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業化關乎效率,再工業化關乎公平。
特約作者丨王漢洋
快九十歲的賓州老人 Ed Pany 總是和來訪者從 1950 年代初開始講起:精神失常的日本見習僧人燒燬了金閣寺、艾森豪威爾以國防名義建立連線全美的高速公路網路、蘇聯則拉開了太空競賽的大幕。不過外部世界紛紛擾擾都與正在上中學的 Ed 沒有關係。
Ed 只關心他能不能多幹點、再多幹點、多給一些水泥口袋封口。Ed 貧窮的父親從即將解體的奧匈帝國來到了美國,落地在賓夕法尼亞州北安普頓。到 Ed 出生時,家裡情況開始逐漸穩定,不過依然需要每個人都儘早工作。
正準備上中學的 Ed 並不討厭工作,相反他迫不及待。伴隨著二戰結束,美國蒸蒸日上的經濟也為每個人提供了機會。Ed 來到了家邊的水泥廠,負責把鐵絲套在麻袋然後用機器把鐵絲纏繞上去封口。一套、一鉤、一拉,幾分錢就到手了。

Ed 就這樣一直幹到了 16 歲上大學,他依靠自己用纏水泥袋子掙的錢,付了學費。一個人,靠水泥袋子掙出了自己的學費,這在今天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Ed 也知道這點,所以他才會在博物館裡,給所有訪客講述這個過去的故事。一個比房子、車和狗更令人激動的美國夢。
這個博物館幾乎是靠 Ed 和他女兒 Panny 兩個人建立起來,展廳不大,主題只有一個:阿特拉斯水泥廠的歷史。
阿特拉斯水泥廠和博物館一樣,坐落在北安普頓。當地人曾自豪地稱這裡為「世界水泥的首都」——它確實有資格。阿特拉斯水泥廠發明了批次生產波特蘭水泥的方法。今天沒人再提「波特蘭水泥」這個名字,因為現代社會使用的所有水泥都屬於波特蘭水泥。
光有技術還不夠。北安普頓位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東部的李海河谷(Lehigh Velly)。這條河谷在大阿帕拉契山谷中,長 64 公里,寬 32 公里。丘陵峽谷的地貌讓人們很容易取得這裡的石材,一種由不太純的碳酸鈣構成的深灰色石頭。其中包含的鋁、鐵等成分可以大大增加水泥的強度,以至於人們直接將其稱之為「水泥石」。優質的原料結合阿特拉斯的技術,千座山峰化水泥。
李海河谷是美國工業化的起點。在前電力時代,河谷湍急的水流能提供最好的動能。河谷最開始只是一群摩拉維亞人的定居點。摩拉維亞人因為反對天主教會,不得不在幾百年的時間裡流竄於歐洲各地。也正因如此,每個人都有點可以傍身的手藝。來到新大陸後,他們用聖經中的名字來命名河谷兩岸的地點,其中最主要的一處叫伯利恆。早在美國建國之前,早在第一次工業革命開始之前,摩拉維亞人就在伯利恆幹起了皮革作坊、磨坊、鐵匠鋪……

之後,隨著美國正式建立、第一二次工業革命到來,伯利恆始終位於美國工業之路的延長線上。最終這裡誕生出了一個璀璨果實:伯利恆鋼鐵廠。伯利恆鋼鐵廠發明了工字梁,今天全世界所有摩天大樓裡,都在使用這種鋼材。伯利恆鋼鐵廠曾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鋼鐵廠之一。在二戰期間,它開足馬力為美國建造了 19 個不同級別的 1127 艘戰艦。它的僱員開玩笑說:「沒人能在鋼鐵廠想小事兒。」
