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為何會霸凌我?這部復仇爽劇撕開東亞“慕強”真相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韓國的校園霸凌問題一直非常嚴重,涉及校園霸凌的韓劇也是批次生產的狀態。比如2023年的《黑暗榮耀2》之後,還有《清潭國際高等學校》(2023)、《少年時代》(2023)、《金字塔遊戲》(2024)、《名校的階梯》(2024)、《黑社會的我成為了高中生》(2024),以及2025的《善意的競爭》《流氓讀書會》等多部韓劇,都是聚焦校園霸凌的故事。
Netflix近日上新的韓劇《弱美男英雄2》(Weak Hero Class 2)是2022年備受好評的《弱美男英雄》(Weak Hero Class 1)的續作,推出後迅速成為Netflix全球劇集榜第2名。在一眾校園霸凌爽劇中,《弱美男英雄》系列具備獨特的氣質:爽劇的背後,它有著悲涼的底色,因為劇集的終點不是對霸凌者的勝利復仇,而是反霸凌同盟的土崩瓦解——昔日的朋友成為霸凌者。它戳穿了以暴制暴背後的“慕強”邏輯,只要這一邏輯存在,霸凌就難以根除。
文|曾於裡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以暴制暴背後的“慕強”
多數校園霸凌主題的韓劇,是以暴制暴的爽劇。爽劇之所以流行,一方面,它能夠快速引發觀眾共鳴。現實中,霸凌受害者往往長期壓抑無力反抗,劇中主角的反殺滿足觀眾惡有惡報的心理期待,產生一種宣洩的快感。另一方面,它也符合商業劇的創作規律。復仇故事天然具備戲劇張力,暴力復仇的劇情也更直接,更具視覺衝擊力。
《弱美男英雄》系列,同樣擁有爽劇的外殼。第一季中,模範生延時恩、業餘拳擊手安秀浩和“議員之子”吳範錫三位性格迥異的高中生,因校園霸凌結緣。前半段劇情中,他們一次次擊退對手、守護彼此。

動作戲也是亮點。延時恩作為學霸,將學習中的邏輯思維轉化為戰鬥策略,比如分析環境佈局、利用物理原理設計攻擊路徑,精準打擊對手弱點,展現出“以智破力”的瘋狂狠勁,有“原子筆戰神”之稱。
《弱美男英雄2》承接前作。因未能守護朋友而留下心理創傷的延時恩被迫轉學至新的高中,本想低調生活,卻因目睹新同學徐俊泰被霸凌而再次捲入暴力漩渦。他結識了武力擔當樸厚敏、高賢度等新朋友,共同對抗以那白真為首的惡勢力聯盟。主角團友情與熱血交織,以及動作戲的狠勁,依然是爽感的主要源泉。

爽劇充分宣洩鬱積的情緒,我們很少進一步去檢討以暴制暴背後隱藏的“慕強”邏輯。這種邏輯默認了暴力對抗的有效性必須建立在“力量對比”的基礎上——只有當對抗者擁有比霸凌者更強大的力量時,正義的實現才得以可能。
“更強大的力量”可以分為三種形態:個體自身的強大、外部權勢的支撐,或是直接的武力壓制。譬如《黑暗榮耀》系列中,文東恩本身變強了,她也藉助周汝正的力量(周汝正是醫閥二代);《善意的競爭》中,劉在伊家世顯赫、成績優異、外貌出眾,她才能成為禹瑟琪的“靠山”;《弱美男英雄》系列也沒有免俗,延時恩是高智商學生,他就算跟人打架也是高智商的打法,與劇中那些武力值最強的混混幾乎都是平分秋色……
而無論哪種形態,本質上都是對“強者”(權、錢或武力)的依賴。比如當主角透過自我蛻變成為強者來反擊時,乍一看是“弱者逆襲”,其實我們潛意識裡認可了“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強才能解決問題”,折射出對社會叢林法則的某種無奈接受——既然規則無法保護弱者,那麼唯有讓自己成為強者才能獲得安全。它強化了“力量決定地位”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傾向。

