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姨和我說,幹活最好,出多大力氣,地就回報多少,有活幹的日子最踏實。

配圖 | 《隱入塵煙》劇照

大姨的命運從鹽鹼地開始扭轉,也像鹽鹼地一樣在苦澀中結出生命的紋路。
十九歲經歷了喪子之痛,三十歲失去丈夫,五十歲長子離家杳無音訊,六十歲和唯一的孫子斷了聯絡,七十歲女兒意外截肢,如今七十五歲,一個人種著十幾畝地,守著五間大瓦房和一個大院子。
她一個人默默承受了這些歲月的溝壑,用勤勞和善良反哺給生活幹淨的院子、針腳細密的老虎枕頭、甜甜的大石榴。

去年,母親患了一場大病,住院一個多月。大姨專程來看望母親。
再次見到大姨,她已經七十五歲了,作為一個農民,常年在地裡勞作,臉色黝黑,卻泛著紅潤的光澤,步態也並不蹣跚,看上去比大病初癒的母親還要年輕幾歲。
看著大姨和母親姐妹倆坐在客廳親切地敘話,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她坐著長途汽車來看望母親的情景:身高只有一米五、瘦小的大姨前胸後背各掛著一個大包袱,手中還拎著一個,腳下堆著一個大蛇皮袋,孤零零地站在高大的公交車前。
這幾大包東西是大姨帶給我們的,必不可少的是自家地裡種的農產品。
“這都是純綠色食品。快給你媽做著吃了,保準病好得快些!”大姨熟絡地從她的大包裡拿出小米麵、玉米麵,還有豆子面,足足有二十斤重。“這還有院子裡的樹結下的甜石榴”,十幾個又大又紅的甜石榴,紅紅的像一隻只小燈籠擺在茶几上。
“還有這個呢!我差點忘了!你不是生了二寶了嗎?快把這兩個小老虎枕頭給孩子枕,可以辟邪呢。”大姨微笑著拿出兩個小布老虎遞給我。
二寶圓圓今年三歲,還是在她出生時,大姨專門去醫院看過她一次。
兩個高約40釐米的小老虎,上面繡著“王”字,用五彩絲線扎著虎眼睛、鼻子和眉毛,惟妙惟肖的樣子,甚是可愛。
“大姨,您還想著小二寶呢?”沒想到大姨還為我的二寶費心費力地做了布老虎枕頭。我們家鄉一直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剛出生的孩子枕著布老虎睡覺,孩子不容易受驚嚇,睡覺更踏實。
“我一直記著呢!就是一直沒有彩色的線來扎老虎頭。這不你媽上次給我一套彩色絲線,我給咱們親戚家的孩子們一人做了一個小老虎枕頭。這兩個都是給小二寶的。”大姨笑呵呵地對我說。
“還有你的蕎麥皮!”說著,她又像變魔法一樣,從大包袱裡拿出一個黑色的塑膠袋。
“我的蕎麥皮?”我有些不解。
“你媽說你的頸椎不太好,還上醫院檢查,戴上了保護的脖套。”大姨擔心地問我,“現在好點了嗎?”
三年前我患上了頸椎病。曾和母親抱怨是枕頭不合適,想要一個蕎麥皮的枕頭。母親跟大姨打電話時,隨口唸叨了幾句我的頸椎病。我萬萬沒有想到,大姨還把我這“需要蕎麥皮的枕頭”這句話記在了心裡。
這蕎麥皮,她是在打短工的農場裡專門向人家要的。那家農場專門種蕎麥,生產加工的蕎麥麵還出口國外。大姨用一天的工錢從人家加工車間換來了十斤蕎麥皮。
為了蕎麥皮不受潮,大姨一直把它放在大衣櫃裡,天晴時還要拿出來曬曬。
“這蕎麥皮可是純天然,別人花錢也買不來的!”大姨把蕎麥皮遞給我。
聽到大姨絮叨著蕎麥皮的來歷,我被她這份濃濃的心意感動了,感覺懷中這個裝著蕎麥皮的黑色塑膠袋拎起來特別沉重。

