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過去在中國做刑事辯護做了十幾年，現在在美國做刑事辯護。
講真，因為一切情節都太電視劇，過於脫離實際，讓我常常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自己正在打一個大型RPG遊戲。
我們的辦公室在我家附近一個大城市，我新手期工作的大部分時間就是在這個大城市的法院裡度過的。為了方便記敘，我就叫這個大城市“新手村”——就是好像遊戲一開始，設計者通常會把玩家放在一個新手村裡，學習各種基本玩法。
我每天都在驚訝，怎麼法官竟然能聽得懂我的英語的，怎麼法官竟然同意給我的當事人取保的。
——於是我每天都在禱告，每天都在感恩。
二
有時候遇見案子，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時候我會跑去和同事聊聊天，問問他們的意見，忽然同事就會和我說：“啊，我想到我這裡有一個PPT可能對你有幫助。”
然後我就彷彿聽到“叮”的一聲：“新的物品獲得”——然後那個PPT就真的是對我的案子非常有幫助。
我到現在手上獲得的物品包括：一本萌新律師手冊，一個知名法規檢索系統，幾個很有用的PPT，一本關於證據法的書（就是題圖那本），還有一本專門談在怎麼在法庭上說反對的書——希望以後自己也可以很熟練地來提”objection!”。
還有第一次去看守所會見，第一次在庭上做辯護，第一次選陪審團，我都會有一種“叮”一下的感覺，就是那種“新的成就解鎖”的完成感。
三
我在新手村的經歷有點神奇。
首先說說我們單位的培訓策略。我們單位因為案子太多，所以培訓策略就是直接丟案子給我做。當然丟給我的案子都是相對簡單的，以輕罪為主，那種很高階的A級，B級的重罪犯，他們也不會丟給我處理。
他們還給我安排了一個帶教老師，她比我年輕很多，但是比我早來，辦案經驗十分豐富。帶教老師是這樣和我說的：“主任現在把你一腳踢下懸崖，但是因為你是一隻鳥，你在摔死以前就會自己飛起來的——你能透過bar考試（見《怎樣才能專心學習》），說明你就是一隻鳥。你不用懷疑自己。”
所有人還和我說，不要擔心犯錯，犯錯是正常的——然而這種“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美式哲學，完全安慰不到我這種“一生都不能犯錯”的中國人。
更糟糕的是，帶教老師帶了我一個禮拜，她就病了，於是我有整整兩個禮拜沒有見到她。但是法庭的開庭不會因為她生病就停下，於是這兩個禮拜我就一個人疑惑地在新手村法庭出沒。
打過遊戲的人都懂的，一開始打遊戲，升級是很快的，尤其如果你是自己一個人打怪，那經驗值簡直是飆升。從1級，到2級，到3級，到4級……基本上開一個庭就升一級的感覺。
然而，在這個過程裡，我時不時會遇見一個水平50級的檢察官。這個檢察官以見神殺神，見鬼殺鬼著稱，還特別喜歡穿一身粉紅色的套裝。
我每次遇見這個檢察官，我就感覺，完蛋了，今天又完蛋了——當然也從她這裡學到很多，就是過程讓人重創。
四
大家都在問我，在美國做刑事辯護律師到底是一種什麼感受。
這種感覺就像是《仙劍奇俠傳》裡用慣長鞭的林月如，忽然被送到了《反恐精英》的場景裡。長鞭肯定是不能用了，所以她要不停學習怎麼用MP5掃射，AK4的點射怎麼搞，什麼時候丟閃光彈，什麼時候丟手榴彈……
如果你可以想象林月如見到現代武器的震撼，那種快要昏過去的感覺，你大概就可以理解我每天工作的艱難了。
所以，在美國做刑事辯護律師到底是一種什麼感受？感受就是和中國完全完全不同唄。（《聊聊閱卷、旁聽、會見和法院安檢》一文也有寫到）
但是做了一段時間以後，就發現雖然是在《反恐精英》的場景，但是林月如原來積累的體力值、敏捷度、防禦力那些基本素質，還是會在新的戰場上體現出來的——
我到底也是做了10多年的律師，比起真的純萌新律師，我感覺自己在某一些方面還是有優勢的。
五
聊回新手村。
新手村的法官，書記員，法警和預審服務都非常非常友好。新手村的看守所也很高階，各種設施齊備。
新手村我打交道的這位法官據說是整個新手村法庭最嚴厲的法官。但是我很喜歡他，因為他的指導特別多。他就好像是那種資訊量爆棚的NPC，給了我很多全新的視角和想法，還有tips。
