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19 篇文章


題圖來自作者,從小長大的村莊,小學四年級後有高鐵穿過,我曾經爬軌道上學。
作者:鴨鴨,2001年出生,浙江溫州人,益微鄉村夏令營行動志願者。本文來自:益微青年(ID:evlife)。
1
比起怎麼當一個女兒,我最先學會的是怎麼做一個合格的“小客人”。
三歲前,我媽在前垟開面館,先後把我寄養在蓋竹外婆家、山南堂姑家。所以自打出生起,我最先習得的就是扮演沉默寡言、溫順聽話,這就是大人眼裡“乖小孩”該有的樣子。我倒是想成為某處的“常住人口”,準確而言,我只想住自己家。只是出生以後,我媽在經營麵館,還要防著日日醉酒的老公偷錢打牌。一心二用尚且費事,養孩子一事只能交由親戚。三歲後乾脆又把我送進幼兒園辦理全託,我成了幼兒園裡唯一一個放學不用回家的小朋友。雖然說起來都在一個鄉的幾個村子裡,但對於我來說“自己家”卻是一個不太熟悉的屋子。
六歲以後則連這個“不太熟悉的屋子”也沒有了。
我媽實在受不了她日日賭博、爛醉如泥的老公,在 30 歲的年紀選擇了離婚。我還記得我跟著舅舅去便利店買了一包九制話梅,回來後我爸便已成為我媽的前夫。兩人各自打上一輛計程車回家,從此不再同行。
這段婚姻的終結將母親推入了漂泊的命運。為了解決生計的壓力,離婚後,我媽先是跟著舅舅去上海做工。2009 年,舅舅和舅媽感到上海頗難紮根,又聽聞同鄉有不少人到廣東辦起了廠子,於是他們便狠心去到深圳闖蕩,開始做些各種充電器插板的加工生意。我媽也便跟著舅舅,在流水線上做起了女工。漂在深圳的日子裡,她白天靠手藝賺錢,埋頭將鍍了鋅的針插到不同型號的塑膠模具裡;晚上則窩在小小的出租屋裡,給一家人燒菜。偶爾給家鄉的女兒打上一個電話。
她在漂泊的同時,我也居無定所。
上學時我便由外公外婆照料,假期裡還會去城裡的阿姨家住一段時間。阿姨與我媽姐妹情深,因此對我這個無人照料的外甥女很是照顧。在她家的日子比村子裡方便很多,可以去新華書店看各種書籍,還能在大潤發買各種各樣的零食。但我總覺得有些不自在,總覺得阿姨家裡的各個角落都藏著我不知道的規矩。
有一次,門鈴聲忽然響起,客廳裡只有我和表哥。學校再三向家長強調防範陌生人和小偷哄騙孩子,姨夫平時也再三囑咐表哥要防止陌生人敲門。於是表哥要去搬來凳子,透過貓眼看看來人是誰。我卻等不及地先一步開門,在村子裡大門敞開是常有的事。為此,姨夫回來後嚴厲地批評了我。他雖然從未動手打我,只是當他以一種嚴肅的語氣問我“你為什麼要開門?”時,我只能紅著臉沉默。我想說我以為是媽媽來了,但卻總說不出口。
除了不能隨意開門,類似的規矩還有不能隨意看電視、吃餅乾時下面得有個垃圾桶接著以防止掉渣……因此白天裡,言行需要格外注意,同時我也不敢說我要做什麼,以免觸犯這些大大小小的規矩。晚上關了燈,閉上眼後則可以稍稍放鬆。
除了害怕犯錯,我也羞於介紹自己。有一次我和表哥去機關食堂吃中飯的時候碰巧遇上姨夫的同事。他的眼睛在表哥身上掃過去,然後停在我身上,必定跟著句“這是你女兒嗎?”姨夫客氣地笑笑,“不,這是我老婆的妹妹的女兒”,對方的眼神就會從這位“同事的老婆的妹妹的女兒”身上飄走,端詳著“同事的兒子”,然後大讚“這個小孩看起來就有胚(溫州話裡是有成功潛力的意思)”。因此,一日兩餐我更期待晚餐,因為工作回來的阿姨能夠成為我在場的理由,至少解釋的語言會簡單許多,“這是我妹妹的女兒”。
2