我們在市裡最好的飯店定好包間招待大姨。坐在高檔酒店的包間裡,大姨有些侷促,只笑呵呵地看著我們,很少夾菜。
母親一直招呼著大姨,不停地往她的碗裡夾著好吃的菜,把她面前的小盤子堆成了一座小山。大姨擋住母親夾菜的手,“夠了,夠了!”靦腆得像個小孩子。
她和母親聊起種的麥子,莊稼的收成,還有家長裡短。看得出,老姐妹很高興,有說不完的話。
相聚的時間總是很短暫,吃完飯,母親讓大姨在家裡住幾天,老姐妹聊聊,在城裡到處逛逛。
“家裡的玉米還沒有賣。”大姨推脫著。
“在家裡住幾天吧!母親也挺想你的。”我勸她。大姨勉強同意再住幾天。結果,第二天我買好烤鴨來到母親家裡,卻發現大姨不在。
大姨只住了一晚上,非要走,攔也攔不住。
父親已經去車站送大姨了。“這麼著急回家嗎?”我問母親。
她說還要澆麥子地,家裡的玉米也要賣掉。母親也留不住大姨。

大姨回家的第二天,氣溫驟降到了零下五度。三月小陽春的季節竟然下起了雪。透過玻璃窗戶,我看到了比冬天還要大片的雪花,飄飄揚揚地從空中飄落。
我撥打母親的電話,提醒她倒春寒,最好不要出門。
母親說,“沒事兒,今天你大姨還一個人澆麥子地去了。下午3點排上的機井號,她晚上沒有吃飯,一個人一直澆到8點才把麥子澆完。”
從窗戶外看去,整個城市除了閃爍的燈光,街道上空無一人。人們大多躲在房間裡,享受著熱乎乎的暖氣。
我又想起了大姨。這個時間,麥子地黝黑又空曠,只有大姨穿著厚底靴子踩在雪地覆蓋的麥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她握著一把鐵鍬,常戴的那頂灰色毛線帽早已被飄灑的雪花覆蓋浸溼了,黑色的羽絨服外面罩著一件綠色的軍大衣,也濺上了許多泥水。她來回拉扯著澆水的管袋,開機器,用鐵鍬平地。
七十五歲的老人,本應是頤養天年的年紀,她卻還是這樣辛苦。

大姨一直是勤勞的人,我想起一次回老家,跟大姨約在縣城裡即將開業的商場見面。大姨和村裡的老太太們跟著村裡的農業經紀人來做保潔工作,十個人幹完六層樓幾千米大樓裡面的保潔。
我和母親、父親趕到那個商場時,已是下午一點多。大姨和她的工作夥伴正在吃午飯。四個肉包子,一壺開水,幾個人說說笑笑,吃得很香。
她頭上裹著大毛巾,穿著紫紅色的棉衣和黑色的棉褲,我第一眼差點沒有認出來。
“大姐,你這是何必呢?”母親心疼地看著渾身上下沾滿灰塵的大姨。
“我幹慣了,在家待著難受啊,和老姐妹們出來,說說笑笑地一天就過去了。”大姨仍像平時一樣笑呵呵地和母親敘話。
母親心疼地拍了拍大姨的衣服,覺得有些薄,不擋寒氣。
她連忙把包裡準備送給大姨的羽絨服拿出來,讓她換上。又讓我從旁邊的超市買來幾十貼暖寶寶,送給大姨。
我發現,遞給大姨衣服時,她的右手每根手指上都纏滿了白色的橡皮膠布。
“大姨,給你的護手霜要常擦,不然不管用。”因為冬天地裡的農活很少,大姨總是在外面打零工,兩雙手總是凍得又紅又腫,手指上裂開紅紅的口子,還時不時地向外滲著血水。
整個冬天,她是唯一一個在村裡打零工經紀人那裡保持著全勤紀錄的人。今天去前村摘辣椒,明天又去後村刨土豆子,後天,她還會準時出現在鎮上草莓大棚裡鋤草。除非大姨的女兒回孃家,要不然大姨在寒冷的冬天裡都捨不得休息一天。
她總和我說,幹活最好,出多大力氣,地就回報多少,她這輩子覺得有活幹的日子最踏實。