依靠外部權勢(比霸凌者更有權勢和地位的人),則是將強權作為正義的替代品。當劇中角色藉助更高的權力來反擊時,觀眾感受到的爽感不僅來自於正義本身的實現,還有更高層級的權勢碾壓。我們並非討厭權勢,只要它剛好站在了我們這邊。
至於直接以武力對抗武力的情節——主角用更強大的肢體暴力來壓制霸凌者時,劇情的邏輯閉環在於“暴力的有效性取決於力量的強弱”,而非“暴力本身是否正當”,一樣是在用原始的叢林法則替代文明社會應有的規則意識。
可見,“慕強”文化暗含對“弱肉強食”“恃強凌弱”的認同,必然催生出暴力的基因,也與霸凌現象相生相伴。但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在觀看那些以暴制暴的爽劇時,我們很少去戳穿它的這個弱點。
一則,東亞社會確實一直存在著“慕強”的土壤,很多人並不覺得“慕強”有什麼問題。從儒家文化的深層影響來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路徑,將個人強大與社會價值緊密繫結,“強”不僅是生存能力的體現,也是倫理道德的高階標準。何況,東亞社會重視集體主義,在強調群體利益高於個人的環境中,我們習慣了依賴某個強有力的領導者或權威來維護秩序、解決問題,強化了對強者與權威的認同。

二則,“慕強”折射了現實社會中的正義焦慮。我們都明白,建立一個不依賴個人強弱、真正能保護弱勢者的制度才是根本出路,但這個目標的實現顯得太遙遠。相比之下,崇拜強者、依靠強權解決問題“短平快”。有底線的強者會將暴力對準霸凌者,比如《黑暗榮耀》系列,文東恩精心策劃復仇卻始終不傷害無辜者;《流氓讀書會》中,“流氓”組成的讀書會其樂融融、人人平等、相親相愛,儼然一個烏托邦……這也使得他們雖然以暴制暴,在觀眾眼中依然充滿正義。
還有第三個原因,絕大多數校園霸凌題材的復仇爽劇,從未向觀眾揭示“慕強”的代價。當我們靠近強者,當我們與強者組成同盟,我們得到了強者的庇佑,但這個同盟真的牢靠嗎?霸凌就不會在小團體裡發生嗎?這是《弱美男英雄》系列所要講述的故事。
當朋友成為霸凌者
《弱美男英雄》前半程是爽劇,後半程則墜入悲涼。延時恩、安秀浩和吳範錫組成的“鐵三角”走向分崩離析,吳範錫成為新的霸凌者。
吳範錫出身於一個看似光鮮的家庭,他是國會議員的兒子,這身份背後全是辛酸——他只是國會議員為了面子工程收養的養子,在家裡毫無地位,養父把他當工具人,動不動就對他家暴,整天甩給他輕蔑的眼神和無盡的辱罵。畸形的家庭環境讓他形成了自卑敏感的性格,渴望被認可卻又極度缺乏安全感。

因為性格懦弱,吳範錫曾是校園霸凌的受害者,他屢屢被欺負,被迫轉學。直到遇到延時恩和安秀浩,他才第一次體會到被朋友接納的滋味。延時恩面對霸凌毫不畏懼,安秀浩武力高強還願意幫人,他很羨慕也很依賴這兩個朋友,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找到了歸屬感。
但自卑敏感的吳範錫,老是擔心自己只是兩人的跟班,尤其是當三人關係裡出現一點小波動,比如看到延時恩和安秀浩關係更好,比如安秀浩的注意力被其他人吸引而“冷落”他時,他的不安全感爆發了——他擔心更“弱”的自己會被拋棄。他“慕強”,他想成為強者。為了證明自己的“強”,他聯合曾經的施暴者,把拳頭揮向了好朋友安秀浩,導致安秀浩重傷昏迷,延時恩因安秀浩受傷無限自責,悲傷轉學。第一季也結束於此。
朋友關係裡,或許並不存在絕對的平等,但很多朋友還是努力做到平等,大家不分高低。《弱美男英雄》中,延時恩與安秀浩一直平等對待吳範錫第二季裡,延時恩徐俊泰樸厚、高賢度的關係也是如此。

