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桂梅|婚姻的本質,恩格斯早已說透

自10月17日上線以來,綜藝《再見愛人》第4季在網路上持續引發熱議。不同於以往對於甜蜜愛情的呈現,《再見愛人》透過展現三對夫妻各自面臨的情感困惑,從而探討家庭內部的關係問題。
北京大學賀桂梅教授在“女性文學課”中,曾指出個人的、家庭內部的事情不容忽視,因為女性議題很多時候就發生在個人生活的場域之中。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北大賀桂梅教授的女性文學課》第13講,關於家庭內部女性議題的討論。
賀桂梅教授首先界定了“愛情”、“婚姻”、“家庭”三個概念,她提倡“開啟家庭”,開啟就是要意識到家庭是一個把社會關係自然化的、“人的再生產”的單位。女性和家庭的關係非常密切,而且女性往往承擔更多。從文學的角度討論這一問題,將會看到女性作家們更擅長從家庭內部呈現一個家庭的日常運轉,特別是跟“人的再生產”相關的內容。
賀桂梅 口述
整理自《北大賀桂梅教授的女性文學課》
我想透過兩部重要作品來看看女性作家的書寫如何開啟家庭。為什麼我要使用“開啟”這個詞呢?因為在很多人的意識當中,家庭是一個情感的、自然化的私人空間的單位,往往不在一個公共的社會領域當中被更多地討論,或者說它內部就被看成是一個情感性的共同體。但是如果我們一直這麼討論家庭的問題,就無法深入家庭內部去探討有關性別和女性的問題。而從一百多年來的女性文學的書寫來看,女性作家們都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具有一種樸素的女性立場和女性意識,她們擅長於從家庭的內部來書寫家庭內在的活動,包括母女、父女、夫妻等等這些人際關係。所以這一講我將透過兩部重要作品,來看女性文學的書寫如何開啟家庭。
愛情、婚姻、家庭
在進入討論之前先要談幾個相關的概念,第一要區分愛情、婚姻和家庭這三個概念。人們經常把這三個概念放到一起來說,而不大區分它們之間的差別。實際上,明確地來區分這三個概念會有利於我們討論“女性文學的書寫如何開啟家庭”這一問題的定位。
“愛情”這個概念涉及到的是親密關係,而且是發自內心的情感的關係。我們前面的課程也涉及到,如果把它放到一個性愛關係場景當中的時候,這樣一種愛情背後包含著種種的意識形態。但無論怎麼樣,探討愛情問題,探討的是一種親密關係,是一種情感的內驅力的關係。第二個概念是“婚姻”,更多涉及到的是夫妻的關係。婚姻是一個契約關係,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或者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他們之間建立的契約。
而“家庭”這個概念,更多的是一個社會構成單位,要包含著夫妻,還包括父母、父子、兄弟姐妹等等一些關係。
如果我們用一個理論術語來談的話,家庭最重要的一個功能就是完成“人的再生產”。
“人的再生產”這個概念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提出的,最早是恩格斯在著名的長文章《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他把“人的再生產”的概念也用到關於家庭和社會結構關係的討論當中,為我們探討女性問題和性別問題,打開了非常具有建設性的理論討論的空間。
“人的生產”指人類透過勞動活動,生產出物質財富和知識技能等能夠為社會提供的資源從而滿足人類生活和社會發展的需要。這一概念最早由馬克思的經濟學理論提出,其核心是勞動。
“人的再生產”指人類透過生育和照顧下一代的活動,保證社會穩定發展,從而維繫人類社會的延續。這一概念後來被用於從女性主義和家庭研究的角度出發,強調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其核心是生育和照顧下一代。
如果說家庭是“人的再生產”的單位,顯然這裡面就涉及到女性在家庭裡面是什麼位置,女性和男性的關係,長輩和晚輩的關係,父母、父子、兄弟姐妹等等這些關係如何建立。而如果從“人的再生產”的角度思考,那麼我們關於這方面的討論不只是侷限在家庭內部,而是放到一個社會關係裡面,由此我們可以提出更深入的問題。
