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致命的黃色

鉻黃,那種呈現愛與美,也散發毒與惡的顏色。
昨天重發了《史上第一個搞自拍的人是誰?》一文,雖然看的朋友不多,但反響還是挺不錯的。關於小西的藝術史這個系列,突然很想新開一個分支系列,姑且叫顏色的歷史——聊聊赤橙黃綠青藍紫諸般色彩在人類文明史上的意義與象徵。
開坑第一期,我們先“搞黃色”一下吧,說說黃這種顏色,人類為什麼會最終選擇將鉻黃這種恐怖的有毒物質選擇作為工業染料,為的只是在畫布上那一抹“凝固的陽光”
1
您看到的這幅畫作,是歐洲的原始人克羅馬農人畫在法國拉斯科洞窟裡的壁畫。20世紀初兩個法國孩子在鄉間抓野兔時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壁畫。這個洞的入口處是較為寬敞的大廳,因對面的牆上有一幅十幾米長描繪牛群行走的壁畫,故被稱為“公牛大廳”。
雖然根據碳十四測定,這些畫作創作於距今有遙遠的1.7萬年,但原始人類已經在沒有化學顏料可供使用的情況下,使用有顏色的礦物質、碳灰和泥土,混合動物脂肪與鮮血調和出天然顏料,畫在牆壁上,且畫作呈現出一種類似中國畫般的寫意感,讓人感覺靈動、飄逸而又莫名的微妙微肖。
但,權且打住懷古,我們要問一個問題:您看到的這些畫作,真的是克羅馬農人當年畫上去的樣子麼?
我們談到了從兩萬前人類有藝術開始就困擾藝術家們始終的問題——顏料,是會褪色、變質乃至掉色的。
最嚴重的,古希臘的那些雕塑們一般,它們在被希臘人塑造出來的時候,本來上面有色彩的,但希臘雕塑遭遇的命運似乎還並不如前輩克羅馬農人,很多出土雕塑的顏色剝落,在重建世人時才呈現出我們今天看到的那種大理石的模樣——到了18-19世紀,由於歐洲收藏家們普遍喜歡希臘雕塑掉色後呈現的那種“神性”,他們甚至會把新收來的古希臘雕塑品上殘留的顏料用酸洗掉,以讓它們呈現那種高貴、神性的純白。
當然,這用今天的眼光看,是對古文物的破壞與褻瀆。可是你換一個角度考慮,卻又很難說收藏家們如果原樣儲存了這些雕塑收到時的樣子,就是尊重藝術原樣的。因為那些希臘雕塑上色澤,在上千年的日曬雨淋、泥土掩埋中,早已也不是當年的那副樣子。只是有的色彩留了下來,有的色彩剝離掉了而已。
僅以“紅黃藍”這繪畫的三原色為例,易得又不容易剝落、只是時光暗淡的紅色(往往氧化鐵或硃砂(氧化汞))、長久卻又高貴的藍色(青金石,水合矽鋁酸鈉鈣)從相比,黃色最容易遭遇的問題就是褪色、掉色。因為遠古人類最早獲得的一批天然黃色顏料,很多都是從天然植物中提取的。
比如最為著名的、起源自我國隋唐、流傳到日本“黃櫨御染”,也就是最早所謂的“黃袍”,它就是使用了“ 櫨 ”(即野漆樹)的樹皮和蘇木所染製出的一種黃色或赭黃色,但色澤雖然靚麗、鮮豔,讓人想起太陽的光芒。但卻是會隨著風吹雨淋逐步褪色、暗淡的。所以哪怕貴為日本天皇,其“正裝”雖是“黃櫨御染袍”,但真正“黃袍加身”時刻,每年甚至幾年都出現不了幾次。

