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的故事是昨天的下篇,不過你們也不用急著退出重新看,就在這聽我簡單介紹,也可以無縫連線昨天的劇情,繼續欣賞今天的故事——
小醫生謝無界,跟著老醫生李景春學習醫術。
謝無界懷疑患者母親是殺人兇手,景春老師卻告訴他,不要管。
謝無界因此對老師的意見很大,之前他就覺得,這個老頭對病人說話態度不好,寧肯嗑花生米也不願對病人多說兩句。現在遇到“命案”還不管,形同包庇殺人犯,太不稱職了!
年輕的謝無界,不光嘴上抱怨,行動上也要整頓職場,馬上就給老師舉報了。
很快他就後悔了。
他聽說景春老師不僅因為舉報離職了,而且不久後就去世了。
謝無界很想問景春老師,為什麼要幫一個殺死絕症兒子的女人“撒謊”。他花了很長時間,去尋找問題的答案。
最終,他遇到了一個類似的求助,他將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醫院裡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絕症,是一個秘密。
幾乎每一次診斷出絕症的時候,主治醫生都會再三確認,患者有沒有家屬同伴。可以的情況下,總是先通知家屬,再由家屬決定要不要告知本人。
但我的老師,急診科醫生李景春,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胎。他總是因為把噩耗告訴患者本人而遭到投訴。
投訴他的那對父母我也見過,當時人家在辦公室裡泣不成聲,“他才23歲,那麼年輕,知道了以後,後面的生活該怎麼過啊?”
結果景春老師前腳把家屬送走,後腳就連夜找患者談話。處理投訴的主任也特別無語,“這件事跟你到底有啥關係呢?”
景春老師一言不發,就是不認錯。
後來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又問了他一回,他對我說:“他(病人)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早早告訴他,是為了他能更好地規劃有限的生命,做想做的事。”
他好像很疲憊似的,迅速揉了一下眼睛。我意識到,他哭了。
一年後我才知道,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景春老師已經確診了癌症。
如果說絕症是一個秘密,景春老師才是最好的保密者,我們整個醫院的醫生都沒有發現,眼前的戰友,竟然也是病人。
直到最後一天來臨之前,他都坐在急診室的辦公桌後,看著一個個病人來來去去。
病人們問他:“醫生,我該怎麼辦?”
而他,也在等待病人們給他一個答案:“成為病人,我該怎麼辦?”

聽到李芹故事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我要把這件事告訴景春老師。
當時我已經結束輪轉,離開急診科,但孫春禮殺死兒子的事情還沒有事發,景春老師也沒有辭職。我碰到鬱悶的事、有意思的事,時不時會給他發個訊息聊一聊。
那兩個月的師徒相處給我留下一個印象,在這個醫院裡,總有一些疾病以外的事情,別的醫生都不會在意,甚至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會在意,但他會在意,我也在意。
比如這個李芹。
這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壓根就不是我們科的病人,第一次見她,就是抄著一摞檢查單來興師問罪的。
她說我們醫院的血檢結果是不是有問題,明明她吃了兩個月的藥,為什麼乙肝檢查結果還是小三陽。
我詢問得知,三個月前她在我們這查出乙肝小三陽後,找醫院外某個醫生開了一種據說一個月轉陰的“特效藥”,花了兩萬塊錢,再檢查還是陽。
我告訴她,她找的那個醫生恐怕是個騙子,目前市面上不存在保證轉陰的“特效藥”。
看著她失望且充滿怒氣的眼睛,我想起景春老師說過,“要給予患者希望”,於是又補了一句,當然看你這個情況,已經屬於醫學上的“臨床治癒”,對生活沒有影響,經過一段時間的抗病毒及干擾素治療,是有可能轉陰的。
可惜,事實證明,景春老師教的招數很少能解決問題,往往還會節外生枝。
得到解釋的李芹非但沒有感激,還得寸進尺地要我把這段話寫下來,簽字保證。被我趕出去後,沒過兩天又掛了個號來了。
這一次,她非常冷靜理智,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聽完這個故事後,我意識到自己麻煩大了,因為我真的有點想幫忙了。
李芹告訴我,其實她也不是非要一個陰性檢查,她最想要的,就是讓她媽媽安心。
3年前,她媽媽確診了胰腺癌,現在就在我們醫院住院。
看她的表情我就知道,所謂的“接受治療”,大概就是吊著一口氣。李芹說,她媽媽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看見她考公上岸。
其實從媽媽生病那年,她就開始考了,只不過前兩年都沒考上,今年是最接近成功的一年,筆試第一、面試第二。
沒想到名單公示期間,有人告訴她媽媽,她被別人舉報了患有小三陽。所以她才這麼慌張,想要在體檢前確保自己轉陰,透過公務員考試,讓媽媽放心。
我理解李芹的孝心,可也覺得她媽給她選的這條路可能真有點不太適合她:“你和舉報你的那個人是不是都不知道,小三陽患者只要肝功正常,是可以正常入職的?”