工業的發動機需要源源不斷的原料。而在水力之後,裡海河谷的巨型礦脈又為美國工業貢獻了大量無煙煤。有許多類似 Ed 父親的外國移民作為勞動力、還有充足原材料、先進技術和批次生產,這簡直就是工業化天堂。可「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這片被上帝眷顧的土地光是有這些還不夠。另一份禮物,是一塊巨大的、不論建多少高樓都幾乎不會沉降的花崗岩。
這塊花崗岩,叫做紐約。
阿特拉斯的水泥澆築了通往紐約的海底隧道,又和伯利恆的鋼鐵一起建造了帝國大廈、洛克菲勒大廈 …… 一座座摩天大樓在紐約升空,這是美國工業化成果的應許之地。
光是建造美國還不夠。阿特拉斯水泥廠從北安普頓群山中開採出來的石頭,又來到了南北美洲之間的遙遠熱帶。北方森林的一座山,變成了南方的一條河。這條河就是巴拿馬運河。在一百多年前水泥還是高科技時,人們跨越一個大洲去運送它。不光跨過大洲,還要跨越大洋。日本大量從阿特拉斯採購水泥,直到用這些水泥建造的設施造出了武器,偷襲了珍珠港。當年阿特拉斯水泥廠可以出口全球,今天鶴崗的水泥因為運費甚至賣不到佳木斯。
這是美國工業化的輝煌年代,一場黃金色的大夢。






夢消失有時是漸漸的。
二戰後,水泥逐漸在各國普及。面對全球化競爭,阿特拉斯水泥廠只好逐步減產。得益於水泥廠研究室發明了白水泥,阿特拉斯又得以繼續堅持了一段。直到 1982 年 8 月 24 日下午 12:37,廠長辦公室的呼叫系統中傳來了這樣一句話「現在請聽我說:1 號燒窯已由 1 號燒窯工羅伊-威爾正式關閉。我們現在將為垂死的工廠奏哀樂。」北安普敦工廠 1 號白窯熄火,那個建造現代世界、跨越大洲去建造運河的故事結束,太陽在世界水泥之都落山。
幾十年之後,留下來一個祥和的小鎮、兩位老人與博物館、幾個被當作露營地的巨大礦坑、和一堆倒掉或快要倒掉的窯爐。只有少數在意它的人還在為它乞討。如果不是當地文保機構呼籲大家捐款保護這些即將消失的工業廢墟,都沒有人會意識到散落在小鎮各處的遺蹟意味著什麼。
更多夢是轟然坍塌,留下了一地雞毛。
2024 年 6 月,幾個中國訪客正在巴爾的摩的內城區一路向前開。目的地是費耶特街與門羅街的街角。可他們越往前開越感覺不對勁。工作日的下午兩點,路兩旁半廢棄的排屋前站著一些成年和未成年男性。門羅街的前一個街區,短短幾百米的路上站了十二個無所事事又三兩成群的人,每個人都在盯著這臺車看。最不會讀空氣的人也能意識到:所有人都認為這臺車、和車裡的人不屬於這裡。要麼趕快離開,要麼就指不定發生什麼了。
最後這臺車裡的訪客連在車裡拍照都不敢,看了一眼費耶特街與門羅街的街角就加速溜走了。而把他們嚇跑的原因恰恰是吸引他們來的理由。因為這裡是名為《街角》(The Corner: A Year In The Life Of An Inner-city Neighbourhood)一書故事的發生地。前記者大衛·西蒙用了一年時間,記錄下了一群邊緣人在這個街角關於毒品、犯罪、希望和無法得到救贖的故事。後來,西蒙依靠包括《街角》在內的故事改編成了一部經典美劇《火線》(The Wire)。
《街角》出版的 1993 年,巴爾的摩發生了 353 起兇殺案,每十萬人 48.2 起。三十年後的 2023 年,發生了 262起兇殺案。看起來確實有所減少——但介於巴爾的摩人口的持續下降,每十萬人裡依然還有 46 起。如果放在上海的人口規模,相當於一年發生 11389 起兇殺案。加速離開的中國訪客,確實有理由擔心自己別成為明年數字的一部分。
是什麼造成了巴爾的摩的一切呢?最開始是一個偉大的故事,之後是一個哭不出來的笑話。
