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愛情為什麼充滿“性張力”?

中國人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時候用外部視角觀察自身,可以得到一些非常有趣的思路。
前兩年,作家蔣方舟看了一本有意思的書,叫《心靈革命:現代中國愛情的譜系》。
作者是美國斯坦福大學漢語比較文學系的教授李海燕女士,這本書獲得了2009年的列文森獎,列文森獎是海外漢學研究的最高獎項之一。
《心靈革命》寫得很學術,但是探討的問題很有趣,就是以中國近現代的文化史來看,這一百多年來,中國人的情愛觀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具體一點,中國文化——或者說狹義的文學裡,對於婚姻、女性權益、出軌、三角戀等等觀念,究竟經歷了哪些變化?

《第一爐香》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一種感覺,今天無論是面對大眾輿論,還是文化作品,對於兩性、情愛的道德標準好像格外狹隘和嚴苛。
這樣的變化是如何發生的?難道我們天生是一個保守、或者說價值觀很單一的民族嗎?大家是否只在經濟上行期心態比較開放?
看完這部書之後,蔣方舟的結論是:對於情愛,我們也就比一百多年前的中國人,保守了一百多倍吧。

來源 | 播客《一寸》
講述 | 蔣方舟

1.
《牡丹亭》到《紅樓夢》:
“情教”的興起
在說中國人的“情愛觀”之前,我們先要回答一個問題,中國文化裡是什麼時候出現愛情的?
一方面,我們小時候就在《詩經》裡學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另一方面,我們又知道,作為一個儒教傳統的國家,“愛情”在中國文化中從來就不是什麼登堂入室的情感,甚至“情感”和“情緒”本身也是被禮教和三綱五常所壓制的。
古人靠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去維繫,或者說捆綁一個世俗社會。但是人性是壓抑不住的,所以到了明清時期,隨著江南地區貨幣經濟發展和商人階級興起,有了資本主義萌芽,同時有一種文化運動悄然興起,那就是“情教”運動。它所對應的,當然就是“禮教”。
明朝著名文人馮夢龍,他寫過很有名的《三言二拍》,還編選過一本《情史》,裡面收錄了850則愛情故事,裡面有耽美、戀物癖、人仙戀、人鬼戀、人妖戀、人獸戀、獸獸戀等等不同的情愛型別。
但是馮夢龍不僅沒有因此被抓捕,反而以此作為自己的思考,乃至於一種學派的發端,他說:“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
大概意思是說,有了情,才生了萬物;有了情,萬物之間才相互關聯;所以萬事萬物生生不息,是因為情是不滅的。
——也就是說,他認為情才是萬物之本,由此創立了“情教。

《畫皮》
在“情教”這個大框架下,明朝代表性的巔峰之作,是湯顯祖所創作的劇本《牡丹亭》。
《牡丹亭》的故事簡單來講,是大家閨秀杜麗娘動了懷春之心,夢中和情郎柳夢梅幽會,後來相思成疾去世,變成鬼魂之後又經歷了一番曲折,最後死而復生,有情人終成眷屬。
看戲的時候,我最喜歡的部分,害臊地說,就是其中的性張力,男女主角一對視,一拉手,我在臺下就“姨母笑”。
我看過一個說法,說“《牡丹亭》的奇,在女主角杜麗娘而不是男主角柳夢梅”。
柳夢梅是一箇中國傳統故事裡常見的書生,他們的情感關係是杜麗娘主導的,甚至更直白一點說,是杜麗娘的情慾所推動的,她在夢中單方面對柳夢梅一見鍾情,夢中雲雨。後來變成鬼,就像在夢中一樣,完全掙脫了禮教的束縛和羞恥,完全撒開了花。
夢和鬼魂,都是道德和理性的法外之地,所以杜麗娘以鬼魂的形態出現在情郎面前的時候,她毫不掩飾自己身體的慾望——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對柳夢梅的“生理性喜歡”。
有一個對杜麗娘的形容很精確,說她是“性早熟的睡美人”,她對自己的身體感受,兩性意識,是隨著劇情發展一步步解鎖。
我甚至有一種很私人,很不正確的感受:杜麗娘是獨自在一條女性身體意識萌芽、禁慾、覺醒、苦悶、追求、放縱、痛苦、掙扎、自洽的路上探索,只是因為她是女性,大部分時間還是鬼,做不了什麼,需要陽間的一個人在現實中,去替她當對抗禮教壓抑的執行者。所以她找到柳夢梅,柳夢梅只是協助她走完這趟旅程的工具人而已。
而杜麗娘的奇,還在於她在柳夢梅的幫助下最後起死回生。
我們讀聊齋,或者其他志怪小說,也有奔放的女鬼在荒郊野外三更半夜誘惑書生,但是終究只是女鬼,或是南柯一夢,但是杜麗娘最後又回到了現實生活,回到了現實秩序。
所以杜麗娘關於女性意識的旅程格外完整,到了最後,她看似回到了原點,其實已經變成了一個新的活人,一個完整的女人。