李芹的臉上先是迷茫,接著眼睛噌地亮了。
我哭笑不得,擺了擺手示意她問題解決了就出去吧,李芹卻說:“你能不能給我做個保證,保證我能安全上岸?”
被我拒絕後,李芹在我下班的時間,抱著一大袋零食,再次堵住了我:“謝醫生,就是那個作證的事……”
見過給醫生塞紅包、送煙送酒的,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送零食。我大為震撼,趕忙手舞足蹈地把東西扔回去:“不是給你說了嗎,有規定背書不用我作證……”
話沒說完,李芹的眼淚已經掉下來了:“不是的,不是給單位作證,而是給我媽作證,證明我一定能上岸,再別讓她擔心了……”
我猶豫了一下:“具體要怎麼證明?太離譜、違反法律的我可不幹。”
李芹說:“我媽特別相信醫生和領導的話,你只要扮成醫生的領導,把你給我說的那些大道理說給我媽就行!”
這是撒謊啊。她看我有點退縮,又開始把零食袋子拼命往我手裡塞:“我保證不會有人錄音,也不用你負責,只是想讓我媽能安心治療……”
看著她眼裡的淚,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景春老師為什麼會冒那麼大的風險幫孫春禮母子遮掩。也許不需要任何禮物,只需要像我一樣,看到一雙無法拒絕的眼睛。
治病救人,這一刻,我的病人是李芹,我要治的是她媽媽帶給她的心病。
我翻了翻零食袋子,從裡面撿出一袋辣條收下:“什麼時候去?”
李芹的眼睛瞬間紅了:“現在!現在行嗎?我媽剛打完針,是最清醒的時候。”

我和李芹一塊穿過病區去癌症病房。陌生男女走在路上很尷尬,我主動搭話:“你考公成績不錯啊,很厲害。”
李芹看起來並沒那麼高興:“其實公務員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有很多的限制。”她嘆了口氣,“都是父母輩的執念。其實我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問:“你不想當公務員?”
李芹語氣變得有些冷:“說實話,我討厭公務員,是我媽喜歡。”
我被懟得有點莫名其妙。閒聊天而已,這麼大火氣?
轉念一想我也理解了,照護絕症母親三年,李芹承受的壓力大概早就到了臨界值,尤其母親還一門心思要安排她的未來,她肯定有很多怨氣。
可對面是一個時日無多的病人,我也沒法說什麼責怪的話,只好閉上了嘴。
很快到了病房門口,為免讓李芹媽媽覺得我是她帶去的,李芹叮囑我不能跟她一塊進門,自個先進了病房。
我有點緊張,走到護士站照了照鏡子。胸片上標著我的科室和職稱,趕緊卸下來;口袋裡插著一支筆,哪有領導這麼帶筆,我把筆也放下。
左看右看,又把白大褂的扣子也解開,露出平時總藏起來的過勞肥的贅肉,這樣看起來更像領導了。
電腦跟前的護士都看呆了,問我幹嘛?我用院領導的口吻輕飄飄地說道:“你繼續幹活,我來看個朋友。”
不用想,護士肯定在衝我翻白眼。
準備得差不多了,我敲了敲門,走進病房。一進病房,就看見李芹紅著一雙眼睛,回頭看我;她面前病床上的阿姨眼睛也紅紅的。不知道她們剛才在說什麼,兩個人都哭了。
我假裝不認識她們,瞥了一眼就掠過去,從最裡面的病床開始一張一張床查名牌,直到看到李芹母親這張床,作勢確認了一下,才抬起頭看著她:“你是李芹吧?”