母親家中兄弟七人,五男二女,大姨是長女,就數她的命運最為坎坷。
在大姨還是七八歲的年紀,就有弟弟妹妹們要照顧,還有忙不完的家務活。為了能讓家裡的弟弟妹妹在過年時穿上新衣服、新鞋子。整個冬天,大姨都在不停地織布、紡布、做鞋、做衣服。家裡的男孩子多,穿衣服和鞋子都特別費,又沒有錢去買。只靠大姨一個人做一家人穿的衣服和鞋子,她一做就是一宿,常常熬得眼睛通紅。
十七歲,大姨被父母許給了二十里外石頭村的姨夫。石頭村,其實是個鹽鹼地,種啥玉米、小麥等莊稼收成都不好。只有把上面的一層土運走,再運點好土摻和著,把土改良好了,才能有好收成。
大姨夫濃眉大眼,個子一米八多,長得一表人才,嘴巴很甜,能說會道,他還是個熟練的木工,在村子裡算是個場面人。但是他有一個病怏怏的老爹,只有三間毛坯房,是十里八村的困難戶。
大姨夫一開始沒有相中個子瘦小,老實寡言的大姨。但是別的姑娘嫌棄他家庭條件不好,只有大姨沒嫌棄。婚後一年,大姨生下了大表哥,剛子。
剛子哥七個月大的時候,大姨夫和村裡的一個寡婦搞在一起,被大姨發現了。大姨氣得患了急性乳腺炎,兩隻乳房像個硬皮球一樣,一碰就疼得要命。大姨夫家因為結婚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一部分外債。家裡拿不出錢去看病,還是姥姥出錢讓大姨夫把大姨送去天津住院了。
在大姨去天津治療的一個月時間裡。母親每天最重要的活計就是抱著剛子哥去各家“趕奶吃”。
那時村子裡人多、哺乳期的嫂子們也有十幾個,嫂子的孩子吃飽了,母親就央求嫂子給剛子吃幾口。在那個沒有奶粉的年代,嫂子們的愛心使剛子哥活了下來。一個月後,大姨從天津治病回來了,母親也把餵養的白白胖胖剛子哥送到了大姨的家中。
但是沒過幾天,剛子哥患上了感冒,先是發燒,後來抽風,送去縣醫院也沒有治好。當時的醫療條件不好,醫生也只是懷疑是大腦炎。
小小的他,只看到過人間這八個月的風景。19歲的大姨第一次做母親,就經歷了喪子之痛。雖然大姨曾經在孃家經歷了窮苦困頓的生活,但這次喪子是真正的人生重創。

剛子哥一走,她就像發瘋了似的幹活,每日里只知道幹活,很少睡覺,吃得也少,人整個瘦得脫了相。漸漸地,大姨夫也和那個寡婦斷了關係,一心一意和大姨過起了日子。
後來,大姨又生了兩個孩子,表哥強子,表姐曉芳。本以為一家四口可以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在大姨和大姨夫結婚的第十三年,大姨夫身體有了些異常,先是兩腿浮腫得走不了路,後來發展到吃不下任何東西,這麼拖了一年多,他們去縣醫院檢查,大姨夫得了肝癌。
八十年代,大姨借遍了親戚,湊了五百塊錢,這相當於工人家庭一年的收入。父親說那時候他一個月工資只有四十五元,農村家庭有個上百元的儲蓄就是富裕戶。交了住院費,大姨的手裡只剩下幾十塊錢,她都用來給大姨夫買飯,自己吃帶來的玉米麵餅子,餅子太硬,她就打醫院的熱水泡一泡。但還是沒有留住大姨夫,大姨夫在縣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就不行了。
母親跑去找大姨,看到大姨抱著強子表哥(表姐留在家裡由爺爺照看)坐在太平間門口抱頭痛哭。那時候的人以為肝癌會傳染,雖然有人同情這孤兒寡母卻沒有人敢去拉大姨夫回老家安葬。
母親在醫院的收費電話亭裡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找了一輛朋友的車把大姨夫拉回了村裡。
當車開到石頭村前,大姨的公公拄著柺杖等著。父親連忙從車上下來安慰他老人家。大姨也走下車,這時她的公公顫顫巍巍地跪在了大姨的面前,“謝謝鳳蘭,沒有鳳蘭,俺兒也回不了家。”
好在姥姥家人多,父親操持著,舅舅們又來幫忙,大姨夫的喪事也料理得很好。