《畫皮》
與最大女情種杜麗娘,能在愛情觀對應上的、明清時期最有名的男情種,就是《紅樓夢》裡的賈寶玉。
賈寶玉哄林黛玉時說過一句看似無比簡單的話:“你放心。”黛玉說:“我不明白什麼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嘆了口氣,“你要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孤負了。”
“你放心”這句話比“我愛你”要動人多了。“我愛你”的重心在我,我發出愛的表示,做出愛的表示,你只是接受愛的物件,愛的主動權在我,我隨時可以收回。
“你放心”的重點卻是在你,“我”不重要,甚至是可以隱身,可是也因此,我無所不在。在偌大的賈府也好,在偌大的世界也好,我知道你是個無依靠的孤女,你作也好,鬧也罷,我都明白,我都能接住,所以,你放心,無論如何,你對我都要放心。
看到這兒,不免覺得賈寶玉真是天下第一大情種,曹雪芹怎麼這麼會寫?這個問題我心中當然有答案,因為曹雪芹在寫自己。
文學史上有個說法,說《紅樓夢》是中國第一本系統使用自傳式經驗的小說。
四大名著中只有《紅樓夢》大量使用個人經驗,所以我在讀《紅樓夢》的時候,覺得它是四大名著裡最接近如今閱讀現代小說體驗的作品。大到個人經歷、情感,小到吃穿用度,都讓我們覺得親近,覺得“逼真”。
為什麼自傳式小說如此重要?就像藝術家不再只畫想象中的上帝、國王和皇后,而開始凝視鏡中的自我,不放過內心的一絲一毫,把自己當成剖析人性的工具,ta畫出了自畫像。於是,一個現代性的自我誕生了。
一個“現代性的自我”的意思是,一個人之所以受到ta人的關注,並不是因為ta們取得了多麼了不起的成就,而僅僅是ta作為個體,有著自我的價值。
賈寶玉相較於四大名著裡的其他角色,就是一個“現代性的自我”。比起劉備宋江孫悟空,賈寶玉沒有什麼歷史功績,沒有什麼厲害的才幹,沒有什麼宏大的理想,有時候甚至因為和女孩過於膩膩歪歪,還讓人有點嫌棄。
但就是因為他身上被曹雪芹注入了足夠多的自我靈魂,所以賈寶玉足夠“真”。這種“真”不止是文學意義上,這個人物寫得像真人,而且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本真性”。
賈寶玉對心靈和情感的真實性要求如此之高,乃至於對科舉、官僚、忠孝這些事物不屑一顧,有時覺得好笑,有時感到憤怒。
加繆的小說《局外人》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當一個人像《皇帝的新衣》裡的小孩一樣,發現構成所謂文化肌理的事物,比如社會規範、公序良俗、溫良恭儉讓,這些東西不僅虛假,且沒有任何價值,並且大聲地說了出來,其他人也就沒法假裝下去了。
《局外人》裡默爾索意識到世界只是個劇場,賈寶玉更是早早意識到“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他們都意識到人和世界本質上是割裂的,這是認識的起點而非終點,當人脫離了世界,世界變得陌生,人才能夠開始探索自我。
所以,在晚明和清初,了不起的作家從“情”字出發,開始了對人性真實的探索。
2.
《海上花列傳》:青樓裡的浪漫愛
現在,時間線繼續往前,讓我們看看到了晚清,文學中的情愛觀又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在這裡,我想聊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說,就是《海上花列傳》。這部小說後來還被侯孝賢改編成《海上花》電影。
《海上花列傳》是清末一個叫韓邦慶的作者寫的,寫的是上海十里洋場中的妓院生活。
當時的上海是一個發展非常迅猛,乃至魔幻的地方,根據保守統計,19世紀70年代初,在上海登記註冊的妓院就有1500家之多,到了十年之後,外國租界的妓女,佔所有婦女人口的八分之一。
《海上花列傳》以此為藍本,寫了上海英租界一所名叫“長三公寓”的妓院裡,男男女女的生活。“長三公寓”又叫“長三堂子”,是高階妓院,“長三”的意思是喝茶三元(銀洋),侑酒三元,留宿也是三元,裡面的活動是很豐富的。當時韓邦慶用吳語寫成,也是中國第一部方言小說,後來張愛玲翻譯成國語,還翻譯成英文。