不過相比於阿姨家,我更不想去前垟村看我爸爸。不過不論我是否想去,此事往往由不得我。一則是女兒去見父親在別人眼裡乃是天經地義的傳統,不論這個父親究竟有何作為;二則是,若我不去,外公家的座機就會被鈴聲吵個不休,電話那頭是無休止的破口大罵。因此我往往只能坐上三輪車到前垟村。
村子裡每間屋子邊上往往站著一兩個四五十歲的大媽在嘮嗑。她們一般燙著一頭捲髮,既方便在家幹活又顯得爽利。當我從三輪車上下來時,她們好奇的眼光就會精準地捕捉到我這個陌生的熟面孔。她們細碎的言語便會中斷幾秒,回憶究竟是什麼樣的故事與我這個活生生的人連線。往往記憶力更好的那個大媽會先一步拖開腔調,“啊……這個是阿新的囡”這一言語便讓她在這場戲劇中佔盡先機,果不其然,另一個大媽就會小聲求教“哪個阿新?”,大媽熱情地答疑解惑:“就是離婚了的那個。”語氣之自然,好似這一樁公案世上非得無人不曉不可。
她們似乎是達成了某種默契,不再大聲說,而是溫柔地問:
“Mai(孩子),你現在住在哪裡啊?”
“住在蓋竹。”
“跟你媽麼?她現在有嫁別人麼?”
“沒有。”
“這個小孩太苦了,阿爸阿媽都離婚了……”一個阿姨看向另一個阿姨,流露出一副不忍的姿態。
“你一定要勸你媽和你爸再婚誒,總是自己家更好某。”另一個阿姨心靈神會,拉住我的手認真囑咐。
這情景往往上演,不管是大媽們變換多種組合方式,總是會對我爸媽離婚一事大發議論,順便殷切囑託我讓父母和好,彷彿自己施了件多麼大的功勞似的。
我曾無師自通出一套與大媽們周旋的方式,擬構出一個和我媽正在一起的“上海叔叔”,試圖堵住她們的“家庭教育”。我還洋洋得意地將此事告訴了我媽,“下次她們再問,我就直接說你結婚了”。然而,這套方案最終失敗。因為大媽們不但進而詢問“上海叔叔”究竟其人如何,更是語重心長地囑咐我,還是親爸親媽要好一些。在八卦一事上,她們最早教我領會何為“無招勝有招”。
不論是在外婆家、阿姨家還是爸爸家,我都不敢主動講出我想要什麼,但我期待我的需求被看見,我在學校中也是如此。2008 年 5 月 12 日恰好是我農曆生日,我非常期待有人可以祝我生日快樂。當時老師走進班裡問:“大家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幾乎就要回答是我的生日,下一秒老師便宣佈,原來在一個叫汶川的地方發生了一場大地震。從此我就記住汶川地震,以及那一瞬間的失落感。
舅舅在大學唸的書、跟著開鞋廠親戚出差所走過的路都讓他不甘於只是當一個小廠長,他試圖開拓新的業務。偶然看到別人手上帶著可以打電話的智慧手錶,於是開始在智慧穿戴行業摸索。他們或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偶然間一頭扎進了歷史的潮流中——2009 年,深圳全力促進高新技術增長,加大了對新一代移動通訊的扶持力度。而我媽因牽掛我的緣故,2010 年,就從深圳回來,在外公家裡自建了一個電子加工廠。

▲ 舅舅、外婆、老媽、阿姨,2024 年攝於固戍碼頭
周邊的鄰居大媽常常到我們家做些零工以貼補家用。她們往往帶來細心做好的電子零件、自家烙的“麥貼鍋”或是曬的紅薯幹,還帶來自己蒐羅來的種種故事。往往在飯桌上,我和媽媽、外公、外婆就會湊在一塊分享這些熱心的饋贈,我享用食物,大人們則咀嚼故事中的人情世故。聽八卦讓我對周邊的世界有了具體的感知。比如我家門口的乖乖,離婚後住在爺爺奶奶家。她媽媽近來剛剛再婚,嫁給謝岙村一個開三輪車的男人。