恩格斯是怎麼說“人的再生產”的問題呢,他說我們關於生產的討論往往是討論經濟關係,或者資本運轉的關係,討論工廠的這些勞動。但是涉及到“人的再生產”,他有兩個面向需要討論。第一就是按照馬克思的《資本論》的解釋,一個工人到一個資本家的工廠裡面工作,他領到工資,實際上資本家還是會佔有他的剩餘價值,但總的來說剩餘價值的分析還是在一個生產的領域裡面討論。恩格斯提到“人的再生產”,他接著問了一個問題,如果這個工人拿到了工資,除了他可以買房子、買車等等這些之外,主要的問題是誰來花這個錢。比如說這個工人要吃飯,誰給他做飯,這個工人每天要穿衣服,誰給他洗衣服,誰給他做衣服等等。當提出這樣問題的時候,就把家務勞動在這裡面提出來。
而一般給工人算工資的時候是不算他在家裡花費的——就是為了延續他的生命所需要做的事情,而這些事情經常誰來做呢,當然就是這個工人的家屬,妻子,母親等等。這是我下節課要討論的家務勞動的問題,因為它經常不被算入勞動。
但是更重要的“人的再生產”的問題,涉及到生育的問題,就是誰來生孩子,生孩子之後誰來養。還包括人老了,誰來養。人們經常會說這樣的問題在家庭內部解決就好了。可是按照人類社會的幾千年主流的構造方式,他們都覺得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情,養孩子理所當然也是女人的事情,還有包括整個家庭成員的日常生活、飲食起居,包括養老的問題,全部都放到這個家庭內部不被討論。但實際上這些都是由女性承擔的。
當我說要開啟家庭的時候,我們就要從家庭內部來看,女性和家庭的關係非常非常密切,而且女性承擔了很多人們認為理所當然、就應該由她們承擔的。既然是理所當然了,第一人們就不會去討論它,第二就覺得她付出的勞動不是勞動。而我們從文學的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就會看到女作家們更擅長從家庭內部呈現一個家庭的日常的運轉,特別是跟“人的再生產”相關的。
同時,我也要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就是父權制或者父系社會的問題。我在之前的課程裡也講到了,自從人類社會進入文明社會以後,整個家庭和社會的基本組織形態都是按父系血緣關係來組織的,因此它整個構成了以男性作為中心的一套家庭組織方式。我們在理論上把這個稱為是“父權制”,以及它由此構造的各種的觀念,這種觀念幾千年已經被當成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東西。
隨便舉個例子,比如爸爸媽媽都是有工作的人,在外面勞累了一天,回到家。(排除我們點個外賣一起吃)一般的情形下,肯定大部分情形是爸爸說我好累,我看會報紙,看會電視,媽媽說我去做飯吧。這背後就包含著一個下意識和無意識的性別分工,而這種性別分工往往認為女人應該在家裡做更多的事情。如果說不是職業女性,而在家庭裡面的話,他們就覺得做家務的這些事情,包括生孩子、養孩子、照顧老人,都是女人的事情。因此它由此造成的一個問題是,女性往往被侷限在家庭裡面,這是傳統社會的所謂男主外女主內。
雖然進入現代社會以後,女性也要到外面去工作,但是在家庭裡面她要額外地、更多地承擔這些勞動,這樣就使得女性承受的這些壓力是在家庭內部,而不被人意識到她是負擔,或者覺得她就是應該如此。
我們從傳統社會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觀念來看,一般來說這個“家”僅僅會被視為是一個私人領域的環境,特別是進入現代社會之後,把公和私分開之後,人們就覺得公共的問題我們可以討論,但是這種家庭內部的問題是你們個人的問題,就好像夫妻感情好不好,人們會用這種情感的方式,或者是倫理的方式說,你們內部解決。這樣的一種把家庭問題放到一個私人領域的方式,而且認為它不值得放到一個公共領域來討論的方式,實際上是以女性付出更多的代價,承擔了更多的勞動和各種勞累,甚至是女性僅僅被侷限在家庭。如果我們要談在今天社會都這麼發展了,為什麼還要談女性的問題,女性被壓抑或者處於次一等的、屈從的位置。如果我們要問這個根源的話,實際這個根源是從家庭開始,不僅包括家庭內部的性別分工,不僅包括家庭問題被視為是私人的問題,還包括在觀念上女性好像更多地應該在家裡待著,不是到社會上去闖蕩等等。這是我做一些概念的辨析。
這一節我主要要分析兩部作品,一部是鐵凝的《玫瑰門》,另一部是王安憶的《天香》。
從總體來看二十世紀的女作家她們都是樸素的女性主義者,或者女權主義者,因為她們從她們的切身經驗出發,她們會從內部呈現家庭的一種實際的活動情況、展開情況。而且她們會更不帶先入之見地看到女性在家庭裡面所處的位置。