我在新手村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加班。為此主任還特地和我談了一下，她說她發現我的工作計時，聖誕節還在加班，這是非常不好的工作習慣，“律師一定不能過度工作，要注意自己的心理健康”。
我覺得主任也是很友好的。雖然我在短短幾周裡就收到了她發給我的幾十個新案子，但是顯然她說得都是對的。
就這樣，我在新手村的時代雖然險象環生，但是竟然就有驚無險，度過了我職業的最開端——我感覺我現在已經有5級了。
隨著自己工作越來越順，我也每天都在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把這一切看為理所當然。”真的是自己的水平自己知道——
所以我每天都在禱告，每天都在感恩。
六
兩週前，主任和副主任來找我談心。
開門見山，兩位領導說：“星露谷那裡有個律師要轉去其他城市工作，我看你就住在星露谷，你要不要接續她的空位？”
我們雖然就住在星露谷小城（見《我們在星露谷小城的生活》一文），但是開車去星露谷法庭並不近。因為星露谷法庭設在一座山上，從我家開車過去彎彎繞繞也要半個多小時。
然而近並不是唯一的好處。兩位領導還告訴我，因為星露谷法庭比較小，每天都有同事在那裡，我過去開庭，再也不用擔心會一個人，總歸有人可以幫襯我。
想到以後不用再一個人如履薄冰了，我當機立斷：“好，非常好，我想去的。”
主任很高興，她也當機立斷：“那給你一週時間，你就打包過去吧。”
我差點一口水噴出來：“主任，這樣不行，我們不要效率太高。我還要把手上的案子結掉一點，還要寫轉案的報告。”
主任覺得很有道理：“那就給你兩週。”
七
於是過去兩週我忙得不可開交，我儘可能地把手上新手村的案子結掉，不給後面接手的律師添麻煩。另一方面，星露谷的案子也接續而來。
時間來到了昨天，昨天我在新手村法庭有最後三個庭，發揮得就很一般吧。但是開庭的時候，我內心非常疑惑，為什麼今天我們整個團隊幾乎都出現了在了這個法庭。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領導的領導的領導，我們單位的最最大的領導，今天親臨這個法庭來開庭，她的庭就排在我後面——她滿頭銀髮，氣場五米，就是那種一出場你就知道，天吶，高階玩家來了。
大領導為什麼來呢？是因為我們有個客戶，因為輕罪已經被羈押了超過一年——輕罪最長的羈押時間就是一年——大領導認為這個案件已經違反了客戶的憲法權利，應該直接被撤銷。
開庭一開始，新手村的法官要求大領導解釋為什麼他對這件事有管轄權。大領導就開始發言了。她一發言，我就看出來了，得，大領導級別起碼120級往上了。
檢察官這裡，前面那個50級粉紅套裝檢察官又來了。檢察官也是真的很厲害，但是畢竟她只有50級，大領導有120級，所以這個庭審我看得很爽——終於有人能治她了。NPC法官聽完這個案子，竟然覺得他不能馬上決斷，於是休庭。
休庭的時候大領導還來特地跑來，和我主動握了手，讓我受寵若驚。
這個庭讓水平5級的我對高階玩家對決有了全新的認識。感覺就是，哇塞，要學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真是難忘的一天。
八
我昨天和楊先生聊天，我說我忽然覺得我的整個職業生涯都是被設計過的。就比如我從新手村轉地圖的最後一天，竟然可以看到這樣一場高級別庭審——這設計也太太太RPG遊戲了。
回想起過去，自己的經歷也是這樣草灰蛇線，陰錯陽差，莫名其妙就跟上了我師父，向他學習了一身刑事辯護的本領。當然在信主的人看來，這些都不是莫名其妙的，而是因為祂是那個讓萬事互相效力的神。
——於是我每天都在禱告，每天都在感恩。
最後，上文章保命宣告：
這篇文章就是記錄自己日常的感恩，沒有什麼其他意思。
我現在在美國做刑事辯護，因為是從萌新級別從新開始，所以收入比在中國時要低了一半還不止。
美國肯定不是樣樣好，我們的現實生活也有這樣那樣的很多困難，所以也願看到的讀者朋友能持續為我們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