有些故事瑣碎,有些故事卻顯得凝重,讓我記了很久。例如和我媽媽合辦廠子的表舅,他有三個女兒。據說他和表舅媽生了第二個女兒“勝男”之後,為避罰款,逃去安徽兩年。後來表舅媽懷上第三胎又遇見了九七年特大臺風,以為是個女孩,便在自家院子裡流產了,結果竟是個男胎。而後再生一個,仍舊是女兒。表舅心在社會,一直在生意場、朋友堆裡縱橫,表舅媽便要一個人拉扯三個女兒。其中,“勝男”似乎並未辜負她的名字,中考時考上了本地最好的高中,成為外公外婆嘴裡“爭氣”的小孩。我雖和她不相熟,每次聽到這個名字時總不自覺感到某種憂傷縈繞。我想我對這些故事念念不忘,不僅是因為人性的複雜,也來自歷史的沉重。
在鄰里熱情的薰陶下,我逐漸形成一種大膽主動的性格。有段時間,小黃(我的朋友)的爸爸媽媽在吵架,他怕他倆離婚,蹲在家門口哭。我和小林(我的朋友)得知此事,主動探訪,“離婚了也沒什麼不好的,你看我和小林的爸媽不就離婚了嗎?沒什麼大不了的。”晚飯時,我在飯桌上講了此事,或許是認為小黃因為害怕離婚而哭泣太大驚小怪,沒想到外婆聽著聽著竟然流淚了。
3
2012 年一個週末的夏夜。大約是 9 點,看望外公外婆的阿姨一家也到了要走的時候,我正窩在床上看電視。我媽媽忽然過來,說我爸去世了,我得去看看。
餘下的記憶裡,傷心的色彩寥寥無幾,印象深刻的是事發當晚,阿姨陪我匆匆趕去他家。幾條漫長的村路吊著幾盞路燈,白光在一片安靜的黑暗中虛弱地閃動,或許就像我心裡所剩不多的勇氣。
到時他就躺在大廳裡臨時支起的床上,一張花床單罩著他的臉和身子。已有幾位嬸嬸在場,七手八腳幫忙料理相關事情,一見到我又開始七嘴八舌。我已記不得,哪張嘴說起“最開始是外地人看見他躺在河裡的,這個外地人真該死,他以為他又喝醉了,在河裡游泳。”哪一張又接道“泡了水後啊,他的臉有這麼大。”隨後就是反覆地勸說:“你應該去見他最後一面,那是你爸爸啊,這輩子最後一面啊。”
但是我沒有見上所謂父親的遺容,哪怕我捧著他的骨灰完成了一場吹吹打打的葬禮,依然不覺悲傷。後來的清明,父親的兄弟也會叫我去掃墓,過節時我也會在宴席上聽到伯伯嬸嬸們沉痛地說:“你爸不喝酒的時候人還是好的。”後來我看《局外人》,深深覺得加繆把我那時候的疲倦、煩躁、淡漠刻畫地淋漓盡致。

我就讀歷史專業以後,老師們授課時總會講“同情之理解”。但我反觀自身,只會感到大部分人很難完全與我共情。我的外公外婆經歷過女兒離異,我的阿姨和舅舅經歷過姊妹婚姻不幸,我的媽媽也不過是選擇與一個不愛的人分開。在他們的人生中,父親的角色因其與之共度的光陰,與“愛”總有著或多或少的糾纏。但這一角色對我來說則是一段情感和社會關係上的空白,正因如此,也許大部分人無法理解我對父親的冷漠。
去初中報名的時候,現場熙熙攘攘,風扇吱嘎吱嘎地吊在人群上頭轉。稽核老師們面無表情地稽核著某份材料,面對一些好問的家長,他們往往蹦出一兩句簡短的話,隨後便不耐煩地招招手,示意下一位同學。輪到我遞上自己的戶口本時,她卻一下子變了臉色,生氣地質問我:“你的戶口本上怎麼只有一個人?”在她看來,一個孩子出現在戶主頁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問題。
我對她的詫異也感到詫異,理所當然且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我爸媽離婚了,我本來在我爸的戶口本上,但是他後來死了,所以我就變戶主了。”她一下子愣住,放緩了自己聲音,用前所未有的柔軟語氣指引我完成了後續的流程手續。這個事實顯然給她造成了相當的震撼。我當時相當得意,作為“喪父的孩子”我並不難過,但是“喪父的孩子”這個身份卻能小小打擊稽核老師的傲慢態度。
