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題
河北省會漂流記
作者:王戡
原載《鳳凰週刊》總第699期
摘要:河北省會在20世紀內遷移11次,省政府遷移次數更是數不勝數,直到1968年塵埃落定。

一群西方人聚集在保定府火車站站牌下,拍攝時間在1915年到1920年之間
河北省會在1968年春由保定市調整到石家莊市,省級機關隨之搬遷。
省直機關幹部王德彰在此前的省會天津、保定都生活過,比較之下,他對“工人階級隊伍比較堅強”的石家莊非常滿意,“切身感到這裡比保定更有安全感,呼吸都舒暢”。
省城市建設局設計院的建築師左家新另有一番感觸。1954年,河北省計劃將省會遷移到石家莊,他作為工作人員對這裡的城建、路網進行過可行性研究,一年後計劃暫停,沒想到十多年後又會回到當初的軌道。很快,他就投入到新省會建設中去了。
河北省會在20世紀內遷移了11次,省政府遷移的次數更是數不勝數。這一切終於在1968年塵埃落定,石家莊成為當時全國最年輕的省會,至今已經有51年沒有發生變化。河北省內名城眾多,清代省會保定、戰國趙都邯鄲、工業重鎮唐山……個個享譽全國,省會最終落在年輕的石家莊,雖有機緣巧合,卻也是大勢所趨,其間因果耐人尋味。

省會是隻慵懶的候鳥
“李伯相使節定於本月初二日移駐保定省城過冬矣,並雲二十四日作書時天未大冷,河水亦尚未冰雲。”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初四(1874年12月12日),《申報》的津門資訊版塊刊發了這樣一條訊息。“李伯相”是李鴻章,時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他的個人動態能登上上海的報紙,與直隸省會的特殊建制有直接關係。
直隸在明代和清初稱為“(北)直隸地方”,總督治所先後設在河間、真定。康熙八年(1669年)正式稱省時,省會設在保定府。鴉片戰爭後,中國步入“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直隸省也無法置身事外。
第二次鴉片戰爭後,天津開闢為通商口岸,允許英、法、俄各國設立租界。咸豐十一年(1861年),清政府設立“三口通商大臣”,駐節天津,兼管遼東牛莊、山東登州兩處通商口岸,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管轄,擁有“遇有要是,準其會同三省督撫府尹商同辦理”的權力。
在有錢有兵才有權的晚清,“商同辦理”形同具文。同治九年(1870年)天津教案,民眾燒燬望海樓法國教堂、殺死法國領事和教士,引發列強抗議。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無力招架,待到直隸總督曾國藩親臨天津處理,才將事態平息。事實證明三口通商大臣“有綏靖地方之權,無統轄文武之權”的窘境。事後,清政府參照南洋通商大臣由兩江總督兼任的前例,將三口通商大臣交由直隸總督負責。
問題來了,三口通商大臣若不駐在口岸,顯然難以處理涉外事務。但保定作為直隸總督駐地已經有二百年之久,且在洋務運動以來興辦了不少實業,作為一省中心也不可輕動。清政府對此自有辦法,釋出上諭要求直隸總督“每年於海口春融開凍後,移駐天津,至冬令封河,再回省城”。從此,直隸省會一分為二,歷任總督都要視氣候變遷,每年在天津和保定之間遷徙。無怪乎個人動態不但成為新聞,還要特別指出河水是否冰凍。
各國省會、州府不乏分開設定的例子。如馬來西亞各州,既有州政府所在的首府,也有蘇丹駐節的皇城,但像直隸省會這樣實施候鳥式遷徙的極為罕見。沒過幾年,直隸總督李鴻章就藉口上諭所稱“如天津遇有要件,亦不必拘定封河回省之制”,不再回保定辦公。
這一決策背後,是保定與天津之間城市地位的此消彼長。天津自開埠之後,逐漸成為華北經濟中心,“地當九河要津,路通七省舟車”,遠勝閉塞的內陸城市保定。李鴻章時代,直隸總督署尚留在保定,天津的辦公地點稱之為“行館”。光緒二十七年(1902年),新任直隸總督袁世凱索性上奏朝廷,將總督衙門正式遷到了天津。民國北洋政府時期,無論作為軍事首長的直隸督軍、督辦,還是作為民事首長的直隸巡按使、省長,都長駐於天津。
1928年6月,完成北伐的國民政府將直隸省改稱河北省。此後數年,省會駐地變化無常。先是因天津改為行政院直轄的特別市,河北省會計劃遷回保定,結果遭到天津市民反對。執掌華北軍務的第4集團軍前敵總指揮白崇禧,則認為“天津乃一商埠,偏處海隅,與列強租界毗連”,堅決反對天津繼續做省會。折衝之下,河北省會沒有留在天津,也沒有遷回保定,反而變成了北平。
1930年中原大戰,張學良率東北軍入關佔領平津,於10月間下令將河北省會遷回了天津。到了1936年6月,為因應前一年“華北事變”帶來的國民政府中央軍南撤,保定終於再度成為了河北省會,西北軍將領馮治安擔任省主席。
此時的保定早已衰落。其首縣清苑的縣誌中哀嘆:“昔日大都會遂為尋常縣治矣,政變以來,省屬移津,布、按各署一切罷廢,僅保定道尹旋亦廢之,僅留縣署及公安局,幾與外縣等夷,或尚不及繁盛一鎮。商賈亦因之凋敝。”保定城關居民在民國初年僅有4萬餘人,到再度成為省會時也只有8萬餘人。

