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metro
媽媽很少主動聯絡我。姐姐和我隔幾天會給家裡打電話,偶爾忘了,他們也不會打過來。
手機響起時,我正趕去參加女兒的家長會。不像爸爸微信頭像用了顯年輕帥氣的照片,媽媽什麼照片也沒放,灰撲撲的人像下,只有她的姓名。“足夠了,這就是我。”她固執地說。
在停車場,我跟影片裡的媽媽見了面。
“能不能找家旅行社,讓我出去待幾天。”媽媽急切地說著,猶豫了,聲音低下來,“我跟你爸又吵架了。”
記不清這是他們第幾次吵架,這是我知道的,過去還有許多不知道的沉入水中。
小時候我曾以為擁有全世界最和睦的父母,雖然他們不在眾人面前牽手和擁抱,但也沒有爭吵和翻臉。我努力尋找他們相愛的證明,只要兩人相安無事,坐在沙發上偶爾肩頭相碰,氣氛輕鬆愉快,我就能感到幸福像一張溫暖的毯子包裹下來。
“媽媽為什麼會跟爸爸結婚?”看著兩人青年時期的合照,我有過這樣的疑惑,“是因為爸爸長得帥嗎?”那時候的媽媽爽朗可愛,爸爸清秀斯文,笑起來都有些羞澀。
媽媽家裡窮,退學得早,好不容易進了工廠,一路努力進修讀函授大學,以為終於離開了村莊,沒想到最後卻跟同村的年輕人結了婚。
那時也曾有過甜蜜的生活。我們在縣城安了家,媽媽的衣櫥裡總是掛著漂亮的裙子,她把頭髮燙成了大波浪,一到週末,全家就去看電影、逛街,吃宵夜,我記得趴在爸爸背上回家的那些夜晚,星空溫柔,燈火搖晃,我們經過一棵又一棵大樹。

可是媽媽說,她和爸爸也常吵架。鬧得最兇也是唯一的一次,她捱了爸爸一巴掌,哭著跑出家門,爸爸立刻知道自己闖了禍,去找舅舅求助,舅舅把爸爸痛斥了一頓。
不管怎麼吵,媽媽爸爸一致同意,絕不在我們面前表現出來,他們都覺得,這對孩子影響不好。
等我升上中學,成年人的掩飾逐漸失敗,我一次次撞見他們之間冰冷或是幾乎要爆炸的氣氛。媽媽不願意爸爸從事辛苦又冒險的工作,爸爸則怪媽媽干涉他的自由。我只能躲起來,假裝視而不見,並祈盼著離家越遠越好。
跟朋友抱怨,為什麼父母們總在爭吵不休。朋友說自己的爸媽在家裡也吵吵鬧鬧,“大人就是這樣的吧,喜歡拌嘴,但是分不開。”
我花了很長時間去適應這一切,也想過如果媽媽決定離婚,我會義無反顧站在她那邊。
但是爸爸媽媽沒有分開,在我和姐姐開始高中的寄宿生活後,看不到的爭吵暫時停止了。他們兩個人又共同經歷了風風雨雨,陸續失去工作、開了一家不掙錢的小飯館,為學費奔波,直到我們姐妹倆大學畢業、各自結婚成家,幫忙照顧了幾年小孩,這才決定一起回到鄉下老家生活。

爸爸媽媽變成老年人了,我也成了中年人,以為暫停的爭吵重新浮出水面,爭吵的理由也更加千奇百怪。
爸爸說,有一次媽媽做飯忘記關火,燒糊了一口鍋;還有一次過年,他發現祭祀用的雞被媽媽剁成了塊;最讓他傷心的,是那回跟鄰居吵架,各家牽一條狗出來打口水仗,激戰正酣,而媽媽跟沒事人一樣,天一黑,把門關了照樣去跳廣場舞。
媽媽卻控訴說,她無法忍受爸爸在飯局上的狂妄和大放厥詞;爸爸喜歡和別人喝酒,常把朋友請來家裡,他喝得醉醺醺,做飯的卻是媽媽,飯後收拾的也是她;至於他們倆種菜養雞,每天更是因為各種瑣碎的小事意見不合。媽媽想要種青菜,爸爸非得一整片地全種了蔥,到最後,兩人像小學生似的劃了“三八線”,分了責任田,你種你的,我管我的,互不干涉。
最近一次是因為新買的一條狗。
小狗十分可愛,唯一的毛病是喜歡到處溜達,不逛到天黑不肯回家,稍不注意就沒了影蹤。那天爸爸帶小狗去田裡幹活,遇見了媽媽,小狗高興得不得了,繞著她轉圈。“然後就不見了。”爸爸把原因歸到媽媽頭上,“因為見了你媽,它跟著走了,自己跑去玩了。”媽媽越聽越生氣,走了一萬八千步去找狗,狗沒找著,膝蓋舊疾發作,疼了一天。
爸爸總是在犯錯誤,媽媽也不斷出錯,兩個人爭先恐後地犯錯,再迫不及待地指責對方。相處越久,似乎越來越無法忍受對對方的不滿,每次都是吵嘴,和好,再吵翻。