這次之後,我遇見越來越多無法理解孩子為什麼能夠出現在戶主頁的人。初中班主任因此半價收取我的補課費用、高中班主任為此幫我申請了助學金、辦理死亡證明和身份證的工作人員也會偶爾放下他們千篇一律的面具……她們並沒有我需要小小打擊的傲慢,但她們帶著善意的柔軟卻讓我感到那樣沉重。
於是如非必要,我不再願意向朋友提及自己是一個“喪父的孩子”。如果提及,我也會解釋我並不為此感到傷心,以免勾連出她們不必要的同情。除了生活中的人,藏在檔案、表格背後的設計者也默認了父母健在是一種常態。每每填寫的檔案資料中出現“父親”一欄時,我都會糾結很久在姓名外應當填寫什麼,最後非常侷促地寫下死亡。
也正因如此,我越來越體會到“離異”、“喪父”已經成為不能由我選擇的一種身份。
初中和高中的學習生活,還讓我接觸到了越來越多的城裡同學,他們課間閒談的主題往往是剛剛過去不久的小學生活,很多同學抱怨著假期被父母安排去一間間教室裡學習著書法、舞蹈、樂器,可是落在我的耳朵裡,卻化作了他們擁有著學習課餘技能的費用、妥善管理假期的父母。
我很少問他們自己怎麼看待自己的家庭,但是我往往理所當然地認為所有的城裡小孩擁有著自己的房間、充裕的零花錢還有著時常可以開玩笑的父母。這些都是我借宿在阿姨家時看到的表哥的生活,也理所當然地成為我想象別人生活的素材。因此我在與單親家庭孩子這一從名稱上就帶有缺陷的身份搏鬥的時候,不知不覺也已經在種種比較當中將這種缺陷內化為我的個人認知了。
4
全新自我認知的形成從與父母的解綁開始。
大學的時候,我到了千里之外的成都。記不得是哪個談興正濃的夜晚,室友忽然就提及“我爹和我媽離婚了”,我呆滯了一下,隨後幾乎是以一種欣喜的語氣在應和“好巧!我也是誒!”這樣巧合不斷在地鐵上、在微信聊天框裡出現。
在交流中,我一次又一次與那些看起來與我如此不同的人共享著相似的生命經歷,也共享著類似的價值觀“父母離婚不是一件倒黴的事情”。這個毫無親戚的陌生城市,將那些包裹著猜測與同情的溫州方言滯留在了遠方的八卦圈子裡。“單親家庭”這個詞彙,少了許多流言和判斷的壓力,反而成為我和一些朋友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過不久之後,我媽進入了一段新的婚姻,這讓已安於“單親孩子”身份的我又不得不開始面對“重組家庭”帶來的身份衝突。
過年的赴宴安排讓我不堪其擾。媽媽這邊的親戚少不得了關切幾句,“你叔叔對你好嗎?”往往還不忘囑咐“你以後一定要孝順你叔叔。”面對這些善意和獵奇的問題,我報之以小心翼翼的作答還能周旋一二。可是面對叔叔家裡各種素未相識的親戚,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熱情顯得虛偽,安靜顯得冷漠。坐在席間,看著所謂的哥哥、姐姐、阿姨們的酒杯交錯,來上幾句熟悉的寒暄,席間的我就好像姍姍來遲的觀眾,面對著影片結尾滾動的演出名單,卻只覺得莫名其妙。
我並非全然是個觀眾,偶爾還充當一回演員。陌生親人會開始詢問“你多大啦?”“在哪裡讀書啊?”不過我以及這些問題都是障眼法,不過三言兩語之間,她們就會放心地打探最好奇的問題“這是誰的女兒啊?”“她爸是做什麼的?”這種場合總免不了一些“好心人”,她們會熱情地介紹“她是xxx的女兒”“哪個xxx?”“就是那個已經死掉的xxx。”交流這些資訊時,她們總竊竊私語,自以為相當照顧我的感受。不過我也應領他們的情,一般人總會不厭其煩地補述“那個喜歡打賭、喝了酒到處罵人的xxx,已經死掉了。”
