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於北京奧運會氛圍中的Luyi,天然地相信“地球村”的存在。這信仰鼓舞她來到荷蘭求學,以及去西班牙打工換宿。和房東大姨共處的十天裡,她深深感受到人與人之間跨越隔閡的愛。然而,幾個月後大姨的生日聚會上,和幾位歐洲政客交談之後,她決定徹底放棄融入這裡,安心做一個外來者。
同時,北京的飛速變化讓她意識到,這個地方已經變成了回不去的故鄉。故鄉和理想國同時破滅,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何去何從。
以下是她的自述:
和比利時大姨生活的十天,
生活規律得我喜迎生理期

去年五月,我從一位朋友那兒聽說了打工換宿。她當時去法國的一個農村,在一位電磁波過敏的房東家裡打了幾天工。房東家裡必須遮蔽一切訊號,否則她會全身起疹子和瘙癢,唯一上網的方式就是用桌上型電腦連網線。
那次換宿是療愈型的,朋友說她只用付機票的錢,用勞動換取食宿,還可以跟著房東一家做一些冥想之類的心靈療愈。她幫她們做一部分家務,比如餵動物和除草等等。
我覺得挺有意思,當時就記住了這件事。對我而言,它是一種經濟實惠的旅遊方式,同時還可以體驗不同的生活方式。打工換宿在歐洲很常見,已經有一套成熟的體系,也有很多有保障的平臺為房東和換宿者提供選擇和建立聯絡。它的本質就是用勞動換取食宿,如今也已經成為很多難民或無家可歸者度過過渡期,尋求暫時庇護的方式。

打工換宿的網站之一
我花了一晚上時間,註冊打工換宿的網站,填好自己的資料和簡介,很順利地聯絡上了房東——一位六十多歲,單身獨居的大姨。照片裡,她頭髮全白,整齊地梳成馬尾紮在耳後,有些發胖,笑容燦爛,和很多歐洲阿姨一樣,穿顏色鮮豔,印花豐富的衣服。
從我們有了彼此的聯絡方式開始,大姨就開始給我發訊息。我瞭解到,大姨是比利時人,每年四月到十一月會住在西班牙,其餘時間在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她在西班牙的住處是她父母留下來的房產之一,位於一個叫 Mequinenza 的地方,它在西班牙東北部,離巴塞羅那有兩個小時車程。她離過兩次婚,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還有兩隻狗。大姨甚至還跟我分享了她女兒的結婚影片。她的熱情讓我甚至手足無措,同時也對這段經歷充滿期待。
六月的一天,我從阿姆斯特丹飛到了巴塞羅那,大姨來機場接我。我們穿越整個加泰羅尼亞大區,來到一處被光禿禿的山包圍的,三條河交叉處的村落,汽車盤旋了很久。
她在一個水龍頭處停車,後來我才知道這裡離她家有二十公里。她示意我一起下車,走到後備箱邊上,把手放在把手上,對我說:“準備好了嗎?”下一秒,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全部被展現在我面前,根本數不清有多少個。大瓶子裝的水是用來喝的,塑膠小瓶的水是用來煮飯的,透明瓶子的水是用來刷牙的,每一瓶都安排周全。
打完水,我們回家了。熱情的小狗 Kaya 一開門就撲到我身上舔來舔去,而 Buzz 躲在角落裡,偷偷觀察我,大姨說這是因為他有一些童年創傷,但是他非常善良。沒過多久,Buzz 竟然向我敞開了心扉,舔舐我的皮膚,甚至還主動和我握手,大姨很驚喜,說 Buzz 一般要好幾天才能適應一個陌生人的存在。她一邊說,一邊拍了好多照片一股腦全發給我。然後,我陪她一起看一部美國刑偵電視劇,她跟我分享劇情的時候,我偷偷在豆瓣搜了一下,發現她最覺得最可愛的角色 Tony 其實是大反派,我沒告訴她。
夜幕降臨之後,我發現這裡真的是 the middle of no where,太陽落山之後村子裡幾乎沒有光汙染,也極少有人出門。大姨跟我說,當家裡有小老鼠出沒,她的兩隻狗會把它們用牙齒撕碎,她再把老鼠們的屍體扔出窗外,給山上的老鷹吃。還有一些時候,山火四起,老鷹的巢穴被燒燬,在寂靜的夜裡,能聽到它們的哭聲。我想,大姨在這裡可能挺孤獨的。
第二天,我的工作正式開始了,主要就是幫大姨修整她的院子和植物,還有趕集、買菜和做飯。雖然大姨每天都給我做一日三餐,我有時候也會主動提出做中餐。
大部分的工作其實是拔野草,有的草使勁一拔就能出來,但是有的就要鐵鍬、鏟子和剪刀一起上。我經常會一邊拔草,一邊聽播客,往往能進入心流狀態。有一天下午,我聽到主播提到,最被高估的品質是吃苦耐勞,在烈日下拔草的我不禁汗顏。我花了四個小時,才把大姨門前的一小片雜草清理乾淨。我突然想到,如果如今城市綠化的雜草是用除草機的話,那麼那些長在花莖旁邊的野草呢?用機器能除掉嗎?如果都需要用人力拔掉,又是誰來幹這些工作呢?

