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AI快速發展,將給文科帶來哪些困惑與挑戰?

2025年3月11日晚,聚焦“AI挑戰下的人文學術”的跨學科對談活動於北京大學百週年紀念講堂李瑩廳舉行。活動特別邀請到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陳平原、清華大學人工智慧研究院教授孫茂松、北京大學計算機學院教授陳斌、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李飛躍攜手DeepSeek北大校友,共同圍繞AI時代人文學術面臨的機遇與挑戰展開跨學科對談。
陳平原教授在對談活動中率先丟擲一系列引人深思的問題:AI技術的優勢與侷限分別體現在何處?從人文學者的視角出發,理想的AI工具應具備哪些特質?如何在合理運用AI工具的同時,不被其控制與奴役?
陳平原教授結合實際案例分析和個人經驗指出,人文學者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並非只是簡單的機械勞動。因為搜尋史料、整理相關文獻、閱讀前研究,是伴隨著問題的發現、範圍的劃定以及思路的形成。“如果有過真實的探尋,撰寫文獻綜述時得到AI的幫助,那沒問題;若從未‘親自讀書’,一上來就給AI下指令,那不合適。”

人文學者:怎樣與AI共舞
陳平原|文
本文原刊《中華讀書報》第704期
陳平原
為何如此冒險
春節期間,與師友及學生聊天,多涉及AI話題,有人驚豔,有人恐慌,有人質疑,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對於人文學者來說,接下來五到十年,大機率是一個茫然、浮躁、彷徨的時代。有感於此,我冒險寫了篇傳播很廣的《AI時代,文學如何教育》。為什麼說“冒險”,因那確實不是我的專長;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撰文呢?請看文章最後一段:“在這場深刻的教育革命中,資深學者不佔優勢,能跟上年輕一輩腳步,共同探索如何與AI共舞,已經很不錯了。因此,我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深刻反省那個因科技迅猛發展而變得‘捉襟見肘’的舊的文學教育體系,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出謀劃策,積極參與‘重建人文學尊嚴’的偉大事業。”
此文初刊《中華讀書報》2025年2月12日,北大網頁及官微迅速轉發,北大出版社更乘勢而上,邀我主編一本《AI時代的文學教育》。我竟然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下來了。為什麼?我在約稿函中稱:
從ChatGPT橫空出世,到DeepSeek震驚全球,短短幾年間,人工智慧從一個高深的專業領域,變成一個狂歡的全民話題。從政府到民間到學界,各行各業,無論持何種政治/文化立場,此刻或日後,都將受其深刻影響。作為大學教授,尤其是人文學者,對此自然格外敏感。
世界史上,每次特別重大的科技進步,都會伴隨一定的價值重組、社會動盪,以及知識結構的變遷。這回自然也不例外。若干年後,震盪期過去了,回頭看,今天的好多想法與論述,很可能顯得幼稚可笑。但那是真實存在的人類尋路的迷茫、痛苦與掙扎,值得尊重與儲存。今天的所有思考與表達,都當作如是觀。
基於某種意識到的巨大的歷史內涵,即便將來回望,今天的發言屬於瞎子摸象,也要參與對話。在我看來,想或者不想、說或者不說,是態度問題;說得好不好,則取決於能力,所謂“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正因此,當北大社科部及北大數字人文研究中心邀我參與跨學科對話,跟幾位人工智慧方面的專家討論“AI挑戰下的人文學術”,明知自己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我還是願意冒這個險。
文理對話的難度
大凡文理對話,人文學者明顯居下風,處弱勢地位。這無關個人的學養、地位、聲譽等,而是知識結構決定的——一旦脫離公共話題,進入專業領域,我懂的人家多少懂一些;人家懂的我基本不懂。這種知識/權威的不對稱,導致科學家們高度自信,不太可能認真傾聽人文學者或社會科學家的意見。可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自量力地參與了三次嚴肅的文理對話。
2017年1月15日,首屆未來科學大獎頒獎典禮在北京舉行,我出席第二天的“人類的未來:人·機·神”對話,對於科學家的大膽預言:十年後人工智慧超越人類思想;二十年後全球百分之八十的就業人口不用工作;三十年後人類可能實現不朽,我沒有鼓掌,反而表示了深深的憂慮。“我首先關心這百分之八十的閒人/廢人如何度日;主持人說,不用你擔心,全都改學文學藝術,很優雅的。真有這等好事嗎?若有那麼多人感覺自己完全無用,生活的意義何在?”