也許是一群人聚集在一個地方,所以這裡有了工業;也有可能是反過來,某地有了工業,接著聚集了一群人。隨著國家發展,產業壯大、人口增加,就有了大大小小的城市。後來成本競賽升級,產業逐漸向更便宜的地方轉移;可大部分人並不會跟著走,他們只能留在原地。這些城市皆依賴工業崛起,所以工廠往往在最核心的內城區。工廠搬走或關閉後,城市就先有了一個黑點。接下來生活開始迅速被這個黑洞一樣的點影響,逐漸整個內城區都變成了一個破洞。街角就在這樣的破洞裡。
在美國,有一個特定形容詞來說街角這樣的地方:Hood。Hood 就是無數巴爾的摩街角組成的破洞,它出現在了所有曾經工業化的美國城市裡。這些城市的破洞合在一起,就是這個國家的窟窿。
那個幫助美國打贏了二戰的伯利恆鋼鐵廠倒塌了,連帶著讓位於巴爾的摩的伯利恆造船廠也一起垮了。十幾萬工人突然失去工作,也讓所有依靠他們活著的人都沒了飯碗。造船廠還順帶弄沒了退休員工的養老金。

巴爾的摩迅速塌陷,生活也跟著淪落了下去。沒用工作、沒有錢、沒有飯吃,更重要的是沒人需要他們了。昨天還引以為傲的技能,今天變成了需要遺忘的絆腳石。無數人始終忘不了自己的昨天,他們也就沒能走到明天。酗酒、吸毒、暴力 …… 一個人沾上這些問題是命運的悲劇,可如果一群人都是碰到這些事兒,那就是社會的苦難。所以巴爾的摩的街角才如此危險。
美國不只有一個巴爾的摩。巴爾的摩好歹還是個戲劇性的大城市,絕大多數失去工業的地方,連兇殺案都沒力氣發生。
更多窟窿不會變成巴爾的摩,會變成那些開了一輩子高速都不會下去看一眼的地方。
合眾國第 50 任副總統 J·D·萬斯的老家米德爾敦就是這樣的窟窿,此地目前一無是處。米德爾敦是「Middletown」的音譯,名字源自地理位置:處在萊特兄弟起飛的代頓和辛辛那提中間。這名字起的都足夠證明這裡乏善可陳。
米德爾敦最開始只是依靠農業和造紙廠,但當 1900 年美國軋鋼公司(ARMCO)在此開設薄板鋼軋製工廠時,它成了遠近聞名的鋼鐵城鎮。八十年代之後,隨著全美鋼鐵公司利潤的下降,米德爾敦也逐漸生鏽。
想像一個最無聊的城市:沒有主要產業、沒什麼值得誇耀的名勝古蹟、酒吧也開不下去,甚至連塗鴉都沒有多少。牆上有生殖器的塗鴉好歹證明一個地方還有人想搞點樂子,可惜米德爾敦連這都不擁有。沃爾瑪裡中國生產、號召大家 2024 年大選投票的 T 恤清倉只要一塊。甚至都沒有任何人對這裡出了一位副總統有任何的感覺,整個城市對此事完全沒有任何痕跡。唯一的樂子是萬斯舊居的隔壁鄰居支援哈里斯。
再想象把米德爾敦複製貼上一百個,然後換上不同的名字。比如坎伯蘭、惠靈、揚斯敦、尤寧敦……尤寧敦可能稍微好點,麥當勞巨無霸漢堡在這裡發明。該怎麼理解這些工業消失之後,被稱之為鏽帶的地方呢?那些老生常談的論述把這群地方描寫成破敗、悲慘、掙扎的樣子。可能都沒錯,但這些地方最大的特點是無聊。因為它們已經一無是處了,是沒人需要的地方和沒人需要的人。不被人需要,能有什麼意思呢?就像是懸崖邊的小石塊,努力不被風吹下去但已經快挺不住了。
夢醒之後的美國。經濟依然增長,但一群人就這麼被落下了。他們已經被忽視很久,終於有人注意到了他們。2016 年,一個局外人振臂一呼;眾人才紛紛注意到:原來那些高速公路旁邊路過了一輩子的窟窿,是有人住的。
超級大國裡的一群失意者,希望對抗二戰以來全球化自由貿易的趨勢,把自己的工作、把製造業、把那些讓自己祖輩自豪的事物奪回來。特朗普、拜登、和特朗普接下來的任期裡,美國的政治家們紛紛許諾,美好的日子將會回來,美國將會重新偉大。美國,將會有一個新夢!

