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觀廿(ID:vigintidere,作者:GuanNian,編輯:黃栗。轉載請聯絡原作者,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幾年前的一天,白楊的目光在電視新聞上定格,畫面中是一位身陷家暴的妻子,她面容憔悴,眼神中透露著無助與絕望。
不好的感覺又來了,白楊感覺自己正一步步滑落懸崖,突然間,她失去了控制,猛然墜入深淵,她感到崩潰、無力,就像十幾年前被霸凌時一樣。她的心臟也無緣由地疼了起來。
近二十年裡,同樣的應激反應,有時一個月會在她身上發生好幾次,有時是敏感的詞語、畫面刺激到她,有時她也搞不清楚應激發生的原因。她回想起那些傷害過她的人,他們辱罵她,在她身上疊羅漢,孤立她。她一邊在心裡用最惡毒的話語去詛咒他們,一邊又恨自己,為什麼當時沒有拼死反抗。
白楊已經32歲了,她出生於中部省份一個貧困村。在離家不到一公里的村小,她遭受幾年的校園霸凌。讀完小學,她從村裡逃到鎮裡,從鎮裡逃到縣裡,從縣城逃到市裡,順利考入大學。
被霸凌的陰影如影隨形,過去十幾年裡,每次受到刺激,她像被綁上一臺急上急下的過山車,糟糕的狀態要持續要幾天,她才能慢慢平靜下來。
有時,白楊跟朋友傾訴自己的痛苦,朋友勸解她“要往前看”。其實,她更希望朋友能幫她叱罵霸凌者,痛斥對方加諸她身上的傷痛。“法律、家庭從未告訴我,這件事我沒有錯。”白楊說。

2014年的《美國精神病學雜誌》指出:經常受到欺凌的孩子在步入中年以後,會面臨更大的抑鬱、焦慮、自殺風險。幾乎每個病人都要接受一種雙重的現實:一個相對安全和可預測的現在,以及與之共存的廢墟般的、一直存在的過往。
因為被霸凌,白楊長時間受失眠困擾,在那些輾轉反側的夜晚,她感覺身體裡的能量瞬間消散,她陷入一股巨大的無力感中,無法自拔。為了平復情緒,她嘗試冥想,呼氣,吸氣,一點點吸收能量。
有一次,她幾天睡不著,求助於心理諮詢師。對方為她催眠,她睡了快一小時。睡醒後,她感覺陽光從頭頂開始,慢慢往下,最後灑滿全身。她感覺溫暖又舒適,很快,她心裡又泛起一絲莫名的憤怒,為什麼要對我好?
她發現,自己缺少追求幸福的能力,很早之前她就有這種感覺。小學時,一天下午她走在路上,路兩邊是一片片綠油油的菜地,陽光灑下來,到處都被照得金燦燦的。突然間,她心臟驟然疼痛,有點喘不過氣。眼前的景象對她而言很漂亮,但不真實。
“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告訴我,你不配,你不配得到快樂,不配得到幸福。”白楊說。
邵斌也是霸凌受害者,她今年26歲。從11歲開始,她被班裡所有的同學孤立,她的書桌上時常出現寫滿辱罵的字條,她總是要提防男生們隨時伸出的絆腳……這樣的霸凌持續了三年。
高考後,邵斌離開了老家——黑龍江的一個小縣城。她在市裡讀完大學,畢業後陸續在北京、天津工作。經歷了漫長的自我修復,她逐漸接受了難以釋懷的過往,她明白被霸凌不是自己的錯。
只是,噩夢從11歲困擾至今。在邵斌現在的夢裡,小時候霸凌過她的人,又出現在她如今的生活環境裡,他們比過去更可怕,自己再次陷入困境。在夢裡她覺得丟臉,小時候打不過對方,難道長大了也要看對方的臉色?