《苦盡柑來遇見你》劇照
媽媽說,她想清楚了,爸爸那個人就是那樣,沒法再改了,等他發脾氣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的時候,她就忍住,一聲也不吭,事情興許就過去了。
有時她又抨擊自己過去的做法沒有道理:“忍了那麼多年,不想再忍了。有話就說,說完心情舒服。”爸爸則對媽媽的變化感到吃驚:“我說一句,她回三句,越說越多。”
媽媽不想見到爸爸,可又無處可去,舅舅八十歲,也罵不動爸爸了。縣城的老房子租了出去,她也不好意思去朋友家裡打擾。我說給你訂酒店怎麼樣,媽媽說,幹嘛浪費那個錢。
她想到可行的辦法,是跟團旅行,把憤怒和委屈埋藏在一群不相識的老太太中,吃喝玩樂幾天,等氣消了再回家。
我一邊跟媽媽打電話,一邊偷偷給姐姐發訊息。她吃了一驚,說不知道這事,最近時間不合適,好久沒給家裡打電話了。
兩人馬上翻通訊錄,找老家同學諮詢旅行團,查資質,又看了往期路線。媽媽補充說,橘子洲頭以前跟爸爸去過了,不想再去。
適合媽媽的旅行團並不多,我問導遊,有沒有走得少的團?媽媽膝蓋不太好,走不了遠路。導遊說:“年輕人還是要多陪陪老人,建議你自己帶她出去走走。”
這時姐姐又跟媽媽通了一次電話,媽媽扭扭捏捏表示,兩三天周邊遊最好,時間久了她擔心爸爸一個人在家忙不過來,有那麼多動物要照顧。反倒是爸爸更痛快,他說讓媽媽放心出去玩,這些活他一個人都做得了。
到了傍晚,旅行社定製團的方案還沒出來,媽媽就匆匆跟爸爸去趕鵝回家。黃昏下,一個站在河這邊,一個在河那邊,竹林下的影子,遙遙相應。
我和姐姐隔岸觀火,又住得遠,大多時候幫不上什麼忙,偶爾過年一聚,能親眼看到爸爸媽媽吵架。——為了不讓年幼的孫女們聽懂,在餐桌上,兩人唇槍舌戰,堅持用的是方言。
姐姐笑著對我說:“快寫下來,多好的素材。”
我從沒有跟姐姐聊過爸媽吵架這件事。媽媽說,姐姐高三那年他們吵架,被她偶然撞到了,她大哭一場。我這才想起,那時候姐姐給我看一封破天荒來自爸爸寫的信,他在信裡表態說,媽媽是“天下最好的老婆”。
我們很少跟爸爸談心,他們鬧不和的時候,也習慣了總是先去安慰媽媽。他的睡眠變得很短,常常凌晨三四點鐘就醒來,一個人躺著看手機等天亮。有時不小心手誤點錯了按鍵,把一些雞湯影片發到了家庭群裡。而在隔壁另一個房間,媽媽有時晚上會睡不著,她輾轉反側,用手機聽故事催眠,直到沉沉睡去。

我回家的機會越來越少,開始習慣在手機裡觀察爸媽的生活。
去年他們被通訊公司忽悠裝了攝像頭,爸爸一直沒弄明白怎麼用,他發來的照片裡,總是隻有一個靜止的畫面,萬籟俱寂,無人經過。
吵架時,兩個人分開吃飯,一個在廚房,一個在客廳。都在客廳吃的時候居多,茶几上擺一個小的電煮鍋,邊看電視邊吃。電視放得震天響,我要求看看他們吃了什麼,媽媽不肯,怕又被我說不健康。爸爸總是在旁邊喝著自釀的小酒,當看到孫女出現在鏡頭裡,他才會湊過來看幾眼。
春天,媽媽想用一塊地種玉米,不下雨的日子,是爸爸從河裡挑了十擔水去澆小苗;有一次去山裡,爸爸開著的三輪車傾倒,人被壓在車底下,本來只是小傷,媽媽急著衝過去救爸爸,要把車拉起來,自己卻腰骨折了;媽媽努力學習給爸爸剪頭髮,爸爸誇她越剪越好,一年都沒有再去過理髮店。至於那條小狗,那天晚上它自己回來了,兩個人喜出望外,馬上備飯餵狗,和好如初。
我在千里之外,想象爸爸媽媽正在經歷的這些,還有過去的那些生活,或甜蜜,或坎坷,或辛酸,千帆駛過,都是隻屬於他們兩個的共同人生。

排版:秋秋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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