鐵凝《玫瑰門》
家族內部女性的處境和命運
我先來說鐵凝的《玫瑰門》,這部小說是當代作家鐵凝在1988、1989年完成,在89年出版,也就是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之交時出現的一部長篇小說。
這部小說在當時引起了很多關注和討論,但是對於這部小說所呈現的女性問題和女性意識還有更多可以深入拓展的空間。首先這部小說的名字叫《玫瑰門》,它是一個女性必須要去直面的,要去超越的一個限制。玫瑰是指射女性,而這個門既是女性身體的象徵,也是女性要跨而實際很難跨出去的邊界。
這部小說呈現的是一個女性群相的家庭史,它透過敘述人一個小姑娘的眼光,來看這個大家庭裡面的兩代女性在二十世紀的生活的遭遇。這個故事的地點發生在北京的一個衚衕,叫響勺衚衕。故事的開始是女主人公眉眉,被媽媽送到外婆家,她就進入了響勺衚衕的姓莊的人家。這個家的主人是她的外婆司猗紋,也是小說最核心的人物。
眉眉從5歲進到這個家庭,到她青春期從這個家出走。但是因為是外婆,所以經常要回來看一看,大概是這樣一個小說的開端。小說的結局是眉眉也長大成人了,也有了自己的事業,她也做了母親,生下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也是一個女孩。雖然這個孩子長得很健碩,可是她的額頭上有一個心月形的疤痕,就好像外婆額頭上留著的疤痕一樣。小說的結尾是意味深長的,也明確地表現了作者的敘述歷程,作者覺得這個疤痕象徵著某種女性的宿命。

有人把女兒託給蘇眉看,她一眼便看見了她那顆碩大的頭顱。她迫不及待地想親親女兒的大腦袋,她想給她起名叫狗狗,她發現狗狗額角上有一彎新月形的疤痕,那是器械給予她的永恆。

她愛她嗎?

——《玫瑰門》
小說最核心的人物是外婆司猗紋,可以說她是穿越了整個二十世紀曆史的,是家庭女性或者家庭主婦的形象。在小說的敘述當中,關於這個婆婆的所有的細節讀起來都讓人非常討厭她。就是司猗紋是一個比較典型的壞媽媽、惡母的形象,包括她總是有很強的控制慾,心機很深,去告密,去跟蹤,去窺探,而且絕對不與人為善,她唯一愛的人是她自己。但是作者在小說中也告訴我們這個婆婆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五四”新女性,就像當時所有的女學生一樣,她也天真、單純,她也有她的初戀情人。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可以把這部小說讀成司猗紋的生命史。她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五四”的女學生,愛上了那個搞社會運動的男學生華致遠,兩個人自由戀愛。但和所有那些“五四”象徵性故事不同的是,司猗紋沒能夠抗得過她的父母,她也沒有離家出走,是他們好了一夜之後,這個男學生就離開了她,可以說這是一個追求婚姻自主失敗的“五四”新女性的後續的故事,接著就是司猗紋嫁入到門當戶對的莊家,而莊家的兒子、司猗紋的丈夫,他也不願意接受父母安排的婚姻,所以在外面花天酒地,給司猗紋染上了性病,更不說他幾乎不承擔丈夫的責任。
司猗紋進入莊家,在不負責任的丈夫這個前提下,她為這個家庭付出了很多。可是她的公公,還有這個家裡的人,並不感激她,人們覺得這都是她應該做的。她甚至是救了這個家庭,可是她仍然只是這個家裡的兒媳婦。所以司猗紋在這個過程裡面,積累了越來越多的怨恨,她開始把這些施加在她身上的不公平和精神上的剝削等等,回擊給這個家庭的人,甚至在公公身體喪失能力的時候,褻瀆這個公公等等,也就是說她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惡女人和惡婆婆。
更有意思的是小說裡面會寫到司猗紋是一個有文化、有知識的新女性,她也很有能力,她很想在更大的空間裡表現自己的能力。可是隨著二十世紀的幾次大變動,包括小說大部分時間在寫的文革時期,她屢次想從家庭突破出去但都失敗了,人們只是把她當成一個家庭主婦而已。所以司猗紋所有的經歷都在處心積慮地想著怎麼樣突破這個家庭,而突破不了。因此她把她內心的這些怨恨就發洩到周圍的人身上,包括他的兒媳婦竹西,還有她的小姑子等等。總之,這部小說書寫了一系列的女性映象,最重要的還是司猗紋,她顯示出在這個傳統的家庭內部,能夠給女性的空間是極其有限的。同時女性,特別是那些有能量的女性,無論她自己怎麼努力,她都無法突破這個玫瑰門,而進入到更大的社會空間裡面。