不斷襲來的噩夢,讓邵斌受盡折磨,她經常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上次做夢後,這個念頭又出來了。痛苦中,她想起史鐵生說的一句話,“想自殺的人,只是想殺死痛苦,不是想結束生命。”她意識到,自己太絕望了,她擔心餘生都要活在曾經被霸凌的陰影下。

在白楊、邵斌的人生軌跡裡,霸凌者摧毀掉的東西有很多。精神創傷只是崩塌的一角,層出不窮的隱性傷害,無聲無息地滲透進她們的生活、職場,以及親密關係當中。
白楊原本就不善言談,不善交友,遭遇霸凌之後,她對交友更為謹慎,只有透過她嚴格考察的人,才能被她納入朋友圈裡。
白楊在大學裡讀藝術實驗專業,她在校園裡總是獨來獨往,對學生之間的社交圈子避而遠之,課餘時間要麼埋頭創作,要麼去看各種展覽。
集體生活裡,與旁人太過不同也會招惹麻煩,有人嘲諷她清高,自以為很厲害,其實什麼都不是;有人貶損她胸部小,叫她“飛機場”;有人笑話她穿著土氣。白楊對一個場景記憶猶新,班級裡組織去公園遊玩,白楊穿著一件T恤,活動時T恤滑向肩邊,露出了內衣標籤,上面寫著“都市麗人”,旁邊看到這幾個字的同學笑得喘不過氣,大聲稱呼她“都市麗人”,接著,整個班級的男生跟著笑了起來。
白楊說不清楚這些惡意的源頭,她只能把原因歸結於自己封閉的個性。為保護自己,她再次選擇了躲避。
畢業之後,白楊的職業道路也不順遂。
一個藝術專業畢業生,要成為一個相對成功的藝術家,不僅要靠作品,還要靠人脈,需要策展人、評論家和藝術理論家的支援。這些人物相互提攜,形成了一個緊密的權力網。對於一個剛走出校園的年輕人來說,師長的提攜尤為重要。學校裡,一位對白楊的學業前途起一定作用的老師,就是位“強勢且控制慾較強的女性”,這位老師明顯偏愛那些自信、大膽、願意表達自己觀點的學生,白楊看起來沉默,還有點唯唯諾諾,老師很難注意到她,更別提青睞和扶攜。
白楊的人脈網始終沒有建立起來。她做過畫廊的經紀人,嘗試過情趣用品設計,還去電廠做過設計師。偶然一次機會,她接觸到一個藝術改造專案,這個專案才真正燃起她的興趣。2019年,參與專案還不到幾個月,她意外遭遇了男性的嚴重傷害,關於這段遭遇,她不願再多提一個字。
經歷這件事後,白楊內心長久關閉的暗室再次被開啟,她患上了抑鬱症,陷入無休止的自我懷疑和痛苦中。她常常躲在家裡的儲物間。有時候,她站在窗邊往下看,思考自己要不要跳。
這種狀態,她維持了近兩年。她腦袋裡不停地播放,自己從小到大被霸凌、被暴力對待的經歷,她難以釋懷。“一直過著苦難生活的人,他的人生有什麼意義?”白楊想。
與白楊不同,離開老家的環境,邵斌的大學生活過得意氣風發,在同學之間她還是個響噹噹的人物。
只是步入職場之後,從前的陰影又一次籠上她的頭頂。邵斌在北京一家廣告公司工作過兩年,公司裡不少同事是北京本地人,學歷光鮮,家世優渥,舉手投足間充滿了優越感,站在他們中間,她有時會感到沮喪。
不過,真正讓邵斌難以忍受的,是辦公室裡的一些規則,比如“懲罰性”的制度——員工出現一些常規性小失誤或未能滿足甲方要求時,需在部門群內發紅包並撰寫檢討。她有過一些小失誤,被“懲罰”過,這在同事當中很常見,沒有人敢對這一規則提出異議。但在心裡,邵斌接受不了,被“懲罰”後她覺得丟人,也更加討厭公司的辦公室文化。
那兩年,邵斌在大學積攢的開朗和自信被一點點耗幹,她又變成了膽小、懦弱的邵斌,“被霸凌的往事”在夢裡出現得更頻繁了,她決意要辭職,她不想再成為從前那個邵斌。
本文的第三位主人公,25歲的於遐,同樣也是被霸凌者。
於遐現在在英國讀碩士,她就讀的高校排在全球前十位。她考入這所高校,"90%的原因,是可以擁有海外名校生的標籤"。
前一段時間,於遐去了歐洲好幾個國家遊玩。朋友圈裡的旅行照片裡,她眼睛又大又亮,小麥色皮膚,妝容精緻,身形纖瘦,看上去就是個生活優渥、無憂無慮的留學生。