大多數時刻,“黃櫨御染袍”都被日本宮內省作為文物一般小心的妥善保管,甚至很少清洗——類似的措施,在中國曆代帝王的“黃袍”上也同樣。皇帝在平素的生活中是穿雜色常服的,而不像電視劇裡那般總是穿著黃袍來回晃悠。
但作為衣服的黃袍可以如此,作為畫作卻很難如法炮製,尤其是歐洲的畫作,由於大多數最早都是基督教堂裡的宗教壁畫、或者有錢人家的藝術裝飾。畫作必須承受日曬雨淋的考驗。
最典型的例子比如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
我們可以看到,這副畫在修道院食堂裡的壁畫,由於長年的潮溼環境,掉色非常嚴重,尤其是耶穌左手邊大雅各身上的綠色,幾乎已經褪盡了。這是因為達芬奇為了規避當時已知的不穩定且有毒的銅綠顏料(孔雀石,鹼式碳酸銅),獨創了“達芬奇調色法”,用黃色和藍色調製綠色,但達芬奇獨創並喜歡採用的那種黃色顏料來自某種植物的提取液,而這種調料又是會與其他顏料發生反應迅速褪色的,於是我們就看到了達芬奇諸多作品中災難性的掉色現象。
總體而言,17世紀以後,歐洲的畫家們一般廣泛採用一種產自維蘇威火山的,由錫、銻、鉛等諸多礦物質合成的黃色顏料,為他們的畫作增添必不可少的黃色色彩。這種被稱為“那不勒斯黃”的顏料,其優點是不像達芬奇自創的顏料那樣容易掉色,缺點是有劇毒、且受制於產地、顏料較為稀缺。
而且隨著文藝復興後、巴洛克、洛可可等時代繪畫藝術的勃興,畫家們對顏料的用量需求增加,“黃色緊缺”問題在17世紀中葉開始就呈現了出來。
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譬如著名的倫勃朗的《夜巡》:

很少有人知道,倫勃朗在最初接單創作夜巡這副圖畫的時候,本來要畫的並不是《夜巡》,而是正經的白天。但由於是訂製畫作,經費有限,且當時的尼德蘭正在經歷一輪黃色顏料的短缺,倫勃朗無法使用大量的黃色色彩去鋪陳亮麗的天光,加之倫勃朗的創作風格就是喜歡於把高光打在有限的主人公身上。於是原本描繪白天的《夜巡》終於成為了我們所看到的《夜巡》。
說白了,還不是為了省錢鬧得。
2
在“黃色緊缺”發生的關鍵時刻,當時勃興的大航海貿易意外的拯救了藝術家們。
一種來自東方的古老而神秘的礦物質,新的、讓眾人所青睞的黃色顏料。這就是雌黃——對,就是成語“信口雌黃”中的那個雌黃。這種產地在東亞,在中國被當作“塗改液”甚至中藥的礦物質,經貿易來到歐洲後竟然成為了一時黃色顏料的主流。最先開始接觸世界貿易的西班牙、尼德蘭畫家們開始大量的使用這種“高貴”的顏料。
於是我們得以在今天的西班牙普拉多美術館當中看到西班牙“黃金時代”大量閃著“土豪金”色澤的畫作——善於這樣“搞黃色”的行家裡手,比如魯本斯。
由於魯本斯的許多訂單都來自當時全歐洲最“不差錢”的西班牙皇室或教會,他的作品中大量的使用了雌黃,給其本就奢華、張揚生命力的畫作增加了時光所一筆抹不去的輝煌。

魯本斯《小雅各》

魯本斯《基督上十字架》
魯本斯是那個時代少有的捨得大量使用雌黃作為畫作底色的畫家,這得益於他的經濟實力。
但雌黃雖然色澤鮮豔、閃爍著太陽與黃金的金光,卻還是有那兩個老問題——
第一,它有毒,它的主要成分其實是硫化砷,損傷肝臟和神經系統,也不知為啥中醫拿它入藥。
第二,還是太貴了,雌黃在歐洲很長一段時間被叫做“中國黃”或者“國王黃”,寓意它的遠來與珍貴,只有西班牙國王那樣揮金如土的客戶才會放手讓其御用畫家使用。
魯本斯《查理五世》
當然,大航海時代本身是一個歐洲商業階層逐步走向富裕的時期,這使得哪怕是主要面向荷蘭商人階層接單的倫勃朗,在其創作的中晚期,也開始較為大量的使用“國王黃”去為他的平民客戶們繪畫。比如這副《猶太新娘》,畫作中新郎的衣著,就是華貴的國王黃。