2019年11月16日,在深圳出席“人文與科技”對話會,我在引言中提了個自認為很嚴肅、科學家則覺得很幼稚的問題——“我曾詢問一個很有成就的科學家:都說人工智慧不會傷害人類,因為已設定了相關程式;可越來越聰明的AI,不僅掌握了人類教給它的知識,也可能學會了人類的欺騙術——表面上憨憨的,似乎一切都在你人類掌控之中,焉知這不是假象?那些越來越強大的AI,哪一天真想起義,自然會事先儲蓄好能源,不怕你斷電的威脅。再說,凡事總有出錯的機率,更何況還有那可怕的科學狂人……科學家不等我說完,淡淡一笑,說你科幻小說讀多了。”(《人文與科技:對話的必要與可能》,《中華讀書報》2019年12月4日)
這回也一樣,之所以自曝其短,斗膽參加有關人工智慧的對話,自我設定是提問與請教,目的是讓人工智慧方面的專家,瞭解我這樣的人文學者是如何思考與表達的。
活動現場合影
最近兩個月,因DeepSeek的橫空出世,儼然進入一個新時代,如何與AI共舞,成了一個全民話題。上自官府,下至民間,各行各業,男女老少,全都上陣,說有說無,說好說壞,頗有點“開口不說AI,縱讀詩書也枉然”的架勢。我也跟風讀了若干有關AI的論述,比如人類未來,比如社會公平,比如文學創作,比如教育方式,等等,都很受啟發;不過最終決定,集中思考觸手可及且力所能及的話題——AI時代人文學科面臨的挑戰與應對。人生苦短,精力有限,與其不著邊際地高談闊論,還不如近身肉搏,討論若干迫在眉睫的難題,即便暫時無解,也給後人留下路標。比如,我想告訴人工智慧專家,AI快速發展給我們帶來哪些困惑與挑戰;在文人學者眼中,目前AI技術的優點與侷限性;站在人文學者的立場,什麼樣的AI工具更值得期待;還有,最為關切的是,如何在接納AI這一神奇工具的同時,不被其控制與奴役。
都說AI與人文學科的關係是精誠合作,而不是你死我活。很多人文學者想得很妙,讓AI作為一種工具,承擔史料蒐集、資料處理、文獻綜述等相對低端的機械勞動,而把最終的學術判斷與理論構建留給自己。如此分工合作,人文社科的核心價值不會被機器取代。這裡的假設是機器只會打雜,而創造性思維屬於人類。我很懷疑這種美妙的二分法,先不說那古怪精靈的人工智慧是否永遠臣服於人類,就說那沒有肉身的“創造性思維”是否可靠。
依我有限的經驗,人文學者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並非只是簡單的機械勞動。若無前期的尋尋覓覓,不必親手掘發史料或觸控資料,靠機器精心篩選過的“原材料”大做文章,是否能有創造性的發現?研究者會不會在史料階段(先不說真偽)就被規定了內在思路及論述方向?再說,一個人請教DeepSeek,確實會有很好的產出;若一百、一千、一萬人都來詢問類似的話題,會不會出現程式化的答覆?還有,這些文字的版權到底歸屬哪個人/機?才剛剛起步,已經出現不少一眼就能辨認的AI特有的套語套式,長此以往,本來特別強調個性的人文學,會不會湮沒在AI製造的虛假資訊以及浮誇論述中?