這幾天和大姨在一起生活的經歷,全方位地喚醒了我小時候在爺爺奶奶家過暑假的回憶:每天九點多自然醒來時她們已經坐在客廳看電視,有線電視就那幾個節目,古早電視劇和電影輪流著播,那些記憶裡已經很老的臉稚嫩地躍出,割裂又神奇。等我洗漱完,咖啡和蛋糕已經被用心地擺放在餐桌上(我奶奶一般是放豆漿和蜂蜜小蛋糕)。野外勞作的疲憊程度類同於在小區的健身器材區上下翻滾,玩兒累了,熱了,一定會有一杯好喝的端過來。大姨給我的是冰沙版chai latte,但我奶奶不愛讓我喝涼的,所以一般都是溫熱的蘋果水。她們做飯總是愛做特別多,吃不完的放回冰箱,為了不讓這些食物放太久,我總是自覺地提出吃剩飯的請求。晚飯後她們會再給我倒一杯飲料,出於節儉的生活習慣,往往是用濃縮糖漿或是果珍粉衝。並且,她們會用冒著星星的眼睛期待地看著,好像掌握了製作特飲的秘訣,像老小孩兒一樣。
這樣的生活規律且穩定,換宿的最後一天,我非常不規律的月經竟然來了,特別驚喜。

大姨家一角(圖片已得到受訪者授權)
我們很快建立了互相的信任,生活之外,也有不少對話。那段時間,她正在為母親的遺產問題焦頭爛額,一團糟的姐弟關係更是讓她壓力爆棚。第七天,她跟我傾訴了很多心事,從她的婚姻、親子關係、家庭,到個人創傷。她給我看了她弟弟的賬單,我才知道她弟弟一直在啃老,他不僅搶到了父母留下的唯一一套有淨化水系統的房子,還一直在花父母的錢,加起來至少有十萬歐元。我知道,自己無法給出什麼建議和安慰,她也不需要我這麼做,所以我只是陪著她,安靜地傾聽。我想,無論種族、國籍和文化,很多類似這樣的問題,是全人類都會面臨的。
然而,談到難民問題時,我就難以共情了。生活在比利時荷語區的大姨認為,自己的生存空間被外來者侵佔了,主要就是難民。二十年前,大姨剛生了孩子,同時經歷離婚,生活比之前困難許多,於是去找政府領補貼金,卻被通知,必須要有一定的工作經歷才可以領。與此同時,難民一來到比利時就可以領一筆救助金,作為本地人的她在困苦的時候卻無法得到任何補貼,她覺得這很不公平。
後來,她的孩子遵循傳統,都信天主教,上教會學校。她覺得外來者也應該尊重她們的宗教,而不是在城裡各處建造清真寺。她帶孩子在社群廣場上玩的時候,有移民面孔的人冒犯她們,讓她們“滾回家”,大姨回罵:“你們才應該滾回家,你們根本不屬於這裡”。
其實,大姨的想法有點像一些國內一線城市的“土著”對外來人的看法,明明擁有特權,卻把自己和外來人放在同一標準上比較,控訴自己的權益被侵佔。
與此同時,大姨歡迎各地的人來她家打工換宿,也確實幫助過許多難民,我相信她對待那些人並不會比對我差。她曾經遭受過很嚴重的人身傷害,卻仍舊選擇相信別人。
最後一天,大姨送給我一張畫,說是我的屬相“蛇”和星座“羊”的結合體。她說她給每個換宿者都會畫,有些人最後“忘記拿走了”。