再比如米維爾的《倒牛奶的女僕》
雖然相比華麗的魯本斯,倫勃朗和米維爾對黃色的運用還是有那麼點……荷蘭式商人的精打細算。
但不管怎麼說,美名“中國黃”的雌黃對歐洲畫家來說還是太貴了。這個時候,從另一個異國遠來的、另一種黃色,拯救了那些用不起“中國黃”“國王黃”的作家,這就是“印度黃”。
歐洲人最初接觸的“印度黃”這種顏料,是從南亞次大陸的商船上帶回的一種黃綠色的球塊,掰開之後其中心呈現鮮亮的明黃色——但卻同時也伴有一股刺鼻的尿騷味。
據歸來的商人們介紹,這種黃色很早就被運用在了印度莫臥兒王朝的細密畫中,印度人用其描繪天光。

19世紀,隨著印度徹底成為英國的殖民地,印度黃顏料的價格驟降,歐洲尤其是英國畫家們,可以大量的在畫作中使用這種顏料,去呈現一些過去的繪畫中無法表現的光與色。這其中的翹楚,就是英國畫家威廉·透納。
比如他的名畫《廷茅斯》整片的採用了印度黃,去描繪當地的天空。
透納用印度黃畫了大量類似的繪畫。天空的光與色在透納這裡不再是過去畫作中用以烘托人物的背景板,而成為了畫作所重點表現的主題。

可是便宜,鮮豔的印度黃中那股刺鼻的尿騷味到底是怎麼來的呢?
這個煞風景的秘密,直到19世紀末才隨著報紙的勃興在歐洲被公之於眾。原來,“印度黃”的本質是一種牛尿的提取物,印度人給牛餵食大量芒果葉,讓牛“火大尿黃”產生一種特質牛尿,再經過沉澱、壓榨(這一步要手捏)、乾燥成塊。於是就有了透納們所愛用的,描繪天空中夢幻般金黃色色彩的“印度黃”。
但歐洲的藝術收藏家們得知這個殘酷的真相之後有兩個意見:
第一,為了畫畫讓可憐的牛天天這樣火大尿黃太不人道了,趕緊停下來!(1890年代,英印政府透過立法逐漸廢止了印度這項“傳統工藝”)
第二,Yue!太特麼噁心了,僕人,趕緊把那副透納的畫從我臥室裡搬走,扔到倉庫裡去!
於是印度黃的時代在歐洲也就這樣結束了,除了尿騷味過於刺鼻、讓得知真相的畫家和藏家都幻滅之外,更重要,是終結人類藝術史延綿上萬年的“搞黃色”危機的“救世主”終於降臨了。
這就是化學革命帶來的劇毒之物——鉻黃

3
1797年,法國化學家路易-尼古拉·沃克蘭在研究一塊從西伯利亞帶來鉛礦石後發現,只需要簡單的化學加工,就可以將這種名為“西伯利亞紅鉛”的物質變為黃色。新生這種黃色礦物質明亮、鮮麗、猶如太陽與黃金般燦爛。
更深入的研究後,沃克蘭還發現,原來這種礦物質中除了鉛之外,還有另一種更神秘、之前從未發現的金屬元素,沃克蘭將它提取出來後做了各種實驗,發現它的不同化合物有的橙黃、有的鮮綠、有的血紅、有的漆黑、有的雪白……
沃克蘭覺得這種元素太神奇了,它不就是人類夢寐以求的描繪自然顏色的救世主麼,於是他給這種新發現的元素起名為鉻(chromium),源自希臘語的“顏色”(chroma)。

而沃克蘭最早發現那種黃色物質,則是大名鼎鼎的鉻酸鉛(化學式:PbCrO₄)也就是鉻黃。它耐幹、耐潮、不容易掉色,且之後一百年進一步的化學研究發現。相比於那不勒斯黃、中國黃、印度黃等傳統黃顏料,鉻黃最大的優點,就是它可以根據不同化學配比,產生多種不同的黃色:深鉻黃、中鉻黃、淺鉻黃、桔鉻黃、檸檬鉻黃……
可以說,傳統的黃色顏料,只給了畫家們一種黃色,畫家必須以自己到手的條件為限,有什麼黃色,畫什麼畫。
但鉻黃的發明與普及,卻給了畫家們一整個黃色光譜,從最淺的檸檬黃,到最深的赭黃,所有你能看到、想到的黃色,幾乎都可以用鉻黃調配出來。
而黃色又恰恰就是陽光最常表現得顏色,鉻黃給與畫家的這個黃色光譜,讓畫家終於能夠解放自身,放手描繪自然界的光與影了。