有一次在酒桌上,我忽然感到幾道目光飄過來,似乎在探究什麼。果不其然,又聽到了一些若有若無的聲音。“聽說,她爸是掉水裡死掉的。”“不,他是吸毒死掉的。”這話讓我一下子愣住。此前的十年裡,我一直以為他的死因是醉酒不幸失足,正如他最大的惡行不過是好吃懶做。
我抬頭一看,說這話的正是我剛多出不久的嬸嬸。我無端從這張陌生的臉上看出了幾分隱秘的得意。這幾分得意混著我那一瞬間的震驚,不知怎麼成了羞恥和痛苦。當著十幾個陌生人的面,兩行眼淚從我臉上落下。我感到我媽捏了捏我的手,這說明她也知道,不僅是酒桌上的議論,還有十年前的真相。我試圖擦去眼淚以剋制住自己的情緒,但理性已被痛苦的潮流沖垮,我甚至開始顫抖起來。
最後,我媽陪著我起身離席,先把我送回家。在封閉的車廂裡,眼淚和那些對命運說不出的憤恨肆意流下。那個晚上我哭了很久,先是在車裡安靜流淚,後來到了外公家,我放聲大哭。外公關了窗戶,勸了我幾句,“晚上讓人聽見不好”。這話讓我更是嚎啕大哭,淚水和哭聲可以最有力地表達被我壓抑的所有需求。我也不想有個好賭、嗜酒、家暴甚至吸毒的父親。我也不想莫名其妙忽然成為誰的女兒。我也不想在過年的時候,隔幾天就住到不同的房子裡……
我痛恨著這些讓我感到無能為力的事實,卻不知道究竟向誰控訴。外公外婆欣慰於女兒有所著落,阿姨和舅舅祝福姊妹婚姻美滿,媽媽則是攜著新的伴侶進入到人生的新一程。我清楚地意識到,“如何在失去父親十餘年後,到一個新的家庭裡學會成為女兒”,這是我一個人要去解決的問題。伍爾夫說,女人一定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可我雖然有了一個自己的房間,但衣櫃裡卻塞著別人的衣服。
這個問題促使我逃到學校,與家庭進行切分。
在學校裡,我並不像室友那樣一週和家裡通話幾次,給家裡添置一些物件或者寄去一些禮物,也不主動給我媽打電話,甚至一個月要她給我撥一個電話我才會接聽。可喜的是,我可以向學校裡同樣有過單親家庭經歷的好友們討教經驗,她們往往經歷過或正經歷著重組家庭,所以給我分享了不少與所謂“後爹”、“我媽的第二個老公”的相處經驗。這些經驗雖然有用,但是效力有限,因為她們的“親爹”尚在人世。而我卻要揹負著沉重的過去,應付著複雜的現實問題。
2021 年,我選修了“西方兒童史導論”這門課程。在第一節課上,老師讓我們講講怎麼理解“童年”。我想到一些非常矛盾的畫面:籠罩在單親、喪父、漂泊陰影中的童年;和小夥伴們在山間野地玩耍的童年;以及我無法想象但是隻覺得幸福的別人的童年……
有一次,我和老師在辦公室聊天,偶然涉及自己的生命故事。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講述“童年”的嘗試。我講我對父親去世的事實無動於衷、我在支援母親再婚與排斥重組家庭之間的感受到的巨大沖突……在某一時刻,我又無法剋制地開始流淚,也許我又想起了那些不能由我選擇而必須由我承擔的事實,那些與我的童年相互交織的羞恥。

▲ 2021 年西方兒童史結課合影
我很感激老師在我淚流滿面時給了我一個擁抱,這雖然無法帶走羞恥本身,但是至少看見了這種羞恥。後來我開始進一步學習兒童史,知道那種無憂無慮的、被愛包裹的、彷彿人人都擁有的“童年”其實只是在歷史中逐漸建構的理想概念。人類社會中的童年非常多樣,它可以是血汗工廠裡捲菸草的兒童工作、可以是中世紀因為偷吃一個麵包被絞死的罪行、可以是戰爭裡的童子軍……我逐漸感到自己的童年只是一種經歷,不是無法更改的自我,更不是天然缺失的羞恥的自我。
