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魏思江

在本埠,出去看風景,此時的我說,最佳的交通工具是11號(雙腿)。
彼時,在途上的我又說,乘11號太慢! 
又一個我,思忖之後斥責:沒有固定體驗的小丑,分裂!
呃,你快,你忙,你甘願服從他人的預設?你甘願一直沉溺在豬窩?你非要永遠將愚昧當劍?將趙公明當爹?你甘願被自己的妄念驅使?甘願終生奔命不息疲憊至死?  
你快,你忙,你把全部的時間用來幹嘛呢?無非是經營名利,或是經營權力。你持續狂奔到死,你冤不冤?——你終生不過是用腿用牲命劃一個虛無的圈(零)。
有種人說忙,他是居高臨下地提示芸芸聽者:我在辦我的企業公司;我在建我的文化聖殿;我在磨礪我的權力之劍。——我的忙,我的快,是建構高大上的事業。我忙出我的崇高階值,我忙出我的高貴,我的榮耀與豪邁。
另種人說忙,因他親身白天黑夜的幹,來不及直腰,來不及擦汗。他面對和他一樣的同夥說忙。他說的忙裡,含著辛酸,含著煎熬,含著無奈。
時代的旋渦,繞著核心旋轉,一個人就是旋渦裡的一滴,出離,那需要何等的綜合能力?!
但我是一個人,骨子裡還殘存一些鈣質。透過我與自己,我與“旋渦”的糾纏,並使出渾身解數,在某個層面才與旋渦剝離,爭得我慢,我閒的權力。
在某種境況下,倘若你不完全是為了經營名利與權力,你就舒緩了,甘願慢下來,或適當休閒。閒趨靜,靜中就會有思考,持續地思考就有可能突破形而下之邊界,進入形而上之境。至此,你就會本能的給自己騰出適當的休閒時空,在此時空裡,你才能面對自己,面對世界,面對上帝。接下來就有可能使靈魂著床,就有可能使靈魂發育成長。
當你有了休閒的意識,就會對被設計產生抗爭,就會對肉體的狂躁,慾望的恣肆有所警覺,這警覺會對狂躁的妄念生成一種反抗,反抗中就會形成一種屏障,對肉慾的亢奮奢望形成有效攔截,這又為靈魂持續的成長爭得長期有效的保障。
步行,捨棄了各種車輛。車輛是便利之器,又是掛礙之物。卸下各種多餘的附屬物,你就剝去包裹,掙脫絞絆。你就能赤裸地與自然擁抱,與自然交合。
當你的靈魂能完全統領肉體時,腿腳作為肉體的器官,會滿足心魂的指令,該去哪行走,就去哪行走;該去哪躺平,就去哪躺平;該去哪沉潛,就去哪沉潛。
步行,便於直接走進風物,隨時隨地與自然零距離接觸。你能蹲下來或乾脆臥下來,將心魂的耳朵貼到風物的酥胸,聽她驚心動魄的心跳,嗅她豐富的養心潤肺的味道與“道味”,賞她五彩繽紛的衣裙,領悟她的風情萬種。親她近她,你就能與她同構,同一。
步行,最接大自然的地氣。地氣是孕育萬物摧發生命,滋潤生命最重要的原素。人與地氣交融,人才具有自然的屬性,人的根基才具強度與厚度。走進自然,貼近大地,吸納大自然的精氣,你就會變得更健壯,更美麗,更具生命活力。
人是大自然中的小蟲子,大自然是無以倫比的大溫床。人與自然“血肉”聯結,多向自然學習,多與自然“商榷”,雙雙形成一種融洽,一種和諧。
經常零距離接觸自然,人就會趨向純粹、率真。你原本僵硬而寒涼的軀體與心腸就會變得柔軟,就會變得溫柔而充滿彈性。
多與自然相處,你的感官就會被啟用,你潛伏心底的善念與智性之泉,就會被引出,你與他人就會被這“泉”潤澤。
多和自然相處,你對美的感受力就會被喚醒,被孕育,你就會突破形而下之邊界,進入形而上之境。也有可能抵達藝術審美。 