「把製造業帶回美國,讓美國再次偉大」這句口號非常有迷惑性:帶回製造業本身就是困難目標,但在這裡它變成了讓美國偉大的手段。目的變成了手段、結果被說成方法。從而避開了真正的問題:工業化很難,再工業化同樣難,具體該怎麼辦?
很多人認為只要政府可以加大對製造業人才的培養,吸引投資然後透過關稅等各種手段將企業拉過來,就可以逆轉去工業化的趨勢。這種視角把去工業化看作是一個迴圈性週期,而不是一個結構性問題,就像是天氣迴圈一樣。可去工業化不是天氣現象。相比去工業化,現實裡城市在自然災害前往往更有韌性。
去工業化是結構性問題。結構性問題是很難用過往方法去解決的,因為結構性就意味著大部分曾經有效的方法都失效了。
俄亥俄州的阿克倫就是個微觀例子。阿克倫是典型鏽帶城市,當年卻是整個美國工業化故事起源之一。在這裡興建的俄亥俄運河將五大湖和哈德遜河連線起來,在十九世紀初促成了俄亥俄州和賓州兩個工業大州的興盛。可以說是那些我們熟知美國黃金時代工業奇觀的長輩。後來阿克倫抓住了橡膠工業。1898 固特異成立於此。和水泥之都類似,這裡被稱作世界橡膠工業之都。
就像其他的那些去工業化城市一樣,阿克倫上世紀下半葉開始經歷了劇烈衰退。運河早已不再是工業必需品,甚至運河旁乾淨明亮的洗手間裡都沒有水。全球化浪潮把阿克倫的橡膠工業拍在了岸上,它失去了接近兩萬個工作崗位。日本、德國接過了阿克倫手中的橡膠,讓它成為了典型全球化失敗者。
為了挽救自己,阿克倫做了什麼呢?
首先,阿克倫在大方向上沒問題。固特異這樣的大公司沒有完全撤出阿克倫,並且市政府還透過各種加速器吸引新企業。有超過 400 家聚合物相關公司在這裡運用。聚合物幾乎可見在現代生活每個領域:電腦、雜物袋、紡織纖維和海水淡化膜都要用到聚合物。市政府努力讓亞馬遜把巨大的物流中心放在這。除此之外,還有一萬五千名年輕學生就讀於本地的阿克倫大學。
科技公司也喜歡阿克倫遺留的基礎設施。Google 創始人謝爾蓋·布林創辦的神秘飛艇公司 LTA Research and Exploration,於 2023 年在阿克倫租下了曾屬於固特異飛艇的巨大機庫。這座「繭」型機庫堪稱美國工業化黃金年代頂點的象徵:面積大於八個足球場,拱形大跨度完全沒有柱子。每扇大門重 600 噸,門下每個輪子都要由一個獨立的發電機。啟動時,需要 5 分鐘才能把門開啟。甚至因為建築過大、過於空曠,溼度高的時候室內會下雨。

感覺阿克倫似乎做到了能做的一切:和跨國企業密切合作、吸引新興公司、招收年輕人、底子豐厚。那結果如何?