《海上花》
為什麼青樓這個場域對於中國文化裡的愛情故事如此特別,如此重要?
一部分原因,在儒家系統裡,幾乎沒有給女性留出一個逃離規訓的空間,基本都是從不能離開閨房的小姐,到不能離開夫家的妻子和母親,生生死死都在規則和庭院之內。
在志怪小說裡,女性得靠做夢,或者變成鬼,才能談戀愛,向心儀的男性大膽示愛。在以現實為基礎的文藝創作中,女性只有成為《臥虎藏龍》裡的玉嬌龍那樣的俠女,或者南北朝時期蘇小小那樣的妓女,才能離開房間,進入公共空間,結識陌生男性,挑戰道德秩序。
另一方面,儒教禮數下的婚姻,也沒有給談戀愛留出空間。開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了婚,就進入夫妻綱常之中,哪能還像林黛玉一樣天天吃醋發小脾氣?所以青樓成為伊甸園,提供了自由戀愛的禁果。
蔣勳評價《海上花》的電影說,“中國男人從來不缺女人,有妻有妾,那麼去妓院做什麼呢?是去尋找男女平等去了,在長三堂子裡就有。電影一上來就是那個王老爺在慪氣,誰能給他氣慪?他還要哄著這個女人,這樣的男女關係,在合法社會是不存在的。”
所以,當我們看《海上花列傳》這部小說時,會覺得裡面的男女關係極其真實,這些男男女女和今天的我們一樣:吃醋、嗔怪、吵架、打情罵俏、假戲真做,在昏昏沉沉的燈光下,吵鬧疲憊的一生很快就過去了。
小說裡最動人的一段感情,是妓女李漱芳和書生陶玉甫的感情。兩人兩情相悅,陶玉甫要娶李漱芳當正室,家裡肯定百般阻撓,最後李漱芳染上肺病,悲慘死去。
這個劇情是特別像小仲馬的《茶花女》。茶花女講的也是女主角出身貧寒,到巴黎當上交際花,人稱“茶花女”,被富家子弟愛上,家裡人反對,最後茶花女悲慘死去。