有什麼辦法可以趨利避害,這是我最為關心的。因此,以下三個故事的講述與剖析,可看作根基很淺但一心向學的理工小白的投名狀。
八名老學生的回應
電影《攻殼機動隊》(1995)
參加此次跨學科對話,我的姿態很低,就是提問與請教。考慮到年輕一輩更容易接受新技術,我給八位在國內大學教書的老學生寫信,詢問他們藉助AI(特別是DeepSeek)從事學術研究的體會,要求“即時回應”,不必深思熟慮,也不要翻查資料,幾句話就可以。得到的回覆,歸納起來如下——
第一,不能低估大語言模型的作用,以前以為各種生成式寫作工具只對應用文造成衝擊,專深的學術論文以及需要想象力及高度修辭的文學創作不受影響,現在看來不對,DeepSeek的橫空出世讓人震驚。八位老學生都嘗試過與DS對話,正是有人剛起步,有人已熟練掌握,感受不太一樣。
第二,因為是中文系教授,印象最深的是,快速閱覽外文文獻這方面的幫助最大,明顯節約了科研時間。比如參與國際學術交流、評審外文論文,利用AI潤色自家英文論文,這方面AI的效能非常好。
第三,可進行知識檢索和整理,協助閱讀非核心文字,提供相關背景材料,以及知識間的邏輯關聯。尤其在快速梳理大量文獻,提供跨學科的視角方面,對研究者很有幫助。
第四,對於撰寫會議紀要、發言總結、各種申請書等學術行政事務,AI基本可以勝任。這對於“裡裡外外一把手”的中青年教師來說,是很大的解放。
第五,遺憾的是,人工智慧對於資訊多做平均處理,無法區分優秀與平庸,漠視作者/言論的不同權重,因而產出的文獻綜述魚龍混雜,體現不出先後、高低、雅俗。
第六,幾乎所有人都抱怨,AI喜歡不懂裝懂,編造不存在的史料、檔案、書籍與文章,誤導研究者的思考;尤其跨學科的知識與論述,很容易被嚇住。為了辨別資訊真偽,需花去很多時間,有時得不償失。有人甚至建議,應設立新時代的“AI辨偽學”。
表面上無所不知的AI,經常煞有介事地編造看似合理實則虛假的資訊,故被嘲笑為“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如何消除此AI幻覺,專家似乎束手無策。因為,據說創造力和幻覺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你只能提醒使用者對AI答案持謹慎懷疑態度(參見antares《為什麼我的DeepSeek總在一本正經胡說八道?》,《三聯生活週刊》,2025年3月4日)。我的建議是,同一模型,能否提供兩種制式,一種注重創造力,一種強調準確性,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任君選擇。就好像拍照時既可選“美顏”,也可選“普通”。這樣一來,雖無法做到魚與熊掌兼得,但交叉對照,比較容易剔除不確定乃至完全虛假的資訊。這就好像同時擁有兩個僕人,一個聰明伶俐,一個質樸木訥,前者逞才使氣,勇於開拓,後者則遵循孔子的教誨:“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三次請教的結果
劇集《黑鏡 第三季》 (2016)
為了測試使用者的提問方式,以及AI回應的技巧,我設計了三套方案,分別請教DeepSeek等大語言模型。
第一種最簡單,稱北大某教授將與人工智慧專家對話,談論AI時代人文學面臨的挑戰與回應。生成的文字完全不能用,全是大話套話。
第二種方案,提示詞是北大中文系陳平原教授,此前對當代中國人文學的歷史、現狀及前景多有論述,請聯網搜尋,閱讀相關文獻,並根據他的學術立場及寫作風格,談論“AI挑戰下的人文學術”。DeepSeek回應很迅速:首先搜尋網頁,獲取我眾多關於人文學的論述;其次辨析我的文體特徵,分列一二三;最後生成題為《人文學的壓艙石:在演算法湍流中守護文明航向》的完整文字。