那年表哥強子十一歲,表姐八歲。才三十歲出頭的大姨就成為了寡婦,獨自拉扯著兩個孩子和六十多歲體弱多病的公公過日子。
即使這樣,大姨來家裡總是會送些新鮮的玉米、黃豆和小米麵。臨走時,母親偷偷地塞進大姨的包裡一些錢,“姐,你別多想。這是給強子和曉芳上學的,給他們買點學習用品。”
要強的大姨總是把錢拽來拽去的,不肯放進包裡,最後都是母親偷偷地塞進強子哥和曉芳姐的衣服口袋裡。
在艱難的寡居生活裡,大姨就一個人默默地幹活。八十年代農村的機械化程度很低,農作物收割、農田灌溉都是力氣活,往往是家裡的男勞動力去頂頭幹活。
要澆地灌溉莊稼,得用村裡集資買的水泵,一臺機器二百多斤,供好幾家使用,需要四個壯年男子用麻繩捆完抬著。大姨一開始會央求一家子的叔伯兄弟幫忙搬運,但是時間長了,總會有人說閒話。後來,都是舅舅們去幫忙抬機器澆地。這些農活帶來的收入也就有二三百元,除去必要的生活支出,大姨都省下來還欠下的外債。
後來到了九十年代,灌溉用的機井都修到了田裡,才不用幫忙抬水泵。
每年七八月是農忙的時候,收麥子、種玉米、收棉花。大姨有時會一整夜都在地裡忙活。表姐告訴我,大姨有一次竟暈在棉花地裡。表姐做完飯,左右等不來大姨,就去棉花地找她。
地頭上鋪著大姨親手縫製的棉花包,上面堆滿了大朵大朵潔白的棉花,卻沒有大姨的影子。表姐從地頭一路找去,在地壟中間看到躺在棉花地裡昏迷的大姨。
大姨早上沒吃飯,就到地裡摘棉花。看到棉花開得這麼好,一心想把這些拾完再回家。結果,犯了低血糖,自己暈倒了棉花地裡。
大姨就這麼操勞了六年,給大姨夫看病時欠的債基本還完了。強子哥也十八歲了,能出門打工賺錢。他在二十歲左右成立了一個包工隊,帶著老家的一幫人在北京幹裝修,每年的收入也比大姨一個人種著十畝地的收入還要高一倍多。大姨的日子看似是好起來了。