不得不說,李芹的演技很有天賦,她眨眨眼,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對,我是李芹,您是?”
我本想自稱主任,但轉念一想,李芹的母親得的是胰腺癌,估計會診見過不少主任,容易露餡,“我是”說到一半,卡了一下,換成了院長助理。
我清了清嗓子對李芹說:“你這幾個月反覆多次地做乙肝五項檢查的原因,我院已經從相關科室瞭解了,你的這個做法不可取哈,也沒有必要。”
我板著臉,先是解釋了乙肝的原理,又解釋了什麼叫“臨床治癒”,丟擲一大堆名詞,最後著重強調,這一情況並不影響考公。
李芹的母親聽得聚精會神,忍不住打斷我:“真的嗎領導?可是她嬸嬸打聽到已經有人舉報我女兒小三陽這個問題了……”
我故意看著李芹問:“這位是?”
李芹母親搶答道:“我是她媽媽,領導,你可得給我女兒解決這個問題啊,她很優秀的,筆試第一名,可不能因為這個把她刷了!”
我露出一個成熟穩重的微笑:“您別擔心,李芹的這個問題,我們已經上會了,我們會以醫院的名義出示健康證明,來證明李芹的身體能勝任崗位。”
李芹媽媽看起來感動得快哭了:“太感謝了領導,您真是我們家的救星,真的。”她抓起床頭櫃上別人送給她的果籃補品想遞給我,我哭笑不得地拒絕。
看這個樣子,應該是騙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告辭,臨轉身的時候,李芹媽媽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快要死了,你不會騙我這個將死之人吧?”

她的眼睛顏色有些灰,直直地彷彿能看到我心裡去,手的力氣雖然不大,可是那種久病的冰冷讓我有些不舒服。
我差點被看得心虛了,連忙在心裡給自己打氣:這可是善意的謊言,是她女兒拜託的,我心虛什麼!
我保持微笑:“您放心!醫生的天職是幫助患者,幫助的面很廣,我向你保證,這件事我會負責到底。”
李芹母親終於放開了我的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動作很慢,好像力氣已經被抽空。
為了避嫌,李芹沒有跟著我出來,我獨自走出病房,長舒了一口氣。緊跟著第一件事,就是想趕緊找個理由,把這個小故事炫耀給景春老師。
我翻了翻門診病歷,不久前老師掛我的號開了3盒塞來昔布,說是預備痛風犯的時候止痛用,自己的工號開太多被警告了。我雖然給他開了,但這個藥還是得他自己去繳費拿藥,一翻病歷果然,他還沒來得及去拿。
我立馬發了一個語音,裝模作樣地提醒他:“景春老師,你別忘了繳費拿藥,你掛的的是員工號,超過24小時就繳不了費了。”
他剛回了個OK,我就將語音電話打了過去,隨便聊了兩句後,就開始講述自己為李芹撒的謊。
那時候的我還沒有開始寫作,就無師自通地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講故事,而景春老師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聽眾。你可以感覺到,他的情緒會隨著你的敘述而波動,會在到位的地方捧哏。
最重要的是,他既明白這件事的困難,也不會潑冷水地批評我冒了風險,我完全相信,他會支援我做這件事,而他的肯定對我來說也特別重要。
果然,故事的全程景春老師聽得聚精會神,連連誇我。講到結尾的時候,我看他開心,忍不住故意問:“景春老師,你之前不是說不能對病人有所隱瞞嗎,不知道這次算不算?”