她喜歡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光彩奪目的生活,“給外人營造一種主流認可的人設”,她解釋道,“當我做自己的時候,真的發自內心沒有安全感。”
於遐一度認為,那段被霸凌的經歷,已經被自己拋了出去。只是最近,過往經歷如同休眠火山再度甦醒,噴發出熾熱的熔岩。四個月前,一個特別親近的朋友與她絕交,男朋友與她的關係也岌岌可危。兩重親密關係的破裂,讓她不得不再次回看自己的經歷,今天的危機裡隱隱藏著一隻操控之手,她發現,十幾年前被霸凌的遭遇,從未真正從她生活中離開。
在親密關係裡,於遐不敢表露自己的訴求,也很難拒絕別人。朋友要去看展,她有課不想去,但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她身上的衣服被朋友吐槽“難看”,她心裡不舒服,覺得這話有點刺耳,糾結良久,她最終忍住了反擊。如果說出來,會不會很尷尬?會不會被人討厭?別人會不會在背後罵自己?她一下回到少年時期,女生們充滿敵意的看著她,在身後對她評頭論足,那種被隱形排斥的感覺,讓她至今心有餘悸。“我討厭沒有朋友的感覺。”
無論是與朋友還是男友相處,於遐習慣隱忍,委屈逐漸積攢,隱忍到忍無可忍,她無力處理矛盾,只能選擇冷暴力。這是她與朋友、伴侶的關係陷入危機的原因之一。
於遐向心理諮詢師尋求答案,對方告訴她,她與人相處時有討好行為,背後的本質是自卑。
自卑的源頭在哪裡呢,她想到讀小學時,她皮膚黑,同學嘲笑她醜。“黑”、“醜”的烙印一直伴隨她到高中。她一度認為,就因為自己長得黑,才會被他們霸凌。
現在,小麥色成為審美主流,身邊的人常讚美於遐的膚色和外貌。她沒法安然接受這份讚美,她仍有嚴重的容貌焦慮,如果沒有化妝,她是不會出門的。
“我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其他人,沒法以一個正常的姿態去維繫一段關係”,於遐說。

在於遐的回憶裡,小學是人生中最黑暗的階段,與人聊天時,她很少提起這段生活。
她在江西一個小縣城讀完小學,期間經歷了長達四年的校園霸凌。霸凌從她讀一年級時就開始了,她至今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被霸凌。
她記得被同學孤立之前,她的成績下降了,這之後,原本一塊吃飯的小夥伴不再約她,她試圖融入其他同學的圈子,均被拒絕。慢慢地,孤立她的同學越來越多,漸漸變成了一個整體。
七八歲的於遐,沒有想過求助父母,她父母很早就分開了,她跟母親一起生活。母親很嚴厲,有一次她沒完成作業,母親駕車帶她出去,把她扔在了加油站,她望著母親離去的背影哭個不停。她懼怕母親,不敢告訴她自己被霸凌了。
絕望時,自殺的念頭曾在她腦海中閃過,但沒有實施。好在,那會兒QQ聊天很流行,她也註冊了QQ號,在網上認識了很多朋友,“有人願意和我說話,他們關心我,在乎我的存在”。她靠著這點僅存的溫暖,捱過了艱難的童年。
升入初中後,於遐離開了原來的環境,也擺脫了霸凌者。她的成績變好了,老師和同學們都喜歡她,她有了自己的好朋友。但她內心深處,被孤立的恐懼始終存在,她想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
於遐讀高中時,加入了一個四人小團體,成為了學校裡“受歡迎的女孩們”之一。她的朋友在學校裡很搶眼,無論跳舞還是社交,都遊刃有餘。朋友的自信感染了她,但她舞跳得不好,其他團隊成員吐槽“跳得都是什麼”,她感覺很難堪,但為了不被排擠,她沒有反駁。
剛來英國時,於遐很不適應,與國內大學不同,英國高校沒有固定班級,同學之間的關係非常鬆散。沒有穩固的圈子,於遐很焦慮,她擔心自己再次成為被孤立的目標,她有些抑鬱,趕緊尋找圈子融入,直到交到新的朋友,她心裡才安定下來。後來,在和心理醫生的交談中,於遐意識到,這是缺乏自我認知的表現——無法脫離環境評價自己,所以需要不斷地交新朋友,並從朋友那裡得到源源不斷的肯定。