大姨的生日聚會上,
我看夠了白人的假笑

六個月之後,大姨的 67 歲生日聚會上,我才明白大姨政治觀念的來源。
在安特衛普的一家咖啡廳裡,我感覺很魔幻,像看電影一樣,她的家人、朋友們不停地進進出出。大姨同母異父的姐姐和她完全不同,一位 71 歲的“時尚女魔頭”,和她一起來的是她的“partner”和女兒,後者是比利時某一年的選美小姐。大姨說,她在精子庫裡選擇了一個荷蘭男人的優質基因,生下一個金髮碧眼,身材修長的小男孩之後仍舊不停地換男友。每一次男孩都以為那是他的爸爸,被告知不是之後充滿困惑,得不到任何解釋。
我被大姨安排在“英語桌”,同桌都是會說英語的人。座位旁邊是一位年輕的白人男性,我們從彼此的工作和專業開始攀談起來。知道我是語言學學生之後,他非常驚喜,說:“哦,我知道!那你是學哪個語言的語言學呀?”我只有在心裡默默扶額的份兒。
後來,同桌的客人陸續落座。他們話裡話外都談到一些政治話題,認為比利時政府需要改革,中東和北非難民給她們的生活帶來許多威脅,光領體卹金,正事不幹。他們經常提到某個政黨以及對於它的支援,但大多都是口號式的比如“讓比利時成為一個更好的地方”,“我相信他們會帶我們走向更好的未來”等等。於是我向鄰座詢問他們黨派的名字以及概況,他一邊給我看谷歌搜尋結果,一邊跟我解釋,這是一個右翼民族主義黨派,支援佛蘭德斯(比利時荷蘭語區)的獨立。他說,他們黨派所追求的,不過是對於比利時人權益的保障而已。而對於移民和難民群體,他們必須付出足夠的勞動才能獲得社會福利,“這樣做沒什麼錯吧?”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作為一個畢業之後還不確定是否能留在荷蘭,並且為此焦慮的人而言,我懷疑自己是他們“要求”的目標,難道我需要證明自己是“好”移民?那又該怎麼做呢?
後來我才知道,大姨的女婿從政,很多客人都是他政治上的盟友,比利時新弗拉芒聯盟黨的成員。

現比利時首相,新弗拉芒聯盟黨領導人巴特·德·韋弗和他的兒子(來源:Getty Images)
聚會進行到後半部分,一位中年女士風風火火地進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坐下之後,她對我說:“現在我們可以說英文了!”我瞭解到,她來自敘利亞,已經移民比利時九年,現在以唱歌為生。英語和弗拉芒語(比利時荷語區的官方語言)之外,她還會說阿拉伯語、亞美尼亞語和一門歐洲語言。當時從敘利亞跑出來之後,她去了很多地方,最後選擇留在比利時,這個“最民主和進步的國家”。她的丈夫是比利時人,兒子是和前夫所生。她說,自己很感恩現在的生活,因為有穩定的工作和不錯的社會聲譽。為了建設這個國家,讓它變得更好,她積極參與政治運動,加入新弗拉芒聯盟黨,她認同“願意為這裡貢獻自己力量的人”移民,不歡迎“對我們毫無幫助的人”。
我想,她是那種“好移民”。我能感覺到在場的所有人都欣賞和敬佩她,一進來的時候,大家都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得知最貴重的禮物來自她的時候,大姨覺得很驚喜,“不愧是她!”聚會快結束的時候,她給大家唱了一首聖歌。她積極地融入這裡,學習這裡的語言和文化,參與政治活動,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可我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誕。
假笑過多,我邁出酒吧的門透氣,抽根菸。結果遠處來了一個大小眼的黑色面孔找我要煙。他笑著,很友善地問我,你是哪裡人啊?謝謝你的煙,我來自摩洛哥,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那個笑比一下午對著我侃侃而談的幾個人都真誠。