景春老師一點沒生氣,笑嘻嘻地說:“對啊,不能有隱瞞,但這次你的病人是李芹,而不是李芹的媽媽啊。”
我說:“你不老說我當泥菩薩嗎?”
景春老師繼續捧我:“你這是泥菩薩嗎,你是大羅金仙啊。”
我們在電話兩頭哈哈大笑。
我多希望我是大羅金仙,一個小小的謊言,就真的能解決問題。
幾個月後的一個夜晚,我從睡夢中被電話聲驚醒,接起電話,就聽到那頭斷斷續續的哭聲:“謝醫生,我媽媽快不行了,但是一直有口氣吊著,我媽太痛苦了,你再幫幫我好嗎?我求你了……”

原來,一個月前,李芹的媽媽放棄了治療,回到了老家的老房子裡“養病”。大概在三天前,她的身體狀況惡化到了極致,但人似乎就是吊著一口氣。
李芹說,媽媽一直嘟嘟囔囔的,看起來痛苦極了。家裡有老人告訴她,這肯定是有什麼願望沒了。
他們把所有家人都叫了回去,李芹媽媽還是不肯閉眼。李芹就想到了我,這幾個月裡唯一和她說過話的外人。她想求我再去見她媽媽一面。
我試圖告訴李芹,這理由聽起來有點荒謬,可李芹聽起來完全崩潰了,根本聽不進去我說話,只想抓一根救命稻草。和她最開始吃“特效藥”治乙肝那個絕望一個勁兒。
聽著李芹的哭聲,我嘆了口氣,還是答應了。
李芹專程開車來接我。見到我,除了點點頭,一句話都沒有說。我感覺她太累了,也不敢搭話。
車開了很久,突然,我聽到李芹說:“謝醫生!你說,人是不是應該為自己而活?”
這麼突兀又抽象的問題,我哪能回答得了。我轉過頭看李芹,發現她並沒有看我,仍然看著窗外。顯然,她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她出神似的說:
“自從三年前,我母親病了,我就一直照顧著母親,寸步不離。我放棄了武漢的高薪工作和戀人,回來陪著媽媽,賣了房子、車子,跑了無數家醫院,看了無數的大夫,甚至在北京協和做了手術……”
她神經質地敲打著膝蓋:“現在我站久了膝蓋就疼,還必須睡行軍床才能睡得著,全是這幾年落下的病。”
“如果這一切能換來媽媽康復,我心甘情願,但……”
“本來還能跟我爸互相撐一撐,結果去年,我爸自己喝酒喝出了腦溢血,喝進了ICU。”
“謝醫生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是我媽第一次化療,她噁心得在床上吐,而我爸在ICU昏迷不醒。我兩頭跑,簽了無數的同意書。”
“ICU 的大夫告訴我,人快不行了,讓我穿衣服看我爸最後一眼……那天,那天我穿著靴子,隔離鞋套怎麼都套不上,套一個、爛一個,我光著腳闖進去時,我爸已經走了。”
“我還在ICU的門口哭的時候,我們家親戚在商量我爸能不能入祖墳,因為我家就我一個閨女,按規定我爸入不了祖墳。”
“我忍著哭,去媽媽的病房,讓她多吃點,休息好,明天還要化療。我媽嫌棄我,說我熬的湯沒有我爸熬得好喝,我們吵了一架……那晚是我三年來,我和我媽第一次吵架……”
“後來她還是知道了,知道我爸沒了,打那以後,她就像瘋了一樣,逼著我考公……我知道,她是怕她走了,我一個人沒依靠。”
“我腦子笨,每天看12個小時的書,連著考三年才考上,我真的不想再……”
“我照顧媽媽,什麼都做,做什麼都不對,她要我考公,要我嫁人,我也是一個人啊!”