橡膠工業從來沒能恢復過來,消失的兩萬個工作崗位就從未歸來。趨勢也沒有變化,製造業預計到 2028 年還將損失 2,000 個工作崗位。而且阿克倫人口一直在持續下降,在過去六十年裡消失了 1/3,從小三十萬降到了不足二十萬。
一般來說人少的地方治安總歸可以吧?也沒有。阿克倫總犯罪率比美國平均水平高出 82.84%,為每 10 萬人 4250 起犯罪;其中有 482 輛被盜車輛、821 起暴力犯罪和 20.2 起謀殺案,堪稱美國最不安全的城市之一。雪上加霜,根據一項聯邦法案阿克倫必須在 2028 年前更新已有 100 年曆史的汙水基礎設施。估計更新需要 12 億美元,未來幾代人都不一定能湊夠錢。
很多人懷念阿克倫作為世界橡膠之都的日子。認為如果阿克倫能堅持投資橡膠工業,把它留下,今天日子會更好。但現實中大機率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弗吉尼亞理工大學的教授瑪格麗特·考威爾(Margaret Cowell)仔細研究了美國中西部八個大工業區應對去工業化的方法和結果,得出了一個結論:那些專注於保留和擴大現有製造企業的地區比發展多元化經濟的地區更缺乏適應性和彈性。越快速多元發展的地區,表現得就越好。可惜很多城市的第一反應是否認事情的發生,不得不接受現實後卻一味的加大對現有製造業的投入。一些城市甚至發明了一個片語「變化中的城市」(cities in transition),讓居民們感覺在行動、在變化。但其實根本沒有。
所以如果阿克倫在橡膠工業上一條路走到黑,可能還不如現在。成本競賽是一個零和博弈:你賣九塊九,我賣十塊,那結果就是你會把所有錢都掙走。去工業化不是產品週期,一代好一代差;它是資本的流動。哪怕僅僅是低一點點,資本也會流過去。只要有任何一個地方的成本比阿克倫更低,那更多的投入就會流向那裡。
現實情況已經昭然若揭:加大投入和促進多元化都無法真正解決去工業化帶來的問題,那麼就說明問題絕不僅僅是政客嘴裡說的「把製造業帶回來」那麼簡單。
讓製造業再次偉大太遙遠了,每天的生活比遠方工廠要更重要、比口號更重要。2024 年假日購物季,沃爾瑪上架了一款美國製造的棉質 T 恤,售價 12.98 美元。T 恤圖案是幾個大字:「AMERICAN MADE」。紅藍兩個顏色確保每個黨派的愛國者都可以買。沃爾瑪驕傲地說透過技術進步和訂單保證,第一次美國製造商用能盈利的價格製造出了價格低廉的 T 恤。沃爾瑪還順便重新定義了價格低廉,因為亞洲製造的純棉 T 恤售價只要一半,有時候還更低。

問美國人把製造業帶回來好不好?當然都說好。但要問他們多花一倍的錢幹不幹?可不好說了。
而且就算製造業回來了一些,受益者就是今天喊得最大聲的鏽帶嗎?12.98 美元美國製造的 T 恤,來自北卡羅來納州。北卡從來就不是鏽帶,而是太陽帶的一部分。太陽帶一般指美國南部和西南部,其中最重要的是德州。這些低緯州,吸引了北方年輕人與全國的投資。成本遊戲的幽靈此刻又出現了:低緯度地區的生產成本比高緯度少,因為冬天不用取暖也不會因為大雪耽誤工期。也不會便宜太多,但成本遊戲就是這樣。便宜一點,也是便宜。

去工業化連鎖發生的很多事裡,中國人最關心的是目前兩國貿易爭端。但很少有人意識到,美國和中國在工業化這件事上完全不一樣。中國是少有以整個國家變成工廠的模式進行工業化的國家。我們中國人熟悉的工業化是每個城市、每個鎮甚至不少村都有自己的拳頭產業、都有工廠。工業是我們共和國立身基石。而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工業國都不是這樣,美國尤其如此。
美國是工業化的現代國家,但這不代表美國全部國土都是工廠。相反,美國一大半地方完全沒有經歷我們經歷的那種工業化路程。這個國家很多地方從來沒存過工廠體系,相當一部分國民幾代人都沒和工廠打過交道。肯塔基州藍草區養馬的農場主,操心的問題是草原的退化,而不是工業的衰敗。即使在美國工業的鼎盛時期,絕大部分州的主要僱主也不是製造業。到了 2016 年,美國只有兩個州的最大僱主是製造業。


