之辯。漢代儒家有點刻板,只講義,不講利,後面就導致了封閉。
在過去的農耕文明和遊牧文明博弈的時候,農耕文明是打不過遊牧文明的,但是遊牧文明來了以後就被這個高階的文明給同化了,恩格斯將其表述為民族融合。所以就長的眼光看,就是堅持仁義,重其義不謀其利,好像有更大的相容性。所以從大的文明選擇上回答這個問題才有效,大文明的選擇到底是利益眾生的還是摧毀眾生的,若利益眾生,哪怕暫時碰到阻力,最後還會由弱到強。
客觀來說,有良知的企業家是大多數,這是事實,當然,沒有良知的也有很多。法家質問儒家的一個命題是,你可以對人仁,但是你不能夠使人仁,面對這個拷問的時候,真正的答案還是在他心裡。過去我講企業文化的時候,我就講董事長這個級別的應該去學道家,因為這個級別的人總是在做戰略選擇。
不過,任何學說都有邊界,許多時候問題不是良知就能解決的,有人說良知萬能,但地球上就沒有萬能的東西,要的是沒有邊界,應該去衝破邊界。當然,衝破邊界是以建立邊界為前提的。在這種時候一定要看見,尤其是這種公益性思想學說,它的邊界更狹隘,只能對講良知的人有用,對不講良知的人一點用都沒有。
所以說良知只能解決一個肯不肯的問題,就是孟子講的“四端”,是很善良的觀念。善良本身就是一種獎勵,是德行的獎勵,但是這些還是不能保證有效地消滅假惡醜。對於企業家們來說,如果發心不正,只會是看他起高樓,也見他樓塌了,一切就看企業家的選擇了。
《中國企業家》:您曾說過,陽明學的要求,一是求根本,“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二是求心安、求是當,戒“苟從”;三是要“善看”“善思”,這三點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對企業家來說哪一點最難做到?
周月亮:這是一個東方式的整體體現,如果你是個講良知的人,你做了良知的事,你心安。
求根本就是第一性原理,就是從心誠意正,若心不誠意不正,事可能成了,人也被異化了,求根本就是從這個角度出發的。而有了真我後,才出真覺,有了真覺以後就善思、善看。
《中國企業家》:我們常說初心,初心是勇猛的,初心是新鮮的,但是初心也是難以持續的,所以說初心難得,這個初心如何保任下去?
周月亮:保任的保,原本是永葆青春的“葆”,這是道家的原理叫保真素,保持你的真,還有你的安之若素,就是平常心。而任字是非常複雜的,中國古代有個詞叫任俠,比如李白、王陽明、龔自珍都是好任俠,這個任是擔當,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任也是一種責任、擔荷狀態,保任就是這股勁兒不能丟了。就好比站樁,站出感覺來,你得保住它,保不住,那就是白站了。
任的反義詞就是放任,放任不管這就叫放任,而躺平是一種放棄,臥倒是一種戰術,匍匐前進就叫保任。必須用保任的這股勁兒幹事情,事情幹完了,人也磨出來了,磨的是心,最後事情幹好了,人格也完善了。
《中國企業家》:您認為何為教育企業家?為什麼現在教育企業家特別重要?
周月亮:教育企業家乍一聽像是動賓結構,但其實應該是偏正結構,企業也是在做教育,我不但是在經營企業,也在完善著教育的使命。尤其是在寒冬的時候,他不僅僅是在經營企業,還會給人溫暖,挽救人心,這也是一種教育。在工作過程當中技術的成熟,工匠精神的養成也是一種教育。最重要的是這個企業是在透過商業的方式來影響社會。
企業的生命線是人性的需求,真正的市場是由人性的需求組成的,在滿足人性需求的時候,在豐富人性、建設人性、改良人性的過程中,也是教育的過程。比如孔孟他只有透過教育、自我教育、教育弟子來薪火相傳,但給後世留下了“四書五經”這個圖紙,後人可以照著這個圖紙繼續建業,這是毀而不滅的一個依靠。
所以教育是個大概念。最好的企業家要有教育自己的自覺,把教育自己的經驗,教育員工,然後員工再去教育他的家庭。其實教育這個詞略顯精英主義了,教育這兩個字也太豐富了,一部中國教育史就是一部中國思想史,所以所謂教育企業家,其實應該叫教育型企業家。
《中國企業家》:您的書中經常出現的一個詞是“大丈夫氣”,何謂大丈夫氣?
周月亮:大丈夫氣的要害是不在乎。大丈夫氣最標準的人格型別就是《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他的不在乎保持了他的人格。心理學上有個詞叫人格時刻,平常你好、我好、大家好時,人格時刻出現不出來,只有囚徒困境的時候,人格時刻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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