《茶花女》
《茶花女》是第一部在中國被翻譯的外國小說,在中國出版時還是光緒年間。出版後對中國當時的寫作風潮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影響了一大批“鴛鴦蝴蝶派”的小說。
“鴛鴦蝴蝶派”是清末出現的一種文學流派,主要是寫才子佳人的故事,大家可能唯一有點印象的,是張恨水的《金粉世家》。
這些“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受《茶花女》的影響,結局基本都是一樣的:女主或突發惡疾,或自殺身亡,死得非常淒涼,男主角斬斷情絲,孤老終身。這些作家好像有一種“呈現女性創傷”的癖好,必須讓女性成為犧牲品,去成就男性的某種孤傲的英雄主義形象。
這種創作怪癖延續到了現在,男性作家好像對“死了的白月光”有什麼執念:女的不死,男的怎麼深情?
今天我們依然能看到大眾媒體常用的故事:用女性的創傷,甚至是犧牲,去成就男性的深情,去成就一部偉大作品,有很多人依然會為之感動。但是我個人對這種把女性當藥引子的老舊敘事,厭煩透頂。
這裡並不是說女性不能死,不能有創傷,而是可以有更細膩,或是賦予女性更多話語權和叛逆的表達方式。
比如同樣的女性死亡,《海上花列傳》處理得要比“鴛鴦蝴蝶派”的小說要細膩和高階很多。
李漱芳並不是犧牲品,她反而對自己的命運有很大的主宰權。當被男方家拒絕時,她非常堅強,覺得如果不能成為一個書香門第家的媳婦,那她寧願當一個以自己職業為榮的妓女,而不是委曲求全的外室。
在去世之前,她多次勸男朋友搬出妓院,自己也不搬出去養病,寧願在嘈雜的妓院待著,她說自己不願意以外室的身份去死。所以,她最後是以一種高度的主體性,戰勝了社會強加於她的虛榮和自卑,她覺得以妓女的身份,不依附任何人,孑然一身地死去,沒什麼丟臉的。
《海上花列傳》厲害之處,還就在於它處理的男女感情非常幽微和複雜,甚至我們很難用單純的“愛情”去形容。
比如《海上花》電影裡梁朝偉演的王蓮生(就是電影一開始出現的王老爺),在書中,一開始和一個叫沈小紅的妓女相好,後來沈小紅和一個唱戲的偷情,王蓮生就又在堂子裡找了新歡。
沈小紅髮現之後蓬頭垢面大吵大鬧了一場。鬧完後,兩人不僅沒有掰,王蓮生反而大賠不是,盡力贖罪,簡直到了花錢買罪受的程度。
他們的關係很奇怪,沈小紅既是情婦又是妒婦,王蓮生是出軌的丈夫,又被戴了綠帽。同時,兩個人還有一種消費者和服務者的關係,他們之間的情感,究竟是入戲太深弄假成真,還是乾脆是play的一環?
其中的彎彎繞繞,半真半假,委曲求全,絕不是西方同時期的現實主義小說能夠企及的程度。

《海上花》
文學評論家王德威評價《海上花列傳》說得特別好,他說:“這些人物上演的悲喜劇之所以具有驚人的感染力,是因為這些紅塵男女都是孤寂的魂靈,在生命最不可能的時刻尋求慰藉,在自身的墮落中找到寄託。”
而《海上花列傳》裡的女性格外可憐又可愛,是因為她們不像是我們所熟悉的模版:開始很純情,受盡了愛情的傷之後開始變得什麼也不相信,遊戲人間。
《海上花列傳》裡,長三堂子的女性生長過程是反著的,一開始就接受職業訓練,瞭解愛情的無常,男人的不可信,開局就是百毒不侵。
可在和男性的相處中,在日復一日的耳鬢廝磨中,她們竟然也生出幾分真心來,在職業訓練和步步為營的算計裡,也有了把自己交付出去的渴望。
“浪漫愛”的這場遊戲變得有幾分真摯,而她們從遊戲的主導、誘惑者,慢慢忘乎所以地喪失了主動權,變得脆弱不堪。這一趟返璞歸真的跋涉,反而讓她們受盡了傷害。
3.
從魯迅聊起:
能不能不當“女結婚員”?
說完晚清,來到五四時期。
王德威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叫《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他很不客氣地說,“五四”精英的文學口味遠比晚清的前輩窄。
晚清除了出現《海上花列傳》這種展示人性灰度的情愛小說,甚至還出現了帶有偵探和科幻色彩的小說,但是這些小說都不符合五四文化精英的口味。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去談論文學上觀念的“百花齊放”,五四時期比起晚清,不僅沒有前進,甚至有所後退。在愛情觀念上也是如此。
五四文化精英所推崇的愛情,有一種戰鬥性,天性對抗虛偽,人性對抗野蠻,善對抗惡,對抗的雙方往往是青年戀人和他們封建專制的父母。
戀愛本身具有一種道德的正當性,任何阻礙人的天性的事物都值得批駁。
現在回看五四時期的一些關於婚姻家庭戀愛的觀點,當然有進步的地方,比如戀愛自主、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等等,值得褒獎。但這種進步,就像是任何觀念先行的作品一樣,犧牲了一些人性的灰度,以及對真實性的追問。