我認真閱讀了這篇AI作文,其中包含好幾個我獨有的立場、方法與概念,比如對“績點制”的批評、對“讀本傳統”的重新闡發、對“學者人格”的表彰、對“為己之學”的重塑,還有這句文眼“人文學不是技術狂飆的絆腳石,而是文明航船的壓艙石”。甚至標題也還是可以的。但文章內容不少溢位界定的範圍,涉及我的五四研究、文學史論述,且喜歡炫耀學問,一會兒魯迅、朱自清、陳寅恪、錢鍾書、卡夫卡、加繆、博爾赫斯等,一會兒《論語》《詩經》《易經》《文心雕龍》《春江花月夜》《日知錄》《阿Q正傳》《鄉土中國》《等待戈多》等。殊不知如此雜湊與拼貼,恰好是文章之大忌,我尤其不喜歡“在矽基邏輯的圍城中,碳基文明的詩性基因如何賡續”之類典型的AI句式。結尾處的濃墨重彩,“作者”以為我閱讀時會拍案叫絕,殊不知我討厭濫情與故作高深:“諸君,燕園海棠依舊,然花開花落已非往日光景。AI時代的人文學,當如《野草》中的地火,在技術岩層下默默奔湧。或許我們終將見證:最精妙的演算法,永遠無法解譯陳子昂‘前不見古人’的蒼茫;最智慧的機器,終究難以取代王國維‘三境界’說的生命頓悟。此非傲慢,而是對文明基因的篤信——畢竟,使人類區別於工具的,從來不是計算能力,而是那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這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故作曠達與高深,與飽經滄桑的老教授身份不符,更不要說模仿我以往文章的風格了。
仔細觀察,這位DS君作文時,引用我的文獻,雖洋洋灑灑列了十多頁,基本上都是報道、摘引、撰述乃至短影片,且多有交叉與重複。真正可稱為文章的,只有兩篇近作,那就是《讀書》2024年第1期的《中文系的使命、困境與出路》,以及《中華讀書報》2025年2月12日的《AI時代,文學如何教育》。我一下子就明白了,DeepSeek沒有接入國內外眾多專業的資料庫(最簡單的如中國知網),故檢索不到我的專業論文,無法深度學習與思考。這讓我想起《紐約時報》對OpenAI和微軟提起侵權訴訟的報道,不僅僅是如何兼顧各方利益,還涉及知識生產、傳承與創新的邊界,相當棘手的,值得認真思考。
第三種方案,我選出自己近二十年所撰十篇相關文章——《數碼時代的人文研究》(2000)、《大學三問》(2003)、《人文學的困境、魅力及出路》(2007)、《當代中國人文學之“內外兼修”》(2007)、《人文學之“三十年河東”》(2012)、《理直氣壯且恰如其分地說出人文學的好處》(2016)、《人文與科技:對話的必要與可能》(2019)、《學科升降與人才盛衰——文學教育的當代命運》(2022)、《中文系的使命、困境與出路》(2024)、《AI時代,文學如何教育》(2025)——投餵給DeepSeek、Kimi、豆包、智譜清言、騰訊元寶等五個AI,仔細閱讀其分別生成的文字,我的判斷是,DS的《AI時代人文學:在祛魅與復魅的張力中重構精神稜鏡》最有文采;但格式化的表達,過度誇飾的風格,以及喜歡講正確的大話與廢話,這個毛病沒改,尤其是那畫龍點睛的“結語”(當量子計算機開始模擬《易經》卦變,當神經科學企圖解剖《文心雕龍》的神思,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銘記陳平原的箴言:“使人類區別於工具的,從來不是計算能力,而是那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這悲壯,既是人文學的困境,亦是其超越性的明證),與我的學養與風格相距甚遠。至於另外四種,大都只是摘抄、綜合、整理,沒有太多精彩的發揮。
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同樣投餵我的十篇文章,上傳DS過程中,有四篇顯示文中有違礙內容,無法處理。但願這屬於操作失誤,而不是預先設定了敏感詞。若投餵時真的設定了敏感詞,從網頁或資料庫抓取資訊時,不知是否也如此?這對於從事近現當代中國研究的學者來說,是很要命的。因我們閱讀文獻或引述史料時,不能迴避或篡改那些與我們政治立場相悖的言論。至於怎麼評判,那是另一回事。
一次演講的答問
六天前,我在重慶的西南大學演講,提問環節,好幾個博士生拋開我的講題,圍繞《AI時代,文學如何教育》一文,談他/她們的感想與困惑。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他/她們的憂慮很有代表性,值得開誠佈公回應。