省政府在省外流浪
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在1934年討論河北省會駐地時,認為雖然北平是文化古都,天津商業發達,但是比起保定位居全省中心、交通便利的優勢,仍然有所不逮,因此決定將河北省會遷回保定。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後,當初的判斷成了先見之明,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在保定設立行營,使保定在省會地位之上,又多了一重華北抗戰軍事中樞的身份。
好景不長,1937年9月24日,防守保定的中國軍隊第2師、第47師撤離,河北省會落入日本軍隊之手。在此之前,河北省政府已經隨著省主席馮治安的隊伍撤走。此後八年間,河北省先後五任省主席都由軍人兼任,且都出自馮玉祥國民軍系統,他們或回到河北省內遊擊,或者在河北省外抗戰,而省政府也隨著他們在省內外流浪。省會保定成了一個遙遠的符號。
1938年6月,馮治安將省主席交卸給了老上級鹿鍾麟,後者同時兼任河北遊擊總司令,擔負著開闢敵後游擊區的重任。鹿鍾麟在湖北武漢搭起軍政班子,到河南洛陽接收了馮治安省政府的工作人員,以及運出省外的1000萬元河北省銀行紙幣,以此為基礎開始征程。
鹿鍾麟率領省政府從洛陽出發北渡黃河,繞過晉城、長治、遼縣,向東翻越太行山進入華北平原,又趁夜潛過平漢鐵路,在1938年9月抵達河北南宮,在北杜村開府辦公。一時間,南宮成為河北敵後的中心,不僅得到八路軍的支援,連另一位在敵後堅持的國府大員、山東省主席沈鴻烈也曾趕到南宮開會,共商敵後抗日事宜。
團結維持的時間不長,鹿鍾麟與民政廳長張蔭梧、冀南行政公署主任楊秀峰之間便產生了矛盾。三方不僅各自辦理學校,招收學員培養幹部,還分別向各縣派遣縣長,加上偽政權的官員,冀南地區出現了一個縣有4個縣長的奇觀。
日軍也不會放任鹿鍾麟的省政府在河北坐大,連續發動掃蕩予以打擊。鹿鍾麟雖然有“冀察戰區總司令”的名頭,但卻沒有多少能切實掌握的兵力。日軍圍剿之初,鹿鍾麟尚能在南宮、冀縣一帶周旋,後來只能向西撤退,經過22天艱苦跋涉,又回到了太行山區。途中大小官員紛紛離隊,最後整個省政府只剩下一個秘書梁靄然,立即被鹿鍾麟提升為主任秘書。
隨著國共摩擦日益白熱化,國民黨軍敵後部隊陸續被擠出河北,鹿鍾麟也只能離開太行山返回洛陽,將省主席和省政府交給了龐炳勳接管。後者身兼第24集團軍總司令、河北省政府主席兼省黨部主任,在河南林縣、山西涉縣與河北磁縣之間的山區打游擊。
據省政府秘書長鬍夢華回憶,當時國民黨軍在河北省仍有實力,“佔領7區正定縣、8區冀縣、9區吳橋等幾個零落的村莊及濮陽等幾個縣的一小部分”,但已經相當衰微,“張藎臣、邵鴻基、張國基、丁樹本4個行政專員都只帶領有限的保安部隊,東奔西竄,朝不保夕”。因此他向龐炳勳建議,“如果現在省府就隨軍行動,幫不了你的忙,反而增加你的累贅”,不如將省政府留在洛陽。龐炳勳欣然同意,直到他於1943年5月兵敗被俘。
此後,接任龐炳勳第40軍軍長一職的馬法五,也代理了他的河北省主席職務。河北省政府仍然留在洛陽,一直延續到1944年。4月,日軍發動“一號作戰”,攻佔許昌,威脅洛陽,河北省政府遷往陝西西安,繼而疏散到眉縣。
1945年7月,繼任省主席孫連仲在眉縣就任。一個月後,日本投降,抗戰勝利,河北省政府先回到西安,又抵達鄭州,但最終沒能順利衣錦還鄉,國共衝突的白熱化打破了他們的希望。1945年10月,準備接收河北的國民黨軍在邯鄲被八路軍擊敗,前代理省主席馬法五率部起義。
集中在新鄉的河北省政府人員無法透過陸路回省,只能等待飛機陸續空運北平,在城內鐵獅子墳臨時辦公。直到1946年7月,河北省政府才再度在保定掛牌,結束了在省會外長達9年的流浪時光。但僅僅15個月後,隨著國共戰爭局勢的變化,河北省政府再度離開省會,轉移到北平,最終跟隨傅作義將軍一道接受了解放軍的和平改編。