《色,戒》
五四時期對中國影響最大的作品之一就是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女主角娜拉本是嬌妻,後來覺醒,離開家庭。當時五四青年看了都很振奮,覺得追求自由,就應該毅然與家庭決裂。
只有魯迅追問了一個問題:娜拉出走之後怎麼辦?娜拉又沒錢,有沒有謀生能力,一個女人怎麼活下去?最後只能要麼回家,要麼墮落。
這個情況放在今天改善了很多,但是放在當時是非常真實、難解的,因為當時的社會雖然鼓吹自由,卻沒有提供自由所需要的條件。
魯迅以這個主題又寫過一篇非常精彩的小說,叫《傷逝》。小說主角是一對青年男女,男的叫涓生,女的叫子君,ta們衝破世俗偏見,反抗家庭,追求婚姻自主,組成家庭。但是ta們很快發現生活是具體的,愛情是會被磨損的,激情是不可靠的,兩人命運走向悲劇,最後一傷一逝。
Ta們的愛情就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反面案例,或者說,恰恰是因為真信了這句話而導致的悲劇。
涓生認為愛情通向自由,但是當他在婚姻中,發現最後失去自由之後,愛情也變成可以隨意丟棄的東西。更現實的是,涓生後來還失業了,從為情所困,變成了為錢所困。
子君則是從一個非常有魅力的新女性淪為一個平庸的家庭婦女,成為婚姻裡的附屬品。她越是依靠,涓生就越要逃,最後很殘忍地說:“老實說吧,我已經不愛你了。”
子君去世時,涓生也承認自己對於子君的死負有全部的責任。
所以,五四時期所鼓吹的觀點,因為和現實條件差距太大,所以呈現出一種不能細想的矛盾性:
Ta們鼓勵女性離開專制家庭,但是提供的出路仍然只有“女結婚員”一條路;鼓勵真愛無敵婚姻自主,但是在婚姻的框架內,束縛在女性身上的道德枷鎖並沒有解綁;鼓個體追求自由,但是卻沒有接著思考,個體為了自由能夠支付的成本到底有多少?

《第一爐香》
在這個問題上,魯迅的思考邁出了第一步,而一些同時期的女性作家,做出了更深的思考和叩問。
民國女作家凌叔華,寫過一部非常有趣的短篇小說,叫《酒後》。
《酒後》講的也是一對夫妻的故事。小說開始的時候,這對夫妻在家裡辦完新年聚會,坐在一起休息,丈夫問妻子:你想要什麼新年禮物?
妻子看著醉倒在沙發上的一個男客人,臉頰紅紅的,眼睛微閉,很可愛。妻子“女性凝視”一番後說,我想親一下他的臉,當做新年禮物,行不行?
丈夫猶豫了一下,說行吧。妻子說,你跟我一起到沙發,監督我親。但最後,妻子忽然宣佈她不想親這個男人了。故事結束。
這個故事的寫作時間是1925年,恰恰是一百年前,但是有沒有覺得放在今天一點不過時,是一篇挺先鋒的小說?
小說戛然而止,沒有繼續寫下去,讓我們思考一下這個令人困惑的結尾:為什麼妻子不去親男客人呢?
首先,妻子有了自己的慾望,對慾望非常誠實,接下來,她要求丈夫去體諒自己的慾望,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阻力大。但是最後,她沒有邁出那一步,並不是因為對丈夫的愛,或者說道德枷鎖,而是因為她依然在婚姻的框架內。
雖然丈夫答應了她親一下男人的要求,但是有一個前提,這是丈夫給她的“新年禮物”,是丈夫的饋贈,或者說是來自父權制婚姻的禮物。
如果她接受這個禮物,就會在婚姻中欠下一筆債。我們都知道“命運的饋贈暗中標好了價碼”,總有一天,她需要還上這筆賬,而這筆賬最後連本帶利有多少,是她無法估計的。
所以整個故事的結局,依然是女性在一種框架下遵守契約,壓抑自我,選擇發乎情止乎禮。
用魯迅當年評價凌叔華的話來說:“她大抵是謹慎的,適可而止地描寫了舊家庭中婉順的女性,即使有出軌的舉止,那也因為偶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於回覆了她的故道。”
4.
張愛玲:偷情與談戀愛
到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因為商業的發展,社會有了一個顯著的變化:談戀愛有地兒了!
前面講到談戀愛只能去青樓,但是到了三四十年代,有了交通工具,有了電影院、舞廳、公園、咖啡廳、旅館,談戀愛的場域一下子變多,都市生活開始呈現出一種迷人的感官刺激。所以這個時期的愛情變得私密、刺激、充滿了冒險,甚至開始背德。
在這個時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張愛玲在1943年發表的小說《傾城之戀》。
女主角白流蘇是個風韻猶存的離異女性,遇見了超級會談戀愛的歸國華僑範柳原,兩個人開始一場勢均力敵的愛情遊戲。
準確來說,這種戀愛並不算背德,都是單身男女,但是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白流蘇很希望以婚姻拴住範柳原,一方面獲得生活保障,一方面也能在看低自己的親戚面前爭一口氣。
可範柳原堅決不結婚,他在英國長大,家境殷實,被白流蘇身上神秘的東方女子氣質所吸引,他把白流蘇當作一個需要解的謎題,一個需要攻破的堡壘,但在鬥智鬥勇中,也有幾分真心。後來戰爭爆發,愛情的遊戲在巨大的人類危機面前顯得可笑又渺小,最終,兩人結婚了。