波士頓大學醫學院的精神科教授、心理創傷治療專家巴塞爾·範德考克在《身體從未忘記》中寫道,創傷及應激相關障礙(PTSD)的徵象之一,是為了應對創傷,以免自己長期處於恐懼中,這些患者學會了將大腦的一部分關閉,以緩解那些隨著恐怖而來的內臟感受和情感。但在日常生活中,這些大腦部位也負責產生我們自我意識的情緒和感受。
接受心理治療後,於遐在網路上分享了自己被霸凌的這段經歷,其中有留言者分享了與她相似的經歷,也談到沒有朋友的孤獨感。於遐回覆對方,“如果找不到合適的朋友,就先享受與自己的獨處吧。”
和於遐相比,白楊的處境更為艱難,她遭受的校園霸凌的時間更長,傷害更嚴重,原生環境的支援也更脆弱。
在白楊的記憶裡,霸凌自她記事起就存在。小學一年級,她被同學欺負、孤立。別人欺負她的理由很荒謬,她喜歡農村燒秸稈時,燒落的灰從空中飛下來的樣子,像黑色的蝴蝶。她把自己的想法分享給同學,卻被聽者當成了攻擊她的工具,同學們笑作一團,罵他神經病。
有一次玩遊戲時,她不小心滑倒了。同學們開始在她身上疊羅漢,一個接一個,足足有六七人,她感到內臟被壓得疼痛難忍,哭喊起來,但沒有人停下來。這場壓迫持續了很久,直到老師走進教室。在她心裡,這一次的霸凌佔據著重要位置。
而像以往一樣,老師的呵斥,僅僅是為了制止其他孩子的行為,而不是保護白楊。她曾經跟老師講過自己的處境,但老師沒有放在心上,老師處理問題的方式是,哪個孩子不守紀律或者調皮,就懲罰他。至於被欺負的孩子如何,老師並不關心。
學校不安全,原本應該提供慰藉的家庭也不可靠。白楊的母親一個人外出工作,父親不止酗酒,而且性情暴戾,家庭氛圍緊張又壓抑。
白楊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女孩們不得不早早學會自立,家裡的飯是她和姐姐們做的,父親吃著飯菜、喝著酒,訓斥著幾個女兒。晚飯時電視裡播放天氣預報,她們看的最認真,因為父親會在預報結束,隨機提問播報裡的氣溫,如果誰說錯了,就要捱罵。
姐妹之間的相處也更接近叢林法則,大姐對妹妹異常嚴格,犯了錯,大姐會用力扯白楊的耳朵,她不得不跟隨她的手移動,以減輕痛楚。二姐跟白楊經常發生衝突,她省吃儉用買到的芭比娃娃,被二姐埋在菜園裡。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個芭比,“被二姐殺死的娃娃”,白楊對我說。
被同學欺凌得忍無可忍,白楊才告訴家裡人。“為什麼大家不欺負別人,就欺負你?”爸爸、姐姐都這麼反問她。
她想過告訴母親,母親遠在異鄉,家裡沒有電話,平時一家人都是去公共電話亭打電話,女孩們排隊等話筒,遞到白楊手中,她還說不上幾句,就被另外一個孩子搶走。
今天我們再次聊起這段經歷,白楊不認為母親能幫助她,母親有討好型人格,“總是習慣自責,認為別人不會錯,明明不是自己的問題,她也要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讀初一時,邵斌遭遇校園霸凌。這場霸凌的源頭,是同學向她借錢但不肯還,邵斌逼對方還錢後,這位同學開始散播她的謠言,邵斌因此成為同學攻擊的物件。有人在放學路上把她堵住,她毫不示弱,拿起提前準備的磚頭,和對方較量。
肢體較量沒有佔到上風,霸凌者又轉向更為隱蔽的心理傷害。邵斌發現,自己放在教室的東西總被人丟棄,桌子上經常出現羞辱性的字條。她不得不隨時提防同學的惡作劇,落座時要留意凳子還在不在,經過走廊時要注意突然伸出來的腳絆子。
惡意源源不斷。一次分座位,老師反覆地問,有沒有人願意和邵斌一桌,所有的男生都拍著桌子說沒有。“那一刻,我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鑽進去。” 她穿上一件漂亮的裙子,卻換來一句“穿得比誰都好看,長得比誰都磕磣”。她從同學身邊走過,耳邊總有人喊出“SB來了”,她質問對方,他們說“誰讓SB是你名字的縮寫呢?”她氣得說不出話,只得回家求父母改名。