因此整部小說最有意味的就是這個敘述人,也是我認為這部小說的女性立場和女性意識的表現。
這個敘述人因為這個婆婆太壞,所以她當然是討厭這個婆婆,可是她又從內心裡深切地悲憫和同情這個婆婆,而且她意識到這不是司猗紋本人的問題,而是這種傳統的家庭結構內部只能給她這個位置。女性無論為這個家庭付出多少,丈夫無論怎麼不負責任,這個家庭還是丈夫的家庭等等。
這部小說讀起來是一部讓人很不舒服的小說,就是因為它寫到的母親不像是好母親,這些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但是它不同於男性書寫的地方就是,它在這樣的家庭結構當中,對女性的結構性的處境表現了深切的理解。小說雖然只是在呈現家庭內部的女人的故事,但是它向我們展示了這一百多年的革命給女性,特別是家庭女性提供的空間可能是有限的。而真正重要的是女效能不能從這個家庭出走,她有出走的願望,但是同時也要有出走的契機。
王安憶 《天香》
傳統家族關係內部的重寫與重構
同樣書寫家族內部女性的處境和命運的小說,還有王安憶在2011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天香》。
《天香》是一個家族小說的格局,而且它所有的人物關係也是家族內部展開的。故事的時間放在了明代末期,就是嘉靖到崇禎這段時間裡,展開的空間是上海,講述的是申姓家族的興衰。但是作家王安憶從這樣一個大家庭的內部書寫女性之間的情誼,而且這些女性都是透過刺繡,形成了一種能夠進入到社會流通的產品。特別是透過刺繡這個活動,把女性之間的情感變成一個物質性的連線,這是我覺得《天香》這部小說特別值得我們在這一講中提及的。
王安憶這部小說的書寫是某種重寫和重構,在傳統家族關係內部她讓我們看到主導家族的其實是女人們,而且女人們並不僅僅是父系的一個附屬,或者是以傳承父系為唯一目標。相反她們透過刺繡這個活動,建構了她們的精神情感的連線,而當家族敗落之後,是刺繡傳遍天下。
王安憶寫這部小說是有原型的,也就是上海的滬繡,小說也寫得很實,包括刺繡、上海的發展歷史等,這都是王安憶做了非常多的社會史和歷史材料,下了很多的工夫。但是從如何開啟家庭的角度,我覺得這部小說可以和《玫瑰門》做一個對照。也就是說《玫瑰門》顯示的是一代一代的女性在家庭內部呈現的一個宿命,是你只是父系家庭的傳宗接代者,或者無論你怎麼能幹,無論你怎麼主導這個家庭,這個家庭還是男人的家庭,或者父系的家庭等等,這是《玫瑰門》這部小說書寫的。
《天香》這部小說呈現了另外一個可能性,就是從家庭內部,透過女人之間的連線,以及她們參與具有社會流通性的生產活動,能形成的另外一個開啟家庭的可能性。這也是王安憶比較溫和的態度,就像我們前面分析她的《弟兄們》,王安憶在書寫女性情誼,包括性別問題的時候,都不是簡單地設定一個對抗性的關係,而是在婚姻家庭內部的各種開啟的可能性。包括她更著名的《長恨歌》。但是我覺得當王安憶在書寫這些家庭場景中的女性的時候,她意識到了在家庭關係裡女人的這種邊緣的、次一等的位置。因此在《長恨歌》講上海女人王琦瑤故事的時候,她為了保證王琦瑤在歷史當中的流動和變化,始終沒有讓王琦瑤進入婚姻家庭的關係秩序裡面。
我想無論鐵凝、王安憶她們自己怎麼看,比如說王安憶屢次說我不是女權主義者,我也不是女性主義者。但是共為女性,同為女性的生命經驗,以及作為一個作家的誠實,她對生活的誠實,使得她們在文學書寫當中會呈現更深刻的面向。
從開啟家庭這個角度而言,我覺得女作家們在書寫家庭生活場景的時候,會更樸素、直觀地呈現家庭本身的父權制的特性,以及女性如何突破這些束縛而尋找到的可能性。我們在今天討論這個問題,並且提出要開啟家庭,一方面就是家庭雖然是一個情感的、私人的空間,可是我們同時要意識到它是一個把社會關係自然化的、“人的再生產”的單位。在這個過程當中女性承擔了更多,而且一代一代的人就是這麼承擔的,它應該被書寫出來,也應該被開啟,被人們看到。這樣我們才能在一個新的現代社會的關係,現代社會視野當中,去思考一種從內部改造的、更好的家庭形態,同時也是去思考更公平的、對待女性在家庭結構當中位置的可能性。
下課。
北大賀桂梅教授
女性文學課
活字文化出品
文學課,也是一堂醍醐灌頂的性別思想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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