《傾城之戀》
小說是這樣結尾的——“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這個結尾當時引起很大爭議。戰爭爆發,那麼多人死了,結果就是為了成就一個女人的婚姻?
甚至到了今天,這也很容易成為左翼攻擊的點,我也看到有左翼學者說:“張愛玲作品的視野、角度和立意使得它不可能是偉大的作品。”
這其中隱含的價值判斷是:在宏大敘事面前,在歷史洪流前面,在千千萬萬人,千千萬萬痛苦面前,你只去關心個人那點情愛,算什麼呢?
作為張愛玲的死忠粉,我當然不同意這樣的觀點。
宏大敘事是一種角度,卻不必是唯一角度;所謂歷史,也是無數人的個人史所構成的,而不是隻有一個聲音。
米蘭·昆德拉有個很精彩的表述。捷克人總是說“失去的十年”來形容一段時光,昆德拉就問,這十年你沒有戀愛嗎?你沒有看過電影嗎?你沒有和朋友進行精彩的聊天嗎?你沒有看過精彩絕倫的小說嗎?在這十年裡,你的個人生活並沒有停滯,並不是空白,為什麼要用一個簡單的語彙去抹殺自己的個人生活呢?
對白流蘇來說也是如此,戰爭是事實,她的那場愛情遊戲同樣也是無比真實的事實。
在這方面,我反而覺得張愛玲做了了不起的顛覆:個人的、幽微的敘事戰勝了公開的、政治的敘事。個人的幸福與成敗——尤其涉及到女性,並不一定和集體的國族敘事捆綁在一起。
去年聽影評人波米聊電影《醬園弄·懸案》,他當時剛在戛納看完首映。“醬園弄”的故事發生在民國年間,章子怡的角色,因為被家暴反殺了丈夫,而被審判。但是隨著歷史變遷,審判的結果和章子怡的命運不斷發生變化。