邵斌變得謹慎和自卑。不敢穿漂亮的衣服,不敢成為人群中的焦點。在路上碰到同齡人,她立馬躲起來,怕對方會語言霸凌自己。她逃了很多集體活動,像是看電影,因為按照以往的情況,以她為中心,周圍一圈都是空的,就好像她有傳染病,她覺得很丟臉。
邵斌也曾努力緩和與別人的關係,同學不清楚老師當天留的作業,她主動把自己的筆記本遞給對方,但立馬便被砸了回來,“假惺惺什麼”。
這段晦暗的校園生活也有一點點亮光。每天放學後,發小會等邵斌一起回家,她們不同班,也不算同路,發小自己有順路的小夥伴,但她還是選擇等邵斌。兩人一起走完校門口的幾百米再分開,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回家。邵斌一直感激發小, “朋友給你最大的幫助,不是她做了什麼,她可以什麼都不做。比如她之前跟你玩,你發生這件事兒後,她還是願意跟你玩,這就是很大的鼓勵了。”邵斌說。倆人的友情從小學維繫到現在,而且變得更加親密。
隱忍許久後,邵斌把自己的處境告訴了父母,那段時間父母正在鬧離婚,天天大吵大鬧,誰都沒注意到女兒的異常。
媽媽先站了出來,她註冊了一個貼吧賬號,挨個回懟霸凌邵斌的帖子,為了保護女兒,她也會經常來學校接她放學。
爸爸起初因女兒被霸凌覺得丟人,但他還是去找對方的父母,要為女兒討回公道,對方父母當著邵斌的面,把自家兒子打了一頓,兒子被打得到處跑,邵斌看不下去,制止了阿姨。
邵斌以為,事情到這兒就可以結束了。但回到學校,霸凌依舊繼續。她又求助老師,老師之前就見過她和其他同學的爭執,卻沒有出面處理,這一次她質問邵斌,為什麼你和誰都能打起來。聽到這句話後,邵斌感到更絕望了。“老師們只想要太平,而不是公平。”邵斌說。
無路可走,邵斌起了自殺的念頭,那天,她晚上回到家,父母還沒回來,她回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一股委屈湧上心頭,她不想活下去了。但在黑暗中,她念頭又轉了過來:為什麼死的是自己,而不是惡人。在憤怒與無力中,她在腦中不斷幻想著報復對方的畫面。
第二天一早,她像往常一樣去路邊攤吃早餐,那頓飯在她記憶裡異常好吃,初升不久的太陽,把馬路、小樹、行人、飯桌,熱氣騰騰的鍋籠,都蒙上了一層淺金色,也透進她的心裡。真的走上了絕路,可能再也不能享受這麼好的早晨了,她覺得心裡亮堂了。
她開始讀很多書,讀《哈利·波特》,她發現真誠、勇敢、無畏、無私的赫敏,也會被人討厭,讀名人傳記,她發現很多偉大的人,都經歷過磨難。
值得玩味的是,邵斌以上的努力,都沒有讓她真正擺脫困境。讓她擺脫被霸凌、被孤立處境的,是她加入的一個小團體。這個小團體,也會霸凌其他同學。
同班女生M為了學習,從後排搬到邵斌旁邊。有人主動和自己做同桌,邵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M人緣很好,如果和她成了好朋友,自己可能不會再被欺負,邵斌想。
邵斌的有意示好得到了回應,M帶著邵斌加入自己的小團體。為了討好小團體的其他女生,青春期的邵斌不敢多做打扮,她每日穿著校服,刻意“扮醜”,滿足其他女孩的優越感,“討好她們到這種地步。”邵斌說。
這個小團體也會欺負其他同學,遇上這種情況,邵斌不會動手,她同情被欺負的同學,但不敢替受害者說話,她害怕被“拋棄”。
團體裡的霸凌者看中了邵斌的頭腦,有時施暴者會讓她幫忙出主意,如何“欺負別人不會擴大事端”。邵斌安慰自己,她的“主意”,至少能讓被欺負的同學,避免更大的欺凌。
在邵斌小心翼翼的努力下,她和M越來越親密,有一天M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邵斌是我最好的朋友。邵斌在心裡長舒了一口氣,她知道,長達兩年的霸凌終於畫上了句號。
邵斌也守護過被霸凌者。讀高中時,同班同學Y被孤立,只是高中生的霸凌更隱蔽,他們只是孤立Y,不跟她講話。邵斌知道被孤立的痛苦,她便主動找Y聊天,後來兩人成為朋友。