也有很多朋友關係,會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有強有弱的關係結構,有著看不見的等級差別。電影《小時代》系列雖然很狗血,但它確實反映了很多現實中的小團體狀況——顧裡在姐妹團裡的“女王”,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圍著她轉。
這種不平等的關係能維持下去,通常需要兩個條件:強者不能霸道得過分,既要在表面上要維持公平,還要時不時照顧一下其他朋友;處於弱勢地位的人要接受自己的位置,接受強者的照顧和庇護,也願意讓渡一些自主權,以強者為中心。
當然,這樣的平衡非常脆弱。在“慕強”的文化語境裡,人人渴望成為更強者,而不是滿足於“寧為雞頭”或“俯首稱臣”。團體中的強者很自然地會嚮往更高的社交圈層,他們會主動接近那些比自己更優秀、更有資源的人,昔日那些“弱”朋友就會被疏遠,甚至遭到背棄與羞辱。
處於弱勢地位的人也不甘心永遠居於人下,他們會默默積蓄力量,試圖成為小團體裡的最強者就像《弱美男英雄》中“黑化”的吳範錫客觀上,延時恩與安秀浩一直平等待他,但吳範錫主觀上還是覺得他與他們兩人之間有強弱的等級關係。他害怕被落單,他要成為小團體永恆的中心而他證明自己強大的途徑,竟然是將拳頭對準朋友,甚至對朋友的霸凌更加殘忍。

《弱美男英雄2中,樸厚敏和那白真是第一季“鐵三角”的對照組,那白真是又一個黑化的吳範錫。昔日樸厚敏幫助被霸凌的那白真,他們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可當那白真成為一個強者後,他最想抹去的是那個弱小的自己方式同樣是傷害朋友
為何他們紛紛霸凌昔日的朋友來證明自己的強大?正因為朋友之間太熟悉,彼此的弱點、脆弱和不完美都毫無保留地袒露過,樸厚敏的存在時刻提醒著他過去的卑微、不堪,以及他不願面對的依賴和軟弱。那白真與樸厚敏的關係逐漸疏離甚至暴力相向——那白真希望樸厚敏向他示弱,成為他的“小弟”,始終以他為中心。在扭曲的“慕強者”的視角里,唯有如此才能證明自己真的強大了,才能徹底抹去曾經那個弱小的自己。
樸厚敏不從,那白真就從樸厚敏在意的家人和朋友下手。終於,那白真等來了樸厚敏那一句“我輸了”。電話那一頭的那白真不可置信,這是他期待太久的答案。樸厚敏冷淡地說,“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對你重要的是,我輸給你、我不如你,不是嗎?”

《弱美男英雄2的完成度不如第一季,或許是因為第一季太悲涼了,這一季著重凸顯出了友情的力量、守護的力量,以至於主角團的感情進展有些突兀和生硬。但在樸厚敏和那白真的這一組關係中,劇集直面反霸凌團體的瓦解,呈現了“慕強”如何摧毀朋友關係這讓它仍值得一看。與第一季結尾類似,第二季迎來一個淒涼的結局,樸厚敏的哭泣為這一季劃上“不爽”的句點。這就是“慕強”的代價它瓦解了友誼,催生了暴力,製造了悲劇。
說到底,當校園霸凌題材拍成以暴制暴的爽劇,它們就像是《黑暗榮耀》臺詞裡說的,僅是個“寓言故事”,警告那些霸凌者:總有人比你更強,你的暴力終將反噬自身。但現實往往比寓言更復雜——並不是每個受害者都能像文東恩那樣絕地反擊,也不是每個施暴者都會受到懲罰。縱然有反抗同盟,也大有可能被“慕強”瓦解。
所以,真正的出路不是成為一個足以碾壓他人的“強者”(絕大多數人都做不到),而在於建立一個能讓不同特質的人都有尊嚴地生存的環境。我們並不否認追求優秀、崇尚努力本身,這本是社會進步的動力;但危險的是,當“強”被簡化成單一標準——比如財富、權力、武力時,在“慕強”文化裡,那些不符合主流標準的人就會被自動歸為“弱者”,成為被輕視甚至欺凌的物件,“恃強凌弱”的遊戲永遠不會真正停止

強者的標準不僅應該多元,強弱本來也是相對的——一個人可能在學業上不出眾,但擅長藝術;可能性格內向,但擁有深刻的洞察力;可能體力不佔優勢,但具備驚人的毅力……雖然霸凌的成因很複雜,但如果社會能容納多元的價值標準,或許就能從根源上鬆動將人簡單劃分為強者與弱者的粗暴邏輯,不斷衝擊“慕強”文化的根基,從而減少霸凌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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