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國強,《紅帆》第三幕:世界
實現於蔡國強當代藝術中心用地外海面
泉州,2024
似乎每次蔡國強放完煙花,都會惹來一場爭議。
9月洛杉磯的那次《WE ARE》,儘管煙花燃料使用了環保可持續材料,仍有人質疑它帶來的空氣汙染。12月的泉州,社交媒體上不免“無人機墜毀,煙花秀失敗”的唱衰言論。享受一次宏大的,發生在天空中的美學刺激,是浪漫的,理解藝術家傳遞在剎那綻放之中的純粹、美好信念,則是終身瀟灑的開始。
藝術家蔡國強在12月8日的當天返回故鄉泉州,完成了《紅帆》煙花秀。大風天的無常、意外、不可控,對這個天性樂觀的射手座來說,都是好事。無人機墜海,一切未能如預料,但這樣的“失敗”又怎麼了?蔡國強知道,“遺憾,才是人生的真相。”他將這次表演的意外,比作月亮的暗面,沒有被光照到的部分,正是月亮本身。67歲的他,想盡辦法避免保守和一成不變。
一個痞壞的,不受控的形象(作品或人),當然是性感的。世界選擇了蔡國強,他已經成為全球最具號召力的中國藝術家。早在9月15日傍晚5點53分的洛杉磯紀念體育場內,約4500名觀眾就在橄欖球賽場草坪上見證了由蔡國強和他開發的AI模型cAI™共同創意的白天煙花《WE ARE:為PST ART所作爆破計劃》。30多分鐘,5幕煙花綻放在360度的觀眾席、奧運聖火臺上空,耗費約50,000發白日煙花、約1,300架無人機、近4,000根竹竿、近萬顆爆花。在蓋蒂(Getty)的支援下,蔡國強在洛杉磯PST的科技與藝術主題活動中,推出了運用人工智慧來協同操控煙花綻放的全新設計,這位AI Cai獨立存在,不聽命於蔡國強。透過AI跟人類進行對抗,挑戰人腦的認知極限,找到更加未知的未知,本就是藝術的使命。


上:蔡國強,《WE ARE:為PST ART所作爆破計劃》
第一幕:降維
下:《WE ARE》第二幕:WE ARE
洛杉磯紀念體育場,2024
儘管定居美國,但蔡國強反覆強調,
“本來我就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不,本來我就是農民。”
他以貼近偏執的狀態,在跨國語境下依舊做著地道的泉州人。對故鄉和原生家庭毫無保留的坦白無疑幫助了他——越民族,越鄉村,越是獨一無二。
8號的泉州秀塗村現場,蔡國強與主辦方及無人機廠家反覆討論,最後堅持如期進行,坦言:“最終的藝術效果可能遠不如理想。就讓我們與自然共同創作吧!” 一艘由大量無人機組成的紅色“帆船”在空中前進著,出現意外後,蔡國強從容地向觀眾解釋他原先的設想與煙花應有的模樣,笑著讓觀眾自行腦補畫面,反倒多了些人情味。


蔡國強,《紅帆》第一幕及第二幕
實現於蔡國強當代藝術中心用地外海面,泉州,2024
重男輕女等舊時代風俗陋習在今天的福建仍然存在,所以有人開玩笑,蔡國強只生了兩個女兒已然是尊重女性的“道德標兵”——《紅帆》致敬蔡國強的母親、祖母、妻子等泉州女性,她們為家庭束縛了自己的追求,透過女工來疏解創造力和自由意志。煙花固定翼飛機綻放的剎那,爆發、燃燒、消失,如炸彈般宣洩著能量,象徵成熟女性蓬勃的韌勁和頑強生命力,也傳遞出藝術家對故鄉女性處境的不甘與無奈。
並不悲愴,也不憤世嫉俗,蔡國強與藝術知識分子的批判勁格格不入。他能不斷打動人的,並非是藝術技術上的“中國資源的借取和活用”,是“人生海海,輸贏笑笑”的豁達、天真、頑皮。