大自然風光無限,人是大自然的最主要成員,屬大自然多成員中之一類。但這並不是忽略人的存在,相反,我要說,人高於一切,人是直接目的。自然客觀存在不管多麼重要,多麼壯美,沒有人與人的感知,自然界只能是一片虛空。
人是萬物之靈長,這意味著人在萬物中應承擔最主要的責任與擔當。
回到大自然的話題上,我想說山。山是大自然的主要成員,我痴愛山。兒時,離老家十多里的岠山,當我走近,眼一觸,就在我心裡掀起神奇的波瀾。這些年我去過蘑菇山、黃草山、艾山、禹王山、望山、伴山、塘山。現離我居地四十多里的岠山,是我常去的。  
岠山是我的寄託。我走進她時,我欣快,我纏綿;我離開她時,我依依不捨,我的悵然裹著悵然。
每見人極力謳歌平原的平坦與遼闊,我對平原的好感被激起之後,竟心生執疑與不平,隨就覺得他們忽略了更該謳歌的山。我偏愛山,是因為我不在山裡定居生活?不,是因為山具有更值得我愛的諸多特質。
平原是單調單薄平坦整齊劃一的,山卻是復調立體豐滿多元的,它呈現著剛強、繁複與多姿多彩。它彰顯著挺拔、厚重、莊嚴、豐富與獨特。
平原是躺著的,山卻是站著的。平原躺得平直,閉著眼;山卻是直立,仰望雲天。
山中有峰、有壑、有峽、有巖、有洞,有泉、有樹、有花、有卉、有獸,有鳥、有寺、有庵、有云、有嵐……。
平原有的山皆有,平原沒有的山也有。
讀平原是讀一本淺薄、庸俗而內含單調的乏味之書;讀山是讀一本高遠立體厚重而內含豐富的雋永之書。   
我每見岠山,我就肅然。我感佩她被風雨雷電無數次擊打不屈不撓的姿態,讚歎她不管不顧原以平原崛起成山的勇氣,她昂首挺直脊粱,她比平原高,她比平原更接近雲天。
平原躺平,儘管有她躺平的理由,儘管我同情她躺平的狀態,但我更喜歡平原倔起,成為山的英武與豪邁。
對平原賴地平躺,不起不立的情狀,我無資格說短論長。我望著她,眼裡繁多的情緒裡,最強烈的總還是,期待她改變現狀的盼望。
我的眼光,每次觸碰蒼勁峻逸的岠山山峰,我就神經質地激動,我只想不管不顧地將她摟定。
岠山西麓與南麓被改造打扮的美豔,這兩處遊人如潮,熱鬧非凡。岠山北麓與東麓幾乎沒經改造。東麓因山體陡峭,我無法上去。我只能從北麓進山。北麓瀕臨十多公頃的紅湖。一紀念館緊靠紅湖北岸而建。因紀念館過分龐大鋪張,它將進山的路粗暴地攔擋。我只能繞過那片恢宏的紅色建築,朝東北方向惶惶急行。越過一道道樹林的屏障,再不見那紅色的建構,我才平靜心情。我稍稍放慢腳步,拐向東南,在沒有路跡的草叢裡䠀。我腿腳弄亂了山的毛髮,我不知山是否生氣。腿腳攪起草的芳香,這芳香帶著微腥,竟使我覺得這芳香特異與新鮮,高貴與貞潔。
走出不遠,進入綠汪汪的灌木叢。我仿覺有許多熱烈的手,親暱地拉扯著我,熱情地將我挽留。這灌木,又像一汪綠水,將我的心緒染綠。
前方稠密的松林,像古道熱腸的上古之人擠站在一起,每張臉上散發著摯愛的光芒;我彷彿聽到她們熱切地對我呼喚。這喚聲之繩,將我拽出纏綿的灌木叢。
我被迎進密林,濃蔭織成的淡綠的輕紗披在我的身上,遮擋滾燙的陽光。燥熱的靈肉頓覺涼爽。絲絲縷縷的風,送來松脂的甘香,千篩萬濾的清潔空氣,洗著我的喉管與肺囊。密密麻麻的林木,將山外的人聲與人味一道一道的過濾攔擋,在這原聲原味與原色之處,寂靜在歌唱。這“歌”流向我的全身,流進我的心臟……
我在密林深處,手摟著樹幹,背靠著樹幹,坐在柔軟的松葉上。我關上眼簾遐思,遐思出離“本我”,又從“自我”肩上朝上跳躍,如此心境,我極少有過。此時的我,彷彿登上“超我”之巔,當我觀覽昔日的我,是多麼的汙穢,是多麼的猥瑣!