強子哥也到了該娶親的年紀,鄰居們給表哥介紹了一個女孩,我們叫她靜嫂子。
靜嫂子大高個,濃眉大眼,人漂亮又會打扮。她以前在外地飯店打工,聽說還當過大堂經理。只是歲數大了表哥三歲,家裡人催促著結婚才回到村裡。
表哥定親後,靜嫂子要求翻蓋新房。
1989年,翻蓋新房,大概需要一萬元。大姨種地的收入和強子哥幹裝修工程的這幾年所有的收入算到一起只有兩千元。
“要不咱就不翻蓋新房了?等條件好好,你和靜再翻蓋”,大姨和表哥這麼商量。
表哥剛開始同意了大姨的提議。但是從嫂子家回來以後,說靜嫂子一定要在新房子裡結婚,不然就退婚。
拗不過表哥,大姨又開始借錢。我記得當時母親拿出了家裡全部的存款五千元借給大姨。還從舅舅們那裡借了五千元,湊齊了蓋房子需要的一萬元。
翻蓋房子,五個舅舅都去幫忙,人工省了不少。但是對這樣一個家庭來說,蓋房子就像生了一場大病,傷了元氣一樣。大姨又開始了節衣縮食還債的日子。
表姐不忍心大姨這樣節儉,為了補貼家務早早地輟學打工,還能給家裡補貼些。
新房子蓋好了,強子哥的婚禮也提上了日程。誰想表嫂彩禮錢竟要的比一般人家高出了許多。當時,母親就勸說過大姨,怎麼娶這個媳婦,要這麼多彩禮?你們這孤兒寡母的,能不能少要點彩禮?
大姨說都是咱家條件差,人家才多要這彩禮錢。看著她為兒子的婚事自責,母親也不忍心再數落她。
為了成全兒子的婚事,大姨又挨個到我家、五個舅舅家到處借錢。婚房蓋好了,彩禮也按照嫂子的意思準備好了。
因為想節省費用,強子哥婚禮定在了1990年的臘月二十,酒席還可以再留著過年待客。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表哥和表嫂作為新郎和新娘一起跪拜大姨。大姨穿一件大紅棉襖,坐在上首,臉色紅紅的,嫂子嘴上親熱地對著大姨叫著娘,大姨的高聲地回答著“哎”,邊說邊把紅包遞給嫂子。
親戚們都笑著,說著,“這家的日子終於有了奔頭。瞧見嗎?這個能幹的寡婦把兒媳婦都娶回家了,這下光等著抱孫子享清福咧!”
那一天,表哥喝了很多酒,表嫂穿著紅紅的羊絨大衣,化著好看的新娘妝,大姨高興得嘴都合不攏。聽到親戚們的話,看著親熱的一家三口,我打心眼裡為大姨高興。

婚後,強子哥仍然在外地幹裝修,家裡只有表嫂和大姨兩人。表嫂拉不下臉面和大姨一起種地,一開始在縣城裡找了工作,幹了兩天嫌累,就不去了。又去表哥工作的地方,呆了幾個月,也沒有找到工作。後來,她懷孕了,只好回家養胎。
大姨一個人既要種地又要照顧懷孕的兒媳婦。到了飯點,就要回家做飯,還要給兒媳婦做她愛吃的。表嫂吃完撂下飯碗,再回屋躺著。
大姨不和表嫂計較這些,家裡地裡總是一個人忙活著。就這樣大姨小心翼翼地伺候著表嫂,迎來了小孫子聰聰。
我看過一張大姨全家福的照片,拍攝於聰聰出生一百天時,強子哥抱著一百天虎頭虎腦的聰聰,表嫂緊緊地挽著表哥的手臂,站在左邊,表姐站在表哥的右邊。大姨坐在前排椅子上,眼睛望著前方微笑著。
這可能是大姨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了,兒女雙全,子孫繞膝。

誰知,好景不長。第三年,表嫂看錶哥在外打工掙得越來越多,怕強子哥把錢全部拿給大姨還帳,要求分家,她和強子哥單獨佔五間房的三間,強子哥裝修收入全部交給她,蓋房子和結婚的欠賬都讓大姨還。
強子哥一開始不答應,大姨夫去世的早,他就是這個家裡的頂樑柱,他不能拋下老孃和妹妹。
但是靜嫂子三天兩頭就吵,強子哥答應暫時和大姨分開過,前提是不分家裡的十畝地。這樣強子哥在農忙時回家幫忙,大姨也能少受些累。強子哥時常偷偷塞錢給大姨,但分家後大姨還是難過地大病一場。
強子哥和表嫂的感情也有了裂縫,他回家一次就和表嫂吵一次。
有一次,表嫂從強子哥打工的地方回家。向大姨哭訴,強子有錢了,人就不老實,還在外面和別的女人牽扯不清。
大姨還是勸她,不要瞎想,只要帶好孫子聰聰就行。強子不敢怎麼樣,還有我給你撐腰呢!
後來,強子哥回家後,大姨把他教訓了一頓,讓強子哥和表嫂好好過日子,不要像他爹一樣在外面沾花惹草。
日子在強子哥和表嫂的吵鬧中過了幾年,大姨自始至終沒有和兒媳紅過一次臉。