她的手指深深地陷進了包裡,整個人神經質地抽搐著。
母親的病像一個黑洞,她把自己的時間,甚至自己的人格都扔了進去,最後還要放下尊嚴,來求陌生的我去幫忙。她已經瀕臨崩潰。
我以為很成功的那個小謊言,在這痛苦面前,根本杯水車薪,像一針小小的止痛劑。
要想幫助我的病人李芹,唯一的方式,似乎就是“斬除”她的病灶。

客廳裡坐滿了李芹的親屬,角落裡有張八仙桌,上面有個還在燃香的香爐,後面是一個黑白的人像。
我沒有經歷過親近的人去世,一般醫院裡快要去世的人,也會被家屬帶回家中,我見過病床上迅速的死亡,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彌留之際的人。
我第一次見到,人臨終的那一口氣,是多麼長、多麼久。
李芹的母親比之前見的那次要瘦得多,都有些脫相,她閉著眼睛,嘴一張一合的,像是說著什麼,那樣子甚至有點可怕。我知道為什麼他們都會說,感覺她很痛苦了。
我湊近李芹母親的耳朵,大聲說道:“伯母,我是那天的院助,之前咱們見過的,李芹的事情我們已經辦妥了,你放心吧。”
李芹母親原本放在兩側的手突然胡亂抓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感覺到我的手被她狠狠地捏著,我差點痛得喊出聲來,接著,抓著我的那具身軀狠狠一顫,手鬆開了。
她走了。
李芹對上我抬起的目光,瞬間放聲大哭。
親戚們衝上來圍住逝者,我默默地退出去,走出門,抽了根菸。
還在景春老師手底下輪轉的時候,有一回,科裡組織為一個植物人病患募捐,景春老師來問我有沒有捐款,我們順帶就聊了聊那個病人。
那是我們醫院很有名的一個“債主”。4年前,他因中風被好心人送來醫院,但送來得太晚,人還是成了植物人。
入院時,他身上沒有任何證件、手機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後來又一睡不醒,派出所也沒查出來這個人的身份,出院都不知道往哪送,人就只能不明不白地住在醫院裡,靠大家捐錢接濟。
景春老師告訴我,其實,這個人不一定是“無名氏”。
之前有一小段時間,這人的病情好轉,轉入普通病房,當時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個看起來是他女兒輩的年輕姑娘,每天會來給他捏腿、擦身。
但是每當醫院問他們什麼關係,這個姑娘就說沒關係,她看他可憐,來幫幫忙。
很多人都懷疑,但也不能把人押去做DNA鑑定。後來這個男人病情再次惡化,又進了ICU,這個姑娘就不怎麼來了。
有一天早上,他交班的時候,碰見這個姑娘跪在門口,給他們所有人磕了三個頭。從此以後,他們再也沒見過她。
到最後他們也不知道,這個姑娘是一個過分好心的路人,還是一個過分冷酷的親人。
景春老師最後點評了一句:“人的身體還是太堅韌了,最後一口氣,要吊那麼長時間,這段時間對家人來說,大概就是地獄。”
一個人不願意忍受地獄,逃跑了,實在是無可厚非的選擇。
而李芹留下來了,為她患胰腺癌的母親爭取了三年,精疲力盡,最終迎來一個必然的結果。這一切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我低下頭,寫了一條長長的簡訊發給景春老師,最後一句話是:“景春老師,你說的對,久病確實會將親情拉入地獄。”

上一條簡訊發出去,景春老師一直沒有回覆,也沒有再因為別的事情聯絡我。
我時不時就會點開空空的聊天框看看,越看越心裡打鼓,是不是我說的這句話太喪氣、太絕對,老師看了失望了?