我調正我的肢體,躺在密林深處。我的耳朵貼在山的胸部。哇!大山竊竊對我說……我的心腦被啟用,原先的心腦界線被打破,我的認知與情感疾速延展。
我彷彿覺得,我原來萎縮的腦突觸已恢復強勁的活力,紛紛萌發密集的觸鬚,擴織更大更多的網路。
突然,直上枝葉間出現單聲的鳥叫,便是喚我的聲調。我坐起,立起。立起時,我覺得,我已變成新的自己。
在密林裡,我朝西南下意識地行走。樹林好像沒有邊際,我感覺我是在深海里逛遊。遊著遊著,我突然嗅到甜潤的水腥。
林中的幽暗越來越淡。當我出了密林,一片光明在我眼前閃爍——仙女湖——岠山的眼,周遭的樹木,是仙女湖的睫毛。“睫毛”一扇一扇,眼的螢幕上一顫一顫。
站在仙女湖的南岸,看湖面上空譁叫著的日光,被湖光消音而又消痕,湖面是廣袤的靜穆,遼闊的清碧。呈顯仙女湖的嫻靜、清瑩而又綺麗。
來到仙女湖西岸,仙女湖——岠山的眸子,追著我看,眼光裡散放著疼愛與悲憫。當清香與甜潤飄向我時,啊!我聽到她深情的呼喚——溘然,我淚流滿面。 
我走向北岸,我朝湖面凝望,在離我三四十米的湖面上,出現碎銀樣的閃顫而密集的光點。三十米以遠,越朝南光帶變得越寬廣,越柔和,越明豔。二百米以遠,無數毛茸茸閃爍的銀絲,交匯成更澄明,更渾厚,更燦爛的光碟。近處,遠處密匝匝的光絲或淡或燦,但,全都熱烈而輕盈地蹦跳,抖顫、閃躍。我看到銀光之上,竟是莫扎特的琴鍵在跳躍。銀光之上又浮起莫扎特K448的曲調。這曲調無聲?不,我的心,我的腦,卻能清晰地聽到。世上沒有比這無聲的樂曲更消魂,更美妙。
當我不得不離開這銀色的湖,卻發現湖正依依不捨,脈脈含情地看著我。
我邊走邊對自己預告——壽終的前一天,別忘記投入仙女湖的懷抱!
我這樣想著,走近峽谷。看到峽口左側那株宏偉的朴樹,我的心緒才回到此處。
這朴樹像哨兵,將這裡的風物守護。
這樹披頭散髮,既瀟灑又篤定。她拒斥園藝師與理髮師,她自願守護峽口,孤立是她的宗教,堅守是她的使命。
我進入峽道,仰看,天成一線。看兩邊絕壁冷峻而又強悍。絕壁軀體上掰開的縫隙,收納飄泊花卉的籽粒,籽粒依憑狹小的縫隙,依憑一丁點的落塵,孕育出生命的奇蹟。——懸壁上一株株,一簇簇弱小綠植,散發著倔強的綠意。
越朝峽裡走,越覺神秘幽暗。越朝裡走空間越窄,啊,我走到山的夾縫裡了?!是左右兩壁合圍我嗎?不,是兩壁親近我,擁抱我!
——岠山在這個區域性,心胸雖然狹窄,但她確保任何人,皆能從她的心臟穿越——我為此感佩!這又使我想及許多。
我仰望直插雲霄的絕壁,我凝視這鬼斧神工。我想起愛科梅蒂、羅丹、米隆與米可朗基羅們,怎能雕出這浩瀚與恢宏?這詭異的壯美與厚重,這奇絕與雋永?更別說將這山這水這天這地——微觀世界的無限,宏觀世界的沒有邊際,進行精妙的設計與神奇的創造——將無窮無盡的萬物,陳列在浩渺的時空裡,即相互連線,相得益彰又相互制約,井然有序。
想到這,我驚恐,——往日的我,在某事上曾自以為是!
在我猜想的那位造物主的全知全能面前,此時此刻,我無地自容!
……
隨後,峽道中的我“啊”了一聲。—— 突然,我莫明的覺得我進入的地方,是山的隱私處,內心竟浮起羞恥感與罪惡感,我趕緊退出峽谷。
走出數十米上坡,翻了一道梁,又登上一個饅頭形的小丘。我立“饅頭”上想象,一道暗影從我眼前劃過。我仰臉一瞥,見一隻雄鷹正在天上翱翔。我以為它是在尋找獵物。一刻鐘之後,那鷹仍在藍天上劃圈。我突然明白,這鷹是第一次光臨此山,它是為這山的樣貌驚豔,它不厭其煩地觀覽。它一定覺得這山可圈可點!