大學畢業後,邵斌到北京工作,Y也在北京,兩人的關係比讀書時更緊密。邵斌的前男友H,就是透過Y牽線認識的。
邵斌逐漸擺脫被霸凌的陰影后,她想過很多次,假如有一天,自己走在路上,看到一幫人在欺負一個女孩子,“我應該會上前,制止他們。”邵斌說。

初三擺脫霸凌後,邵斌的生活總算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她考上高中的重點班,學習填滿了她的生活。
在高中,她收穫了真正的友誼。讀高二時,班裡調座位,她和男生W成了同桌,一開始邵斌心裡抗拒,初中那會兒男生沒少欺負她。她抱著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跟W相處,慢慢地她發現W很友善,兩人漸漸熟絡起來。
有一天早上跑操時,邵斌跟W的哥們兒產生了衝突。早操隊伍裡,那個男生排在邵斌前面,幾圈下來,男生在體力上落了下風,有點跟不上隊伍。考慮到他是W的朋友,邵斌隨口開了句玩笑“你是在跑凌波微步嗎”,男生瞬間生氣了,對邵斌破口大罵,朝邵斌丟紙巾,邵斌也急了,和對方打了起來。
衝突過後,W選擇遠離那個男生,他認為錯在對方。邵斌很感動,她發現除了那些捉弄、排擠她的壞男生,也有講道理、有原則,懂得尊重的好男生。這件事過後,她對W徹底放下了戒備。
讀大學後,邵斌的一些特長,讓她在同學當中很受歡迎。她參加了學院的排球隊,跟其他學院打比賽,同學們圍在球場四周喊,“邵斌加油,你真棒,你太厲害了,我們好崇拜。”她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被人群簇擁。其實,她一直擅長排球,只是以前被同學孤立,很少有機會參加比賽。
她有繪畫基礎,大學時參加比賽得了獎。站上賽場上,或者領獎臺上,同齡人在臺下注視,羨慕,這樣的感覺真好,她越來越自信,開始展現一切自己想展現的東西。
不過,還有許多東西,邵斌需要花更多的時間跨過去。比如與人建立信任,大學裡,她的很多朋友都只是泛泛之交,她看起來開朗、陽光、積極向上,別人會跟她傾訴自己的人生問題,聊起自己的家人、朋友,她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且只做傾聽者,她很少跟別人透露自己的過往,她很難相信一個人。
今天我們再次聊起這些,邵斌還是認為人性本惡,如果把自己完整地展現在別人面前,一定會受到來自對方的“攻擊”。現在,她不再懼怕“被傷害”,但還是習慣於情感迴避。
外貌問題,也是邵斌的心結。一直以來,她忘不掉那句挖苦,“穿的比誰都好看,長得比誰都磕磣”,她還是不敢穿漂亮的衣服。今天我們聊起這句充滿惡意的攻擊,邵斌還是有點難以釋懷,“你在朋友圈看到我的照片了嗎?我覺得我長得不磕磣,甚至覺得自己長得還挺好看的。”她說。
高中畢業時,媽媽拉著她去了照相館,要給她拍一套寫真。媽媽有這個習慣,邵斌每個年齡節點都拍有寫真。她穿上了美美的衣服,化好了妝,十八九歲的女孩,像朵剛綻開的花一樣。照片出來後,邵斌盯著看,她覺得自己挺漂亮。
不久後,一家人去外地玩兒。在那個陌生的城市裡,邵斌膽子大了起來,反正也沒人認識我嘛,她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細細地裝扮一番,對著鏡子一照,整個人一下子自信了。
到了大學,她開始了報復性打扮,染髮、化妝、穿著性感,她不會選美瞳型號,眼裡美瞳過大了,看上去像恐怖片裡的女鬼。很快她發現性感風跟自己不搭,單眼皮看上去又有點土氣,她花2000塊割了個雙眼皮。
不無調侃地聊起這段變美經歷,邵斌承認,當時她用力打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揚眉吐氣,“之前別人都看不起我,覺得我是醜小鴨,其實姐就是女王。”邵斌說。