我有心想轉移話題,甚至收回這句話,卻又一直沒有找到由頭。
大約一個月後,有天中午,我正因為偷吃外賣在辦公室裡和我媽拌嘴,聽到背後傳來敲門的聲音。一轉身,是李芹,手裡抱著一沓紙,正在門口張望。
我跟我媽吵得正酣,擺手示意她等等,繼續對著電話那頭說:“外賣偶爾吃一頓沒事的媽,還能增加點防腐劑,嗝屁了以後能存的時間長一些。”
我媽嚷的聲音全診室都能聽到:“你媽我還在呢,你左一個死了右一個死了,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我嘎嘎直樂,一直拌到我媽拋下一句“我不管你了”,才意猶未盡地結束通話電話。轉過頭看,李芹站在我身後,已經是滿臉淚水。
我嚇了一跳,她也有些尷尬,匆匆抹了一把眼睛,勉強笑著說:“你應該聽你伯母的話,他們歲數大了喜歡找人說話,平常沒人和她們說話的。”
我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母親,心中嘆了口氣,轉移話題問她來做什麼的?
她說來複印母親的病歷,去辦死亡證明,順便來看看我。
我不知道怎麼寒暄,找了一個話題,問她考公務員的事情沒問題吧。
她低著頭告訴我,被刷下來了。
“他們沒用小三陽的事情,說工作臨時加要求,要去艱苦地區出外勤,男生優先,取了第三名。”
我張口結舌,努力了好半天才說:“還,還有機會的,省考、公務員、教資你都可以試試。實在不行再回武漢去。”
李芹苦笑一聲:“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太窒息了,我在家裡待著什麼都學不下去。”
我還想說些什麼安慰她,她笑了笑,拿出一袋零食放在桌子上,對我說:“謝謝你!謝醫生,感謝你幫助我母親完結心願。”
她說:“我不會再考公務員了,我要去當老師,我會向我媽媽、爸爸證明,我靠自己也能過的很幸福。”
“水終將會流向大海,我也終會和父母見面的。”
她溫柔地笑著,眼中全是對母親的思念。
李芹母親苦撐的這三年,真的不如沒有嗎?我突然產生了懷疑。
李芹走後,我拿出手機,又點開和景春老師的對話方塊,猶豫許久,打下一句話:
“景春老師,你給病人說的話也是對的,久病的這段時間確實可以給活著的人帶來力量。”
但景春老師還是沒有回我的訊息。
差不多半個月後,我終於從朋友的口中得知,我和景春老師一塊見過的那個病人孫祥,被確認死於他殺。而景春老師由於打出了一張病逝的死亡證明,被懷疑瀆職,已經被迫辭職。
我當時留存的一些資訊,成了錘死景春老師故意包庇殺人犯的證據。
景春老師從頭到尾沒有對我提過這件事。我想他一定是很討厭我,大概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衝動之下刪除了他的好友。
5月份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接起來就是一句:“臭小子,為啥刪我微信?”
我激動地喊了起來:“景春老師!你怎麼辭職了?你現在在哪?”
過於興奮,以至於我忘記自己明明知道他辭職的原因,甚至忘記自己應該心虛。
景春老師也完全沒提那件事,大剌剌地說:“你不是一直嚷嚷著讓我請客吃飯嗎?明天中午,醫院對面湟源裡脊見。”
我一口答應,完全沒有思考為什麼時隔這麼久,景春老師會突然約我。

再一次見到景春老師,他比之前瘦了一大圈,啤酒肚幾乎都沒有了,抱著個大箱子,還戴著個鴨舌帽,我差點沒認出來。
他在我對面坐下,我們打了招呼,緊跟著就沉默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敢問他辭職的事。畢竟景春老師被逼辭職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我甚至不敢直視他,怕看到他的表情中有失望。
過了好半天,還是景春老師先打破了僵局:“還得謝謝你呢,你給我推薦的那個旅遊軟體,特別好用,我辭職以後帶著女兒和老婆去了很多地方。”
我看他故作輕鬆地笑著,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對不起景春老師,孫春禮的事,是我出賣了你。”說話的時候,我一直低著頭。
我聽見他笑了:“你知道做老師要有什麼覺悟嗎?”