兒童史的方法論強調發現真實的兒童田野,於是我報名了益微青年(EV)的鄉村夏令營,我想跳脫出自己的記憶,去看看另一種童年生活。
我到了甘肅的鋪裡小學——一個位于山腳下的村小。我跟著孩子們爬山、爬樹、採野花,放學的時候唱著歌、穿過田野送他們回家,草高到能蓋過我的頭頂。這些小朋友對於土地的熟悉程度超乎我的想象,我跟著他們彎腰在隱蔽的小道里鑽來鑽去,逃跑進入遮陽山,跟著他們爬樹,甚至有個小朋友還折了路邊的柳枝,插上了些鮮花給我做了一個花環。我跟著他們體會到了一種充滿智慧和趣味的生活。

▲ 爬樹的“大漢”
在一節課堂上,我們一起討論如何理解一些抽象的名詞。一個小朋友說,“媽媽就是一直照顧你的人”。這時候,另一個小朋友忽然舉手反問“可是有的媽媽生了小孩就走了,他都是奶奶帶的。”他講的這個小孩就是他自己,此前我送這個小朋友回家的時候,曾聽他奶奶說起過,他媽媽生下他三天就走了。這個答案一下子讓我意識到,我們對童年和身份有著如此多理所當然的設想,正是這些設想忽略的部分造就了“缺失”,也造就了羞恥的身份。正如表格上我無法刪除的“父親”欄,使我被迫成為了一個“喪父的孩子”。
參加益微青年敘事營時,我懷著幾分衝動,想要向大家講述那些把我緊緊綁住的羞恥感。開口之前我還存在幾分忐忑,但是在某一個環節裡,敘事營的一位夥伴向我袒露了她被性侵後的種種遭遇。一瞬間,我不僅感到自己被信任,同時也感到那份困擾我已久的羞恥終於也有了可以安放的位置。所以我也向她講述了我的“秘密”,似乎是某種告別儀式。
我大概清楚自己不會收穫同情的目光,因為我也不以同情的眼光看別人,我從夥伴的故事和講述裡聽到的只有一種勇敢。或許是這種勇敢化為了我自我敞開的衝動。隨後我發現,那些故事雖然講述起來頗有些費力,但並非不可宣之於口。那些我不知曾經感到無能為力、無處控訴的事實,卻能在我的語言和思考裡被選擇、被分析。

▲ 第一次會議後的共創詩歌
我選擇以敘事直面羞恥,擲地有聲地講述那些傷害,以獲得一個新的自己。敘事營的經歷讓我獲得了很多力量。
在家庭裡,我也不再以聽眾自居,而是鼓勵自己更加積極主動地走進家人的過去。我的舅媽在我眼中一向是非常厲害的人,我曾目睹她找客服小姐理賠一個吸塵器的過程。她用著標準的普通話,陳述客服工作人員們服務過程中的服務不當的形象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面對這種“厲害”的人,我過去往往不敢主動發問。這次我卻向她詢問了很多她的童年故事。我才得知她也有過父母離異無處可去的經歷。在她的故事裡,生命有無能為力的部分,也有能夠積極爭取的部分。為了掙生活費,她在大學時創辦了一家跆拳道館。自此她就磨練出了與人社交的能力,不斷追求事業發展。從她的故事中,我彷彿看見卸下身份標籤,與羞恥解綁以後的另外一種可能。我也開始將“重組家庭”視作一場可體驗、可分析的人間田野,希望以後的我能夠分享出同樣生機勃勃的故事。

▲ 2024 年高鐵上和舅媽合影
如果生命是一場敘事,這個夏天就許是一個美好的開始。
我的故事講完了,我要去生活了。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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