《醬園弄·懸案》
波米當時有個觀點,章子怡的個人命運完全是和國族命運捆綁在一起的,因為改朝換代了,三座大山被推倒了,所以章子怡的角色也被翻案。
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的命運完全是被國族命運所決定的,是由歷史的偶然決定的,那麼個人的主動性在哪裡?宣傳裡鼓吹的“女性主義”又體現在哪裡?
個人權利,一定是需要爭取,或者至少是對抗所獲得的。如果權利是被賜予的,就不是真正的權利。
關於《傾城之戀》我還想說一點,前面講《紅樓夢》的賈寶玉時提到的“本真性”。
所謂本真性,就是當一個人開始關注內心的時候,ta會發現那些外部的建構都很可笑。
當白流蘇開始關注到內心,她發現自己對於範柳原,對於婚姻的渴望,雖然是卑微而渺小的,卻無比真實,因此,她的渺小可以顛覆整座城市。
尾聲.
為什麼今天的我們變保守了?
最後,我們來回答開篇的那個問題:為什麼今天的我們,比起一百年前,反而更保守,道德標準更狹隘了?
我與唐諾曾聊到一個話題,就是偉大的作品,殿堂級的作品往往是在道德上挑戰讀者的。但是現在,我們的文藝作品流於一種較為合理的道德平庸。
我們也可以設想一下,《海上花列傳》《石秀之戀》這樣的作品放到今天,可能連被批“三觀不正”或是被舉報下架都是輕的。
這種情況是如何發生呢?我也很難給出一個準確答案,但是我想透過前面的分析,試圖探討這個問題。
縱觀100年間中國文化中關於情愛的探討,我發現一個規律:當“情愛”這個話題變得公共化,社會化,試圖和某種理念,比如國族、自由、英雄主義相結合時,“情愛”就容易變得空洞,甚至變得抽象。
而只有當對“情”的討論迴歸到個體,回到私密,當一個人開始誠實面對自己的慾望,對道德的懷疑,對自身軟弱性的承認,對“情”的探索才有可能發生,也才能抵抗文化對人心的異化。
那麼什麼東西是絕對私人,絕對個體的呢?
我首先想到的是身體。我今年看過的最好的電影,是在北影節上看的挪威電影《夢》,也是今年柏林金熊獎得主。

《夢》
電影的主角是一個青春期的女孩,她暗戀班上的女老師,把自己的少女情事寫成日記,其中也包括她和女老師之間一些肌膚的觸碰,身體的渴望等等。
後來,她把她的日記給媽媽和外祖母看了。她的媽媽和外祖母剛好是不同代際的女權主義者,姥姥還是一個詩人。
媽媽看了後,先是很憤怒,覺得女兒被性剝削了,老師畢竟是上位者。但很快,她發現女兒日記寫得太好了,就跟女兒說:“你一定要出版,這本書對LGBTQ群體很有意義。”
女兒有點不知所措,說:“我只是暗戀女老師,怎麼就成酷兒代言人了?”
相比較而言,外祖母作為第一代女權主義者,反而更能理解少女日記中那種性意識的懵懂。
外祖母面對自己衰老的身體,深深地羨慕自己的外孫女。她作為小有成就的詩人,雖然擁有了知識,擁有了語言,但是到了老年,她嚮往的只有身體,只有單純的擁抱,只有肉體之愛。
這個電影講的主題之一,就是私密書寫一旦被公共化遇到的困境。當日記出版的那一刻,它就不再是個人記憶,而變成了公眾的,變成了人人可誅之的談資。
比如少女和老師之間朦朧的情感,究竟是老師性霸凌女學生?還是女學生誘惑了女老師?太多人都可以從自己的角度給出評價。
電影的最後,書出版了,女孩不再是電影一開始那樣敏感柔軟脆弱的樣子,而是變得成熟世故,和一個膚淺的男朋友談起了膚淺的戀愛。生命中那部分私密的記憶,隨著公開化,已經永遠離開了它。
今天的大眾輿論,就像是電影裡的媽媽一樣,熟悉各種詞彙如“性剝削”“性霸凌”,可以準確識別“男性凝視”和“女性凝視”;可以敏感地意識到故事裡哪段感情是背德的,哪個詞彙是有道德爭議的;可以輕易地在閱讀的過程中發現“不舒服”的地方,站在公眾視角去審判一部作品是否符合大眾公約數。
但對我個人來說,我反而變得越來越像電影裡的外祖母,單純地把身體看作身體,慾望看作慾望,任何對肉身經驗誠實的記錄和探索都是可貴的,這裡沒有對錯可言。
文學不同於影視、短影片、社交媒體的地方,在於當你開啟一本書,作者不是面對成千上萬人,而是在和你一對一的交流。
所以我也希望大家讀到一本書,讀到作者講述最私密的經驗時,不要把作者當成一個陌生人,而是當作一個朋友,你就像聽朋友講秘密那樣,哪怕這個秘密不符合你的道德觀,你也能給ta理解,給ta寬容,給ta不公正的的偏愛。
當我們翻開第一頁時,就和作者建立一種拉勾的默契,接下來ta要講的,是隻有你們能知道的事情。
*本文節選自蔣方舟個人播客《一寸》,有編輯刪減,原內容請收聽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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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方舟全新個人播客《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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