2000年,曉芳姐也定下了出嫁的日子。大姨和母親為表姐採買了許多被面和床單,鎖在東屋大衣櫃裡,準備在臘月給表姐做出嫁的行李。
到給表姐做被子那天,大姨發現大衣櫃的鎖子被砸壞了,裡面的東西也不見了。家裡一直是表嫂在家看孩子。大姨去問表嫂,看見有人拿東西了嗎?
表嫂沒好氣地回答說沒有看見,還要收拾東西回孃家。
大姨家這時已經來了許多準備幫忙做被子的嬸子大娘們,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
“曉芳她嫂子,你不能回孃家,你妹妹今天做被子,你不得幫忙張羅張羅嗎?”
表嫂邊收拾東西邊往外走,“這娘倆像防賊似的防著我,我還不走嗎?”
大姨也攔在門外,讓嫂子留下幫忙做被子。靜嫂子一把把大姨拉開,自己帶著兒子聰聰回了孃家。
等母親從縣城重新為表姐買回被面等用品時,表嫂早回了孃家。
母親聽到大姨說了事情的經過。她懷疑是表嫂子怨恨大姨給表姐陪嫁這麼多被子而做的手腳。母親在表嫂子的屋裡翻找,果然在她的大衣櫃夾層裡發現了幾床表姐陪嫁的床單。這些陪嫁用品都是母親一人在縣城採買的,她最熟悉這些用品的花色。
母親氣不過,當時就想找到表嫂的孃家興師問罪,卻被大姨勸下了。“再忍忍吧,等曉芳結婚後就好了。”大姨當時這樣和母親說。
曉芳姐結婚前夕,強子哥回家了。母親私下和強子哥說了表嫂偷拿曉芳姐嫁妝的事情。
曉芳姐的婚禮結束後,強子哥和表嫂回家後就開始吵架。大姨怕強子哥難做,來我們家躲了四天。
等到大姨回家時,發現家裡大門緊鎖,表嫂回了孃家,表哥也不知去向。她追去了表嫂孃家,表嫂告訴她,強子哥要和她離婚。那時,大姨沒有電話,也沒有給表哥打呼機。(那時候表哥還沒有手機)。
大姨在家等了三個月,表嫂孃家派人來拉陪嫁的傢俱,併到法院起訴了離婚。
三年後,表嫂帶著聰聰改嫁了。
起初聰聰在她姥姥家上學。離著大姨所在的村子比較近,大姨時不時去買點零食、衣服去看孫子。但是三年級以後,聰聰隨著靜嫂子和後爸去了外地。大姨再也沒有見到過孫子。

強子哥一直沒有音訊。離婚都是表嫂起訴後,缺席判決的。
這樣一等,大姨就等了二十多年。強子哥走時,曉芳姐剛結婚,現在曉芳姐的女兒都已二十歲。大姨年年在大年三十那天等強子哥回家過年,卻年年都沒有等來。
以前,每年家庭聚會,我和曉芳姐都避開大姨商量強子哥的事情。期間,表姐夫也找到了以前和表哥在一個地方打工的工友。工友說,2000年以後,就沒有見到強子哥在那個工地出現過,強子哥的呼機也沒有再用。後來換第二代身份證,曉芳姐又去鄉派出所詢問,也沒有找到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
開始幾年,我們以為可能是強子哥怕表嫂帶著聰聰要撫養費用,而不和家裡聯絡。但是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強子哥仍然沒有音訊。
大姨放不下,總是和母親說,做夢老夢到強子。
日子在大姨每日對強子哥的期盼中一點點流逝。
2013年,曉芳姐出了一次意外事故。在工廠打工時,她不慎把頭髮捲進了壓面機,為了抓住壓面機裡的頭髮,她的右手不慎被捲入滾軸。
醫生為曉芳姐進行了緊急手術,曉芳姐右手大臂以下全部截肢。
此時大姨已經快七十歲,還依然在命運的溝壑裡浮沉。大姨還是很堅強,沒有掉一滴眼淚。她讓表姐夫回家照顧兩個上學的孩子,自己留在醫院照顧女兒。矮小而瘦弱的大姨,一口一口喂著曉芳姐吃飯,細心地係扣子,吃力地扶著她去做各種檢查。出院後,大姨住進了表姐家裡,包攬了家裡的所有活計。
慢慢地,大姨也不再想強子哥了,甚至在我們面前也不提了,一心一意照顧著曉芳姐。
兩年後,曉芳姐安上了假肢,也能獨自打理生活後,大姨這才回到自己的家裡。