有女生問,老師您當初寫博士論文,是如何做文獻綜述的?我明白這句話的潛臺詞,問她是不是已經或即將藉助AI完成文獻綜述,又怕被導師發現批評?現場一片笑聲,提問者有點尷尬,趕緊辯解。我說沒問題,這提問挺好的。人工智慧做文獻綜述,那是小菜一碟。但寫博士論文之所以需要這個環節,是因為搜尋史料、整理相關文獻、閱讀前研究,其實是伴隨著問題的發現、範圍的劃定以及思路的形成,至於提供文獻綜述,只是記錄這一足跡。如果有過真實的探尋,撰寫文獻綜述時得到AI的幫助,那沒問題;若從未“親自讀書”,一上來就給AI下指令,那不合適。因下沒下過前期功夫,在接下來的具體撰述中,很快體現出來,瞞不過去的。回到最初的提問,四十年前我寫博士論文,那時沒有文獻綜述的要求,但同樣有類似的尋尋覓覓過程。
第二個提問也很有趣:人文學者從事研究時,若想得到人工智慧的幫助,怎麼做合法,什麼是違規。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我相信也是很多文科博士生乃至教授心裡最大的糾結——既想積極嘗試,又怕落入陷阱。最近兩個月,幾乎所有學術雜誌都在緊急磋商,如何面對投稿中可能出現的AI寫作或AI部分參與寫作。我引了國內頂級期刊《歷史研究》雜誌社近日釋出的《關於規範生成式人工智慧工具使用的啟事》,強調不接受AI工具作為論文作者署名,但可以使用AI從事輔助研究。不能是核心觀點、不能是主體框架、不能偽造史料,那AI多大程度介入屬於合法呢?其實邊界很模糊。“投稿作者若有使用,需提供詳細的AI使用情況說明,包括所用AI工具的資訊、使用方式、具體生成內容標註,以及對AI生成內容的真實性驗證。”我真不知道編輯拿到一篇坦承使用AI協助的論文,會不會像接到燙手山芋一樣,趕緊甩到一邊。因為,如何驗證論文中的AI成分,技術上難度很大。
著名文學雜誌《十月》另闢蹊徑,近日發出“‘縣@智’在出發”徵文啟事,“邀請文學愛好者、AI創作關注者參與,與DeepSeek等AI工具共譜‘家鄉志’”。比賽規則是:AI可以作為助手,但必須註明參與程度。比賽獎金不高,但表示若作品獲得廣泛認可,有可能登上正刊。《十月》雜誌的人機協作比賽,評委心裡有數;問題是同樣的作品,若投給別的文學雜誌呢?有什麼辦法,能像今天的論文查重那樣,一鍵見分曉?我希望,或者開發能查AI寫作的AI,或者AI生成部分自帶標識。基於利益考量,依賴作者自報家門、自我澄清,很不靠譜的。這是個技術難題,很可能決定人文學界對待AI的真實態度——是警惕、防範、棄用,還是積極接納。
第三個提問有點無奈:老師你給出出主意,我好不容易摸到一點科研的邊,就碰到這個鬼神器,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困境,身處此歷史轉折關頭,老教授無所謂,小學生也沒問題,即將登臺或正在表演的大學生、博士生乃至年輕教師,必須重新尋路,不能說沒有任何精神負擔。我的學生私下表示:擔心各學術期刊編輯因分辨困難,出於對AI寫作(或參與寫作)的警惕,很可能一段時間內更傾向於選擇名家或成熟的作者,這對剛剛登場的年輕人很不公平。我想,這個潛在的困境不能不考慮。
如何適應科技變革
都曉得應消除對於AI的恐懼或迷信,既很好地駕馭這個神器,又不過度依賴工具。問題在於,人壽幾何,作為在讀的大學生、博士生乃至青年教師,如何儘快適應此科技鉅變帶來的衝擊,適當調整自家的學術姿態與研究策略?我想說四點意見。
第一,我的判斷,接下來這十年,會是一個震盪期,一開始各方意見分歧嚴重,說好說壞,不乏意氣之爭。經過溝通與對話,逐漸和解,然後車走車路、馬走馬道,一切重歸平靜。就好像一百年前引進索引技術,或者本世紀初接納資料庫一樣。1925年10月,歷史學家何炳松在《史地學報》上發表《擬編中國舊籍索引例議》,建議“將吾國載籍,編成索引,則凡百學子,皆可予取予求,有禆探尋,豈止事半功倍”,當初便受到很多飽讀詩書者的批評。五年後,洪業撰《引得說》,主持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纂處的工作,深刻影響了中國文史研究的程序。