邵斌不想成為弱者,無論是在學校還是職場。剛工作,她工資不算多,但會買幾件很體面的衣服,一看就價值不菲。“別人會覺得我很厲害,很不好惹,不會欺負我。”邵斌說。
聊天時,邵斌談起過往的經歷,總帶有一種玩世不恭的語氣,彷彿事不關己。她告訴我,她用這種方式化解痛苦,也顯示自己的強大,因為能駕馭痛苦。“一個人如果他曾經就是因為自己的弱小被欺負過,他會非常想要變強。”她說。
不過,聊起前男友H,邵斌又顯得格外柔軟。
大學畢業後,邵斌遇到了H。他很包容體貼,一起出去旅遊,邵斌出了差錯,他從來不指責,而是一起想辦法處理問題。戀愛前H不做飯,戀愛後他查食譜,每年給她做飯、切水果。邵斌加班,H去她公司樓下等。H下班早的話,就去地鐵口等邵斌,看她走出來,他一路跑向她。
邵斌想,原來自己是這麼值得被愛的一個人嗎?原來除了父母,還有人會願意為我做這些。初中被霸凌的經歷,讓她一直對男性充滿戒心,現在,她的想法發生了很大改觀,也有一些男生會尊重女性、善待伴侶。
邵斌很少跟別人提起被霸凌的遭遇,即便是最親近的朋友,她擔心別人會因此看不起自己。她鼓起勇氣,跟H講述了自己被霸凌的經歷,這之後,邵斌發現,H會裝作不經意地讚美她,鼓勵她。她和H每天有個小遊戲,睡覺前說出對方三個優點,以前H對每天相同的問題,表現得很敷衍,隨口誇她漂亮、性格好,這之後他會認真體察她身上的閃光點,比如瀟灑、浪漫……
我們交流兩週後,邵斌主動給我發來資訊,“跟你聊過後,我覺得我的專業可以幫助到更多的人,我打算找找公益組織,幫一些有創傷的人做心理諮詢。”

與邵斌、於遐相比,白楊遭遇霸凌的週期更長,受到的傷害更嚴重。而且,第一次遭遇霸凌後,白楊能獲得的幫助和支援微乎其微,在封閉,充滿暴力的成長環境裡,她自救的能力也更弱。
接受自己被無緣無故霸凌是一件艱難的事,意味著接受自己的無能、軟弱,更是一種巨大的心理折磨。成年後遭遇合作方侵犯時,她如同木偶般愣住,沒有做出反抗,每每想到自己當時的怯懦,白楊痛苦不已,童年時默默忍受霸凌的無助與絕望,又浮現在她腦子裡。
為了安慰自己,白楊會想,是不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對,以此合理化對方的行為,但這不能消解痛苦,反而如同飲鴆止渴,否定自己後她變得更加痛苦。
白楊帶著困擾她多年的問題找心理諮詢師,“為什麼苦難都發生在我身上”。但諮詢師也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只能陪她探究每件事發生的過程。
為什麼自己總是不敢反抗?這個問題太重要了,白楊決心要找到答案,經過無數個日夜的自我剖析,白楊終於找到了根源,是自己的父親。小學二年級,由於父親疏忽,她遭遇熟人肢體騷擾,事後她向父親抱怨,父親漫不經心,反過來指責了她一頓。
從白楊記事起,家就不是一個能提供庇護的地方,更令她失望的是,家庭成員也在對她施加傷害,小時候,她習慣於躲避家人——父親醉醺醺的朋友來到家裡,要跟她搭話,她害怕趕緊溜走了,父親知道後罵她不禮貌,有一次她跟姐姐打架,姐姐面露兇光,看起來想殺了她,她嚇傻了,趕緊向姐姐求饒。
她沒法像邵斌、於遐那樣,為自己化美美的妝。“上大學前,我一直被要求頭髮不超過5釐米。如果不這樣做,會被我爸揍”,白楊說。她也是一個愛美的女孩子,小時候二姐偶爾會給她化妝,她樂在其中。但她記得被爸爸看到後,他惡狠狠的眼神。
“被動也是為了保護自己。沒有人保護自己,你心裡會怕。”白楊說。
在一個父權至上、親情關係接近叢林法則的家庭裡,作為家中年齡最小的孩子、食物鏈的底端,白楊在無數次的忽視與傷害中,似乎成了一個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人。找到了原因,白楊心裡湧上一股憤怒。她必須擺脫那些傷害自己的人和事,和家人斷絕聯絡,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2020年,白楊與相識兩年的丈夫結婚。在這之前,她與父母斷絕了關係。