真正受到去工業化影響最嚴重的,主要是以鏽帶這些州為主。這些州的居民們,需要和其他國民去爭奪輿論注意力、政策的向和金錢投資。不是所有美國人都在乎這件事。就像是亞利桑那州美墨邊境上的居民們,在號召大家關注非法移民時,要說的不是問題有多嚴重——而是大聲告訴所有人:非法移民有可能出現在你家門口,即使你在另一端美加邊境的明尼蘇達也逃不掉。

是誰讓美國去工業化的?沒有人,沒有人試圖消滅美國製造業。讓美國製造業離開的經濟學家掛在嘴邊卻看不見的手。去工業化本身不是去工業化的問題,它僅僅是經濟現象。
「去工業化」一詞最開始是二戰後美國對德政策,希望德國失去再次武裝起來的能力。美國想用看得見的手和鐵拳讓德國去工業化,結果德國成了重要的工業中心。美國不想卻工業化,但看不見的手自然拆光了美國工廠。
美國從來不是一股腦把工業給扔了,他們只不過是在做更有利可圖的事情。在單極化世界裡,美國逐漸變成了全世界的爹味大爺,一個以金融業立國的國家。這樣的國家不可能有強大的工業。金融和工業就像是下象棋老將對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工業需要強大的產業,一切都要成本低、低、還要更低。想要便宜,國家本幣幣值一定要低。這樣同樣進口原材料、出口產品,中間價格就可以比競爭對手更有優勢。所以工業國必須壓低本國幣值。
但美國為了維持金融霸權,就必須要高估美元幣值——這樣美元才能被其他國家需要。而被人需要的美元,自然會拉高工業生產成本。歸根結底,美國人在美國這片土地外產生的回報,要比這片土地更高。錢早就不從本土來,本國的土地一無是處。投資貧窮地區的投資回報率在絕大部分時間都超過了富裕地區。
看得見的手總是想和看不見的手掰掰手腕,於是各種貿易保護政策應運而生。最顯而易見的就是關稅。關稅是多麼強有力的武器,就是有個叫通脹的陰影一直跟著。很多美國人認為,過去四年大通脹是民主黨無法勝選的重要原因。
一個大通脹的社會,意味著所有產品價格都很高——換句話說工業品競爭力會很低。那麼就要控制通脹,辦法很明確:加息。美國過去幾年也一直是這麼做的。但任何禮物都有價格,加息代價是貸款利率高。美國過去三年利率最高超過了 5%,那麼產品利潤率就必須在 5% 以上,否則就是在給銀行打工。絕大部分製造業又不是高利潤行業,高利率在阻礙人們開工廠。
幣值、關稅、通脹、利率合在一起就是死結。除非美國政客能證明從亞當斯密寫《國富論》開始經濟學就走歪了,還有另外一條正路他們能走出來。
或者如果美國人能用比全世界都低的成本生產工業品,也行。AI 和機器人是熱門方向,但短期內雷聲大雨點小。歪路也不是沒有:非法移民。如果美國工人工資太高,周邊國家的非法移民工資低,這確實有助於降低產品價格。最反對非法移民的美國人,估計都直接或間接地享受過非法移民帶來的實惠。
但這屆政府反移民,這路是走不得。他們想走另一條路:減稅。
減稅會提高企業利潤,減少政府收入。如果美國是個剛性支出少、負債少的國家,那這很好。問題美國不是。國債利息、軍費開支、政府支出 …… 合眾國一特區五十個州的擔子都在稅收肩上,只能靠赤字扛著了。赤字擴大,就要進一步借債。所以美國政府每年欠債直線上升。
欠債就是貨幣超發。看不見的手在這裡又討厭的出現,貨幣超發的雙生子是通脹。再次陷入迴圈。
即使這些問題全部開了金手指解決,還要說服美國人回到工廠。農業國的挑戰是沒有足夠多有能力進入工廠的工人。讓發達國家受過教育的年輕人進工廠,還沒啥先例。

在阿克倫的城市邊緣,有四個年輕人合夥開了一家無人機維修店。名字很直接,就叫 Ohio Drone Repair。四個本地年輕小夥子合作開設了這間店,就是感覺不論農場務農還是進廠都太無聊了。既然大家都喜歡無人機,一合計就開了店。從這家店名片的排序上就能看出美國人對無人機的獨特需求:業務量最大的是為打獵找鹿。透過熱成像儀,在高空發現鹿群;或者追蹤被打傷後跑走的鹿。所以每年狩獵季業務最繁忙。
是進工廠打螺絲還是飛著無人機找鹿?顯然後者更有吸引力。也許他們祖父母最好的職業選擇是進入橡膠工廠,但對他們來說選擇要多得多。這四位年輕人只是切片,大量類似的年輕人是不會再回到製造業了。這不單單是美國的問題,每一個脫離貧困的市場,有選擇的年輕人不會回到製造業。