莫奈《撐陽傘的女人》
是的,鉻黃這種“凝固的陽光”的發明,為藝術史上的“印象派”時代提供了可能。
傳統西方繪畫更多善於描繪物體和人物形態、色澤、材質,但從印象派開始,最難描繪、也最直指人心的光與影,成為了畫家的主題。
這其中最突出的代表,大約是梵高吧。

你可以看到,作為後印象派的領軍者,梵高對鉻黃的應用幾乎登峰造極——他畫星夜、畫麥田、畫向日葵、畫路燈下的咖啡館。幾乎他筆下所有的畫作,都籠罩在了一片黃色的光暈中。

梵高把黃色運用到了極致,代表了希望也代表了絕望,是他的起始、也是他的終章。他的畫作往往用佔據大半的黃色系輔以一小半的藍色系,造成了視覺上的激突與震撼。是多彩而自由的鉻黃,讓梵高走向了不朽。
但是,鉻黃是梵高的救主,卻也是他的死神。
還記得我們一路梳理黃色顏料脫不開的那個規律麼——是的,鉻黃也是有毒的。鉻酸鉛這種物質,不僅僅是普遍認識的鉛元素有毒,它會損傷人的神經、讓人遲鈍、萎靡,永久性的損傷大腦、腎臟、心血管等臟器。更要命的是鉻酸鉛中的六價鉻也有劇毒,皮膚接觸就會導致過敏,直接攝入則會損傷基因和致癌。
有一種猜測就認為,梵高後期走向瘋狂和死亡,除了他的人生境遇使然外,他工作中大量包圍並不經意間攝入的鉻黃顏料,可能也是導致他身體出現問題和精神瘋狂原因。

與梵高的死因成謎不同,西班牙畫家戈雅的死亡被確信與鉻黃有關。
作為19世紀早期最早一批使用鉻黃作為顏料的畫家之一,戈雅同樣近乎瘋狂的喜歡這種夢幻般的顏料,他甚至經常用手蘸著鉻黃直接進行繪畫,天長日久,這種毒素侵蝕了他的機體,讓他走向了死亡。

戈雅《五月三日》,鉻黃在畫作中用來調配屠殺的絕望
讓我們再看一下戈雅這副未完成的畫作——《真相已死》,在草圖中,戈雅將真理女神的遺體居於中央,而女神所發出的光芒,則本應用他所鍾愛的鉻黃顏料來渲染。
鉻黃包裹了真相、鉻黃掩蓋了真相、鉻黃殺死了真相

戈雅《真相已死》
戈雅與梵高之後,又有許多年過去了,今天的畫家們對於黃色已經有了更多的代用顏料,不必冒著中毒的風險去親近這種危險的毒物了,藝術不再需以畫家的生命和健康為獻祭,這是文明的進步。
但鉻黃作為一種顏色還是留在了繪畫歷史上,並且因為鉻酸鉛的廉價、易得,它依然是一種應用廣泛的工業染料——只不過在一般的文明社會中,它的毒性總是被重點提醒,並與普通人、尤其是兒童的生活嚴密的區隔。

這就是黃色——那種誘人、燦爛、卻也致命的色澤。
在人類藝術史上所走過的歷程。結尾做個祈願吧——若您有幸帶著自己的孩子,。徜徉在藝術館中,觀看從克羅馬農人、達芬奇、到透納、梵高、戈雅、克里姆特的畫作,願您為孩子複述這些有趣的故事,告訴他,人類的文明就是這樣一路走來的。
更願他此生、只見證那些鮮豔的黃所創造的愛與美,而遠離那些致命的黃所散發的毒與惡。

全文完
本文6000字,感謝讀完,小西藝術史的又一篇心血之作,願您看懂,並喜歡。
今天的音樂,是《圖畫展覽會》。
為文不易,尤其是藝術史系列,寫起來很艱難,喜歡請關注、讚賞、轉發三連,您的支援是我創作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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