大姨,一個人種著十幾畝地,固執地守著五間大瓦房和一個大院子,冷清不說,有個病,有個災的,眼前也沒有一個伺候。
2017年,大姨已快到古稀之年,表姐想著把她接到自己家養老。“五一”假期,我和母親一起大姨家探望,順便幫助表姐一起勸說大姨去表姐家養老。
到大姨家時,已近中午,大姨還在地裡忙活沒有回家。
把車停在衚衕口,我和母親來到衚衕裡的大姨家。大姨家的房子還是表哥結婚前蓋起的磚瓦房,一晃已過了三十多年的時光。大門上貼的當時頗為流行的瓷磚早已風雨侵蝕得壞了一大半,斑駁不堪的樣子,像一位久經風霜的老人。
大鐵門上貼著的福字,只剩下了手掌大的紅紙執拗地粘在上面。
“這房子也老了。”母親感慨地說。“是啊,自從強子離家後,這個家裡只有大姨一個人住在這個院子裡了。”
“你們怎麼這麼早?”大姨一身泥水風風火火地開著電動三輪車從地裡回來了。
我們說著進了院門。院子長有八米,寬也有六米,雖大,卻被大姨收拾得特別乾淨利落。窗戶兩邊各種了兩顆石榴樹。兩側種著幾棵棗樹,鄰近廁所的地方,還被大姨開闢出了一個小菜園,種滿了南瓜、冬瓜和絲瓜。院子西北角還養了三隻大白鵝,正嘎嘎地叫著。
吃著大鐵鍋裡燉得香噴噴的大公雞,母親把這次表姐託她的事情對大姨全盤托出。
“我也想過,但是和孩子們在一起生活不方便,再說還有女婿。這些年,我一個人過慣了。醒了就幹活,累了就吃飯睡覺,不用別人養老。”大姨對我和母親說了這番話時,眼睛裡閃爍著堅毅的目光令我至今難忘。
那次勸說,我和母親無功而返。大姨還是固執地守著那五間瓦房和那個大院子,一個人種著十幾畝地。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幹活,這樣一個人的生活,大姨已過了幾十年,似乎已經習慣。

最近這兩年,大姨又開始想強子哥了。她在電話裡常常和母親唸叨著強子。每年過年,母親也都會念叨,“強子,這麼狠心呢?你怎麼也不想想老家還有個老孃呢?”
我心裡一直想替大姨找表哥。現在網路如此發達,我不相信打聽不到他的一丁點訊息。這念頭在我腦海裡盤旋了十多年了。
母親卻還是勸我不要再找強子哥,都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要讓大姨個念想。
我同意了母親的看法,不在大姨面前再提起強子哥。
前段時間,母親又接到了大姨的影片電話。影片那頭的大姨,臉色還是那樣黑紅,聲音紅潤,還時不時地大聲地笑著,很容易讓人誤會她是一個幸福的老太太。
只有她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見證她苦難的人生。身高只有一米五多的大姨,矮小瘦弱的身軀生生扛住了人生給她的那麼多的打擊。這一路走來,更多的苦水,她都一個人嚥下了,卻把那麼多的善良都給了別人。她其實是中國普通農民中的最普通的一位,也是最熱愛生活的,乾淨的院子、針腳細密的老虎枕頭、甜甜的大石榴,每一樣,都是她熱愛生活的佐證。
是啊,她就一直像玉米地裡那株野草般頑強地活著。
(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烏咪 實習 | 思宇

凡心
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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