藝術家蔡國強站在泉州的海邊遠望
怎麼看待AI相關的爭議,AI Cai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
蔡國強:比起AI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我更好奇有了AI的人類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如果因為有AI,我們藝術家都失業了,那也就說明這些藝術家本來也應該被取代了。同樣,如果AI能夠消滅人類,那說明我們人類也到了這個文明應該結束的時候。
泉州的煙花現場,跟10月洛杉磯那場,有哪些進階?在東西方不同的社會環境中做創作,中國人在美國、泉州人在泉州——在不同的身份認知中,如何構建相應的文化敘事?
蔡國強:我像顆種子,灑在全世界的土壤,在不同文化語境中開花結果。回到家鄉,作品便自帶鄉情。比起洛杉磯現場狂放爆裂的收尾,作為一次藝術在AI時代虛實融合的展演、亦是在混沌時代的響亮發聲與行動,在家鄉海邊實現的《紅帆》在悠揚的小號聲中緩緩收場,寄託了我離開故土、遠行世界又返鄉,而親人已不在的惆悵和釋懷。
今年的作品是白天煙花,且融入了音樂的元素,有鋼琴彈奏的歌曲《夕陽紅帆》,還有小號手、鼓手現場演繹的音樂,煙花將隨著音樂的節奏變化此起彼伏,所以這次的作品更是需要多方的協調和完美配合。
比起去年夜晚高空煙花的絢麗,今年是水面低空發射,雖然沒有很壯觀的效果,但與夕陽下的海天景色相輔相成,層次也更豐富。
關於這次煙花涉及的泉州女性一話題,你怎麼理解?
蔡國強:我的老家在藝術中心對岸的海邊漁村,後來搬到城裡。小時候與奶奶同睡,記憶中每天早晨看奶奶在小鏡子前做簪花。簪花與奶奶就是最早的女性記憶。
奶奶做簪花,最愛用茉莉花和含笑花,我從小在枕邊都能聞到。2015年奶奶百歲生日時,我的大女兒提議,家裡所有女孩子都戴上簪花,也給奶奶做了一個漂亮的簪花。同年,奶奶去世,我當時心潮洶湧,回想童年起,有半個世紀以上的歲月,伴隨著我對她離開的恐懼,改編了《五更鼓》的歌詞,緬懷奶奶。這次煙花以“簪花”為主題的第二幕:四季,既是獻給奶奶,也獻給我母親、姐妹等所有閩南女性。
隨著現場小號吹響閩臺名曲《五更鼓》, 空中升起經典泉州文化的簪花環,一層一層地盛開出一位女性從少女到暮年的春夏秋冬……
四朵巨大簪花綻放之後,小號以更加抒情、柔和海風般的旋律再次吹響,泉州鼓手打出的節奏與之相和,又一遍演繹閩臺名曲“五更鼓”。應和現場旋律的節奏及氛圍,一次次點燃水面小船上、新創的低空白天煙花。這些花束在空中綻放後,緩緩垂入水面、海天一色。一幕幕展現女性與自然四季的和諧。象徵冬天的簪花,就是我奶奶百歲生日時做的!也一直是我的微信頭像。
相比於“存在與死亡”、“自然與人類”等宏大命題,如今的文化受眾似乎偏愛“具體、附近的”問題,比如遊樂園是否需要翻修,小區健身裝置等,這些話題沒有“永恆”或“普世”的意義嗎?
蔡國強:真實才能跟人共情。比如《天梯》,雖然很spectacular,稍縱即逝,500米高的梯子通向天空,但讓大家感動的不是這件作品的技術難度和宏大的規模,而是《天梯》傳達的一種從自己的故鄉、村莊對話宇宙、摘星摸月的那一種少年情感,觀眾共情的是等100歲的奶奶離開之前做一個了不起的作品送給了她。
這次的表演也是。在第一幕結束後,因不明原因,導致返程的大量無人機墜海,第二幕的“簪花”部分也沒能實現,但這何嘗不是一種真實呢?
泉州人向海而生。對於海邊人來說,出海可能是豐收、漁舟唱晚,也可能是空手,更可能是再也沒回來,只留下向大海哭喊親人孤魂歸來的家人。我父親的爺爺就是在臺灣海峽上沒有回來……
這樣的環境,造就了閩南人對媽祖等神靈和看不見世界的信仰,也塑造了這裡的人們對無常命運的接受。
文化屬性作為fashion identity,透過藝術、科技、生活方式等更為流通的場景存在。中國傳統文化也未必是古板、嚴肅的,泉州民俗中有哪些有趣的部分?
蔡國強:一首閩南小調,昨天觀眾也在煙花燃放的現場聽到了。它的歌詞是關於情侶夜半私會,纏綿到五更,就要溜走……在那樣的年代,是很浪漫吧!
後來,閩南人把這首情歌,以快節奏的喜慶方式編排,在泉州送葬隊伍路過千家萬戶時、配合著鞭炮吹響,減少給人帶去的衰氣,也成了我童年揮之不去的旋律。這次我們還原了曲調的慢節奏,傳遞情人之間的濃情和分別不捨,也讓大家感受一下:泉州對我的影響,也有“悶騷”和性感,哈哈!
*藝術家答覆於2024年12月8日

撰文&編輯:馬儒雅 Maya MA
設計:樂樂
影像及GIF均由顧劍亨攝
圖片由Cai Studio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