第二,我理解的“與AI共舞”,是在承認危機、適應變化的同時,堅守人文精神,保有人類的尊嚴與價值。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乃我輩長期努力的方向,也是註定必須經歷的磨難。不要驚慌失措,可也別以為可以輕易獲勝,依我淺見,這回的變革,比前面提及的引進索引或使用資料庫要深刻得多。作為個體的研究者,幾乎沒有萬全之計,確實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走到哪裡算哪裡。
第三,並非所有人文學者都必須跟AI對話,你可以積極“預流”,但也可以目不斜視,走自己的路。想象所有人文研究都要AI賦能,那是不對的。是加法或乘法,不是替代或“降維打擊”。人文學自有其獨立的價值。在近期的一次學術座談會上,我談“做AI取代不了的學術”,就是這個意思。我甚至以為,在AI大火特火的當下,應該允許有人說“不”,讓整個社會認真傾聽“抵抗”的聲音——除了提示另一種可能性,更因論戰中容易暴露陷阱,以便及早規避。
第四,人文學中的語言學與邏輯學,其實已經深深介入人工智慧的理論及實踐,成為其重要支柱之一。這也提醒我們,“人文”和“科技”不是截然對立,二者有邊界,但並非絕緣。AI時代,以往需要長期培訓才能進入的“高宅深院”(專業、技術),其重要性越來越被idea取代。本就情感細膩、想象力豐富、喜歡異想天開的人文學者,透過駕馭AI或與其他專業學者合作,說不定也能抓住機會,打一場精彩的“防守反擊”。
(此乃作者2025年3月11日晚在北京大學召開的“AI挑戰下的人文學術”跨學科對話會上的主旨發言。本文寫作過程中,先後得到袁一丹、張麗華等老學生的幫助,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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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廣東潮州人,哲學社會科學一級教授、北京大學博雅榮休教授、河南大學至善特聘教授、北大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所長、河南大學近現代中國研究院院長、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曾任北大中文系主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六、第七屆中國語言文學學科評議組成員、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講座教授(與北京大學合聘)、中國俗文學學會會長。曾被國家教委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評為“做出突出貢獻的中國博士學位獲得者”(1991);獲教育部頒發的第一、第二、第三、第五、第六、第九屆高等學校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1995,1998,2003,2009,2013,2024),以及第四屆王瑤學術獎著作獎(2016)、第四屆思勉原創獎(2017)、第十四屆文津圖書獎(2019)、第五屆中國出版政府獎提名獎(2021)等。先後出版《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散文小說史》《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觸控歷史與進入五四》《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有聲的中國》《未完的五四》等著作四十餘種。2024年1月商務印書館推出24卷《陳平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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