“融入”沒必要,
但我們仍然可以相愛

聚會之後,我和大姨回家。我提到現在自己每個月的房租是700歐,她對這個天文數字感到驚訝,於是她問我,明年你還能來西班牙找我嗎?我說我需要先找到工作留下來。
第二天一早,我和她一起看《黑寡婦》,電影快結束時,她突然轉頭跟我說:“我昨天睡前搜尋了安特衛普的招工網站,你如果想要留下的話,可以花錢報一個政府開的荷蘭語課,等學好語言後,他們會給你安排點什麼的。至於房子,如果來安特衛普,你就住在我家,不用付房租,每年我去西班牙的時候你只需要付水電費和網費就好。”我當然感恩這樣的話,可同時感到無力的是,在他們眼中,住處、工作、語言,壓倒外來者的三座大山,竟是可以如此輕易就解決的。
送我離開時,她說,如果需要幫助,可以隨時聯絡她,畢竟她的女婿從政,沒準可以用人脈幫助我。一個右翼支持者能幫到我什麼,我不敢想。但我確信在大姨眼中這兩者並沒有什麼矛盾,就像他們認為讓有色人種在融入時“付出代價”,與懷著開放的態度接納他們沒什麼矛盾;難民不該得到無條件的援助,和他們作為白人公民應該得到優先順序對待之間沒什麼矛盾。
我依然把大姨當做我在歐洲的好朋友,把她送我的禮物妥善地安放,想著有時間再去找她和她的狗狗玩兒,和她分享生活近況。離開的時候陽光照在她和狗的身後,我還是很不捨。讓故事發生並沒有那麼難,只是我早在不知不覺中放棄“融入”這件事了。一是這裡遠沒有該有的那麼多元,二是人與人本身就如此不同,尤其是在世界公民概念幾乎消亡的今天。同樣是謀得應有的權利和福利,我們需自證,而你們只需呼吸。
去年九月,荷蘭政府宣佈削減 10 億歐元的高等教育經費,實施措施包括限制國際學生入學人數,減少英語授課專案,取消某些學科的專案等等。我所在的學院通知將裁掉60%的全職員工,我的畢業論文延遲了兩個月才收到分數。非歐盟的學生想要留在這裡,比以前難得多,對於我這種本來就不好找工作的文科生而言尤其。剛剛過去的冬天,焦慮誘發的軀體反應越來越嚴重,那幾個月裡我驚恐發作的次數比過去一整年還多,甚至一齣門就會心悸和頭暈。
我也想過回家,但以我現在的狀態,很難適應國內的加班文化和高壓工作。而且,北京的飛速變化讓我很猶豫。去年回去,我發現家旁邊的商場變成了抖音和火山影片的連廊,小時候我在這補習,看電影,吃人生中的第一杯DQ冰淇淋。我熟悉的生活痕跡逐漸被鋼筋水泥抹掉了。而這樣的變化還在不停發生著,秩序和效率逐漸成為至高的準則,生活的空間被一再壓縮。
歐洲令人失望,北京也不再是最優備選。讓我堅持留在歐洲的,是在這裡一磚一瓦建造起來的生活和同溫層,我們一起創造了一個安全領域,給彼此不斷帶來堅定的支援。現在我覺得,以一個外來者的視角去觀察這一切,然後再和“自己人”一起,去創造屬於我們獨特的敘事才是更重要的事。
//作者:麗麗王
//編輯:caic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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