石家莊新貌
工業與歷史的抉擇
1947年11月,解放軍華北軍區野戰軍攻佔石家莊,總司令朱德稱讚為“奪取大城市之創例”,並稱此戰“敵人動搖了防守大城市的信心……我們自己卻更有了打大城市的信心”。
1948年9月,解放軍佔領保定之後,人民日報社論稱讚“收復華北一大名城……不獨人民的石家莊更加安如磐石,保定亦永遠為人民所有的”。由此可見,保定與石家莊在當時便有相提並論的資格,石家莊的特點是“大城市”,保定則只是“大名城”而已。
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省會是一省經濟發展的帶頭人,選擇什麼樣的城市作為省會,與一個省如何定位未來發展方向直接相關。1950年代,河北省委就認為擁有10萬人口的保定“建設工業的條件缺乏,將來很少可能成為工業城市”,“省會設於保定,實難適應新的領導任務”,從1952年起,接連請示華北局,希望將省會遷移到有27萬人口的“典型近代工業化城市”石家莊,充分體現了河北省委對自身的期盼。
1954年,中央批准河北省會調整到石家莊,省內立即啟動了新省會的建設規劃。但一年後的1955年8月,中央因為經濟困難,提出“厲行全面節約,反對一切浪費”的指示,營建新省會和搬遷省級機關也在其中,河北省會在1949年之後的第一次搬遷企圖至此告終。
但是,河北省對工業省會的追求不但沒有結束,甚至更上一層樓。1952年,察哈爾省撤銷,省會張家口劃歸河北省。1955年,熱河省撤銷,省會承德劃歸河北省。但這兩座省會地處邊陲,論經濟發展還不如保定,自然不是河北省遷移省會的目標。這一波行政區劃調整的浪潮,卻啟迪了河北省。
1956年4月,河北省委向中央提交《建議中央將天津市與河北省合併為一個建制,並以天津市為河北省省會的報告》,將目光瞄向比石家莊更大的工業城市天津。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河北省委的努力下,1958年2月,全國人大同意將天津市由直轄市改為河北省轄市,4月河北省人大就通過了將省會遷往天津的決議。各種工程隨之展開,左家新回憶道:“我院是工程的先行者,馬不停蹄地到津後即接受了省會會堂、會議樓、賓館等多項工程建設專案。”
河北省會設在天津9年,終於在1966年發生變化,天津再度成為直轄市,河北省會調整回保定。但在當時的政治局面下,省各機關能夠回到保定辦公,全看自身實力。省委、省人委進駐了保定市區,其他單位則星散於保定周邊,河北省檔案局原局長馮世斌舉例“如省衛生廳,駐涿縣;省糧食廳,駐望都縣;省教育廳,駐定興縣;省林業局,駐易縣。有的單位規模大、人員多,只好分散幾個縣辦公”,省機械工業廳直接去了石家莊,省基本建設局無處可去,索性留在了天津繼續辦公。
這樣的局面顯然難以維持,終於有了1968年再次將省會遷往石家莊之舉。雖然此後省會再無變化,但仍有未成的波折。1972年,河北忽然動起了念頭,要求將省會再度搬回保定,最終因周恩來批示“省會不要再搬”而告罷,成為20世紀河北省會漂流記的最後一幕。

保定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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