我又上坡進入密林,天上的鷹,林梢的風,我再不見,我披著濃陰織成的綠衫,在林海的水底,像一條魚,悠哉遊哉。
說不清遊了多少時間。開始下坡,不住地下坡。後來林中光線漸漸變得清明,出了密林,豁然開朗,哇!面前是光的家園。
我走進這明晰的山岙。我的視域瞬間變得完整,變得遼闊。
岙南邊角處一雙姊妹杜樹相依相伴。整個岙上彙集著綠汪汪的青草。我在草叢中走,行不成纏絆,反覺詩意瀲灩。我能叫上名字的就有野穀草、抓秧草、車前草、燕麥草、香蒲草、腥腥草、狼尾草、馬辮草、苦萊、野艾、薰衣草、蕨草等三十多種。野玫瑰花、野菊花、與富苗秧花點綴在萋萋百草之中。
我的眼睛是攝像機,它將岙上桔黃的太陽,乳白的雲,依舊盤旋的鷹,岙周蓊鬱的山林,朦幻的遠山,清晰的近谷,身周蔓蔓的山草,明豔的山花,全都收納起來。靈魂將集攏來的萬物擁抱起來,隨後是撫摸與親吻,最後在美妙與莊嚴的氛圍裡交合,於是新的靈命,好像也就誕生。
山風突來,嗚嗚狂叫。風撩撥一陣山花綠草後,轉而憐惜而輕柔地在岙北梳理山的淺綠色的鬢髮。新鮮帶些苦澀的“發”的香味在岙裡迴流,卻不願瀉露岙外。我被這岙上景色剌激,我的意識裡又出現奇異而仙性的境界。
當我走出美妙的幻境,回味許久才啟步徐徐北行。一塊方正的紅巖朝我呈現。它潔淨而又溫潤。這紅巖,是大自然賜與我的座凳!我撫摸著紅巖,那溫存與體貼從我的肢體朝我體內傳送。
說不清是在啥樣的意念驅使下看錶——呀,已是下午四點零九分。我從出發至此,已過了九個半小時,欣悅靈魂的張揚,能遮蔽一切,當然也遮蔽了時間。
我剛欲喝水吃麵包,突然發現,我身處群山的“盆”底,四周或近或遠起伏的峰巒,像是有了約定,手拉手將我圍繞,親暱地為我輕歌漫舞。
四周的山坡與峰頂皆被蓊鬱的松林嚴密覆蓋——岠山不管多大多高,松樹啊,松林,皆用她的的身體編織成壯美的服飾將山包裹,給山穿戴打扮。
我西邊較遠的地方,是岠山的主峰,峰體雄偉俊拔,肅穆莊嚴。峰巔起伏呈鋸齒狀,這些“鋸齒”透空,在天光下,顯得清晰豁亮。峰頂朝下的山坡一片朦朧,大大小小的“”形連綴組合在一起,那些浩瀚的毛茸茸的三角形全沉浸在稀淡虛幻的山靄裡,隱隱可見。整個山體酷似一張遼闊浩瀚的水墨畫。這使我遙想當年,我站在新疆邊陲凝望異國崇山峻嶺的神秘與浩渺。兩個時空景象各具特徵,在我的心野裡遞次呈獻,相互輝應。
南邊的山比西邊的山低,南山腳離我不足二百米。山巔的松的組合,也是連綴的三角形,這三角形便能看清是松樹組成。這組成顯得具體,看著比較清晰。漫坡下的雜樹看著更具體,連圖型也形不成。這些雜樹五顏六色,襯映著巔周的松林越加青黛。
我東邊的山腳,離我數米,我看不到東山坡松林及山體的全貌,只能看到那密匝匝的黑色樹杆,蜂擁著朝山上延展。我的目光,只能插入五六十米的深處,不管我的眼光如何朝上擠鑽,還是被死死阻攔。
我北邊八九十米處是一座淺山,淺山上下全是天然雜木。樹的種類難以數清。有的亭亭玉立伸向天際,有的橫向鋪張枝葉濃濃。有的長鬚飄飄,有的花朵爍爍。有的素樸寧靜,有的瀟灑莊重。有的自慚形穢,有的風姿綽約。樹有高矮粗細,枝有曲直短長。千姿百態,蔥蘢彌天。
四方山峰四種姿態,四種特徵,絞起我繁複的意緒洶湧翻騰,形成思緒情感的浩翰交集。我被這浩瀚淹沒,又被這浩翰託舉。我彷彿被推送到毫無煙塵氣,毫無人味的仙境,我就覺得我進到了閬宛之中。
溘然,手機裡的人聲將我擊落,忽倏間我完成了從天上到人間的轉換。
我顫慄,觳觫著眼。我惶惑朦昧的意識裡,總還能覺知我是立在岙間。我捂緊胸口——我的心,被失意洞穿!
我按摩過胸口之後,我才懨懨地走出山岙。眷眷的離開群山,我的心意沉沉,重又回到淵藪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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