我抬起頭,看見他瘦得兩腮都凹進去的臉,幾乎掛不住的勉強的笑意,他眨眨眼睛,做了一個手勢:“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
他拍拍我的肩膀:“以後你有了學生,也得做好被‘拍死’的準備啊。”
我知道他這麼開玩笑,就是真的沒有記恨我,終於忍不住笑了。
他故作嚴肅地瞪我:“言歸正傳,你為啥把我刪了?”
我不好意思了,立馬岔開話題,探頭去看他帶來的箱子:“景春老師你箱子裡是啥?”
景春老師開啟紙箱,開始一樣一樣地往外掏東西:
“這是我的聽診器,準備送給你的。你記得那次說噎疼實際是心梗的病人嗎?咱們雖然是外科系統,但心臟、肺的基本聽診還是要注意的,有時候可以預防大風險的出現。”
“這是我的鋼筆,也送給你。”看我有點不解,他瞪了我一眼,“這可是英雄牌的,要900塊錢呢,拿著,別再四處摸人家的用。欠人情比欠錢還可怕,不要被別人拿捏。”
“我給你買了兩本書,一本頭面部的斷層解剖,一本頭面部的常見手術講解。”
“你的問題很多,我撿重點給你說,最嚴重的就是解剖。你手術的切口不整齊,是因為你不敢下刀,而造成這個問題的原因,是你不知道刀的下面應該有些什麼。”
“這個弱點還造成你閱片有很大的問題。這兩本書,你帶回去要好好地看。”
“還有,小謝你也得開始考慮職稱的晉升了。”
“你的學歷就是你另一個弱點。我知道你跟我一樣,家境並不寬裕,有孩子、媳婦也有老人,直接去上全日制研究生不太現實,你可以考慮兩條路,一是考個在職研究生,二是去參加援非醫療隊。”
這不是景春老師第一次跟我提起援非醫療隊的事,我好奇地問:“景春老師,要是有機會的話,你想不想去非洲?”
景春老師笑了:“會啊,去那,去做一名真正的醫生,像《醫龍》電視劇裡龍組的主刀一樣。”
那時候我還沒看過《醫龍》,只能假裝聽懂地點頭。
景春老師還嘮叨了很多,不要盲目自信,不要給病人瞎許諾,不要做沒有把握的手術,不要充當救世主……
說到一半,他又自己反駁自己:“但是,如果一切都按照教條、規則來做,你可能是個合格的醫生,但你永遠不是一個真正的醫生。”
那天景春老師說了很多很多,很多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聊到最後,甚至都沒了可聊的話題,仍舊坐在座位上,捨不得離開。
他給我看他的全家福,他的女兒叫甜甜,他撫摸著照片,輕輕地說:“我這一輩子,最虧欠的就是沒好好對家裡人,真正想彌補的時候卻已經沒有機會了。”
我回答他說:“日子還長呢。”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4個月後,我收到了景春老師的死訊。
他們告訴我,他是自殺身亡的。
還在醫院工作的時候,他就確診了癌症。他為妻子女兒存下了一筆重疾險的賠償款,辭職陪她們去了很多地方玩。最後,在疾病剝奪他的理智和溫柔之前,離開了。
我沒有敢問他具體是怎麼自殺的。聽到訊息的時候,我崩潰得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下來。

一些我以前沒有聽懂的故事,到這一刻,才有了答案。
一年前,我和景春老師一起出急診,去接那個名叫孫祥的肝癌患者,趕到現場卻發現患者孫祥已經死了。
現場唯一的另一個人,死者的母親孫春禮,不讓我們做任何檢查,只要求我們立馬開死亡證明。
當時我覺得不對勁,景春老師卻堅持不報警,最終也因此事被辭退。