但這個決定並不容易,她狠不下心,又寄希望於家人向她道歉,以緩和關係。那天,白楊在電話上特別提醒母親,小時候被熟人肢體騷擾,對自己傷害很大,父親必須為此道歉。
那段時間,白楊剛經歷過男性的侵害,她正在為維權奔波,心力交瘁。跟母親通話幾天後,她再次追問結果,母親在電話裡推脫,“你長大了,過得也挺好的,何必再去揭傷疤,傷害自己的爸爸”。聽到這些,白楊心灰意冷,把家人全拉黑了。“他們從始至終都沒有真正關心過我的感受。”
《身體從未忘記》中寫到,雖然那些很難完全忘記那些傷痛的記憶,但透過一些新的、積極的體驗,我們會從無助、憤怒和崩潰的狀態中走出來,重新控制自己的生活。
夢中,白楊反覆遇見那個孤立無援、渴望支援的自己。她決定採取一種療愈方式:把自己視作自己的女兒,並想象自己能夠穿越回過去,成為自己的母親。“過去我可能沒有這樣的支援,但現在我可以給自己。”白楊說。她可以和自己內心的“女兒”一起面對那些傷害。
2021年,有段時間白楊心情非常低落,為了轉移注意力,她參加了一個技能培訓班。在班裡,她遇到了一位患有雙向情感障礙的朋友Q,Q知道她喜歡貓咪,經常會給白楊發一些貓的圖片和影片。疫情期間,白楊一度處於崩潰邊緣,那段時間Q常常和她打影片電話,給白楊分享自己身邊的風景。
慢慢地,白楊和Q成了很好的朋友。她向Q分享與家人的矛盾,分享自己碰到的煩心事,Q會站在白楊的立場,支援她,指責那些傷害她的人。同時,在一些問題上,Q也會引導白楊換個角度思考,更理性看問題。
Q對白楊的珍視,體現在很多小細節上。她曾經照著給白楊拍的照片,畫成了一幅畫。這份友誼不是單向的,白楊也會在Q不開心時陪伴她安慰她,這種被需要的感覺,白楊很喜歡。
白楊也學著去了解自己的需求。結婚後,在和丈夫的相處中,白楊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很多正常訴求被壓抑了。家人很節儉,姐姐堅持手洗衣服,夏天也很少開空調。她也如此。到上海後,她遇到了丈夫,兩人相處難免有摩擦和爭吵。一次爭執後,白楊問丈夫為什麼不能無條件遷就自己,丈夫向她解釋,感情雙方都有各自的需求,兩人要相互理解和尊重。類似的情形多了,白楊也逐漸意識到,過去她總是討好別人,忽略了自己。她逐漸地坦誠地對待自己,關照自己的感受,按照自己的需求做事,不再猶豫是否開空調,要不要用洗衣機。
製作娃娃,是白楊現在的主要工作,她的作品精緻細膩,栩栩如生。最近,她在為一部話劇製作主角娃娃。她向我解釋,這是商業創作,抑鬱症讓她放棄了藝術創作,藝術創作要自我分析、挖掘生命中的黑暗面,這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痛苦。“我希望找到一種生活方式,讓自己情緒先平復下來,而不是繼續無意義地自我折磨。”白楊說。
白楊也在盡力幫助別人。最近,白楊在網路上看到了一個求助的人,對方也遭遇了男性的侵害,白楊主動聯絡對方,分享了自己維權的經驗,兩人聊了幾個小時,白楊不斷地安慰對方、鼓勵對方。“要是遇到校園霸凌的求助者,我也會想辦法拉他們一把”,白楊說。
對白楊而言,情緒問題依舊棘手。她一個月裡,一半以上的時間都無法工作。她計劃慢慢來,先讓自己放鬆下來,不再恐懼負面情緒,允許自己難過。“自己託舉住自己,然後讓自己慢慢降落,自己接住自己。”白楊說。
(備註: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人物白楊、於遐、邵斌為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觀廿(ID:vigintidere) , 作者: 孫譯蔚 , 編輯:黃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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