工廠在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一種反人性的工作,早已溫飽無憂的美國人沒有多少想要回到他們祖輩工作的地方。而提升工作環境,又會顯著增加成本。截至 2025 年初 , 美國大約 20.6% 的工廠認為勞動供應不足限制了生產能力;全美範圍內製造業工作崗位有大約 50% 缺口。
而且在談論這件事時不能忽視房間裡的大象:毒品和藥物濫用。美國成癮中心一項研究發現,22.5% 的受訪者承認在工作時間使用毒品或酒精,最常見的是大麻。濫用藥物的員工平均每年缺勤 22 個工作日,是一般員工的兩倍。吸毒和酗酒者在工作中發生事故的可能性要高 3.6 倍。這樣美國 47% 的工傷和 40% 的因工死亡都與此相關。
這一切關於再工業化的困難,都指出了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如果不肯承認美國去工業化是個難以逆轉的結構性問題,就只能面對一個邏輯上的悖論。只不過在今天「讓美國製造再次偉大」就不是個理性的問題,所以我們還需要去討論它。如果是理性決策,就應該立馬讓那些生產在國外的低價商品出現在美國貨架上。我們作為中國人,總是從一個理性人的視角來談論美國如何再工業化。但這就不是理性問題,也不應該理性去看待。
這不是理性問題,這是個心態崩了後恢復心態的問題。可以說美國一些選民們想要的是一種「贏學」心態:要的不是製造業,而是一種贏的感覺。製造業迴歸,美國又偉大了;大家就可以自豪地說,上帝又選中我們了。要的是贏,至於為什麼贏、怎麼贏、贏了之後該怎麼辦一點也不重要。就像是製造業回來之後該怎麼辦?產品有沒有競爭力?到底要賣給誰?利潤足夠嗎?沒人在乎,大家只是想贏。彷彿只要製造業回來了,一切就都解決了。
不如徹底換個角度來思考美國再工業化的新夢:鏽帶選民們要喊出把製造業帶回美國,表面上看是重新要工作,實際上是希望世界重新需要他們。被需要的人都過的好好的,他們在灣區、德州或者紐約這樣的地方。被需要的地方是作為冷戰戰勝國的美國,而鏽帶是二戰戰勝國的美國。世界不需要二戰後的美國了,所以鏽帶居民恨這個世界。

鏽帶缺乏長期工作,這裡不是「失業(Unemployed)」而是「無業(Jobless)」。生活裡一切都是臨時的,工作從他們祖輩的職業變成了今天不穩定的零工和任務。經濟拋棄了人,人就反過來拋棄經濟。幣值、通脹、成本,這都是關於經濟的,鏽帶的居民們早就被經濟拋棄了,他們投票的時候不關心這個。去工業化的世界裡人就只是活著,不需要必須做點啥。但人不能什麼都不做。僅有溫飽是不夠的,如果不能有體面地工作與生活,人難以獲得良好生活。
米德爾敦靠著五萬多美元的家庭平均年收入把日子過成了一團亂麻。這僅僅是製造業回不來的問題嗎?如果大家都能有一份體面、穩定的工作,是不是製造業又如何呢?問題從來不只是沒有工廠那麼簡單。還是那句話:去工業化本身不是去工業化的問題,它只是一個經濟現象。問題是那些失去工作的人、那些飽受通脹困擾的人和那些看不見未來的人,他們該怎麼辦?
這才是美國再工業化這件事裡最矛盾的地方:鏽帶居民所關注的,是一個有關公平的事情;而工業化關注的是效率。美國希望為了解決一個公平問題,做一件關於效率的事兒。當公平和效率不可兼得,重振美國製造業就是透過犧牲效率,來保證美國工人的公平。如此看來,再工業化就不是工業化,因為它要的從來就不是效率。
給張卷子就把題給做了,也不看看這是不是自己應該考的試。事情做得越多、喊的越大聲,它出問題時的人們怨氣就越大。如果實在解決不了,就只能使出最後一招:樹立一個敵人。
2025.1 漢洋於幼發拉底河畔
曹豐澤對本文亦有貢獻
題圖來源:迭戈·里維拉應邀來到底特律創作《底特律工業》,展現了美國工業黃金年代的盛世與暗流。這組壁畫不僅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也成為美國工業時代的象徵。2022年,底特律因財政危機考慮出售該作品。數字化:王可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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