那時他給我講過這對母子的故事,我以為只是為了勸我別多管閒事。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個故事對他意味著什麼。
其實這個家裡,景春老師最早認識的人,是孫祥的生父,孫春禮的前夫,李友德。
當時的景春老師剛剛經歷人生中最大的打擊,因為一場失敗的手術,從外科指導被打回腸胃外科。而李友德是腎內科的老病號,因為腎科人滿為患,住到了他們病房。
借床的病人一般都是掛床透析的患者,通常做完透析就回家,但李友德不一樣,一週透析三次,他基本上都住在醫院。
一來二去景春老師也聽說了,這是個沒有家的男人,因為無底洞的透析,家人都放棄了他,他除了醫院無處可去。
後來有一回,景春老師晚上查房,一開燈,看見“孤家寡人”的李友德竟然和一箇中年女人抱在一起。景春老師嚇了一跳,李友德也像被老師抓包談戀愛的學生那樣,慌忙地推開了女人。
他給景春老師介紹說,這是他的前妻孫春禮。
多年前,他和孫春禮因為工作調動異地而離婚,孩子孫祥跟了前妻,還改了姓;他則再娶。現在聽說他生病了,前妻就來看看他。
沒人的時候,李友德跟景春老師炫耀,這就是患難見真情,離婚了又怎麼樣,兜兜轉轉幾十年,孫春禮還是離不開他。
孫春禮則說屁的患難見真情,倆人當年離婚是因為李友德出軌,她現在就是來看前夫遭報應的。
即使在醫院這麼見慣人情冷暖的地方,這對中年前夫前妻的愛恨情仇也一定是當時備受關注的八卦。大部分人等著看孫春禮手撕負心前夫。
結果狗血戲碼沒看到,卻看到孫春禮越陷越深,從偶爾看望,到每日三餐,到最後李友德病情加重住院,她也跟著搬了進來。
她嘴上還是說自己並不心疼前夫,只是多打一份護工的工而已,她在這照顧每一天都問李友德要錢的,收費相當不便宜。
可醫生都熟悉這種模式:病床前最殷勤的不一定是愛人,也常常是“債主”。情感債也一樣。那一輩的女人習慣了奉獻自己,甚至會透過以德報怨證明自己的價值。
也是那段時間,景春老師第一次見到了兩人的兒子孫祥。
當時的他和我們見到的那個病人完全兩模兩樣,又高又壯,紅光滿面,衝到醫院來問他媽要生活費,還指著他生父李友德的鼻子罵你為什麼還不死。
後來景春老師才知道,孫祥當時正在家全職考公。他恨生父李友德,倒不全是為了幫他媽打抱不平,主要是因為李友德佔了他媽的時間和金錢,他能分到的就少了。
孫春禮一個女人,供養著這兩個男人。
佔了便宜的李友德,還在兒子走後故作無所謂地和別人抱怨:“現在的孩子,記不住別人的好,小時候我對他比他媽媽好多了,從來不罵他。”
而孫春禮仍然“執迷不悟”。景春老師聽到醫生們私底下傳說,孫春禮正在打聽,能不能把兒子孫祥的腎換給他爸爸。
就算再救死扶傷的醫生也看不下去了,明裡暗裡提醒孫春禮多為自己考慮。
直到一天早上,景春老師開啟茶水間的門,看見李友德倒在茶水間的血泊中。
鮮血從他的手腕噴出,灑了他一頭一臉。
他試圖咬腕自殺。

被搶救過來的李友德抓著醫生說了很多很多。
他說其實每次透析的時候,他都非常難受,就像掉到冰窖裡一樣冷。每次透析,他都想死。
每到那個時候,他腦海裡就會有另一個聲音:你也配?你拋妻棄子,欠春禮娘倆這麼多,他們人這麼好,你這樣的王八蛋,配這麼輕輕鬆鬆痛痛快快地死了?
像他這樣的絕症病人,根本不可能貪戀生命,享受前妻的照顧。他活著,唯一的理由是因為他是個罪人,他必須活著,接受這所有的痛苦,這是他必須服的刑,他罪有應得。
我不知道景春老師發現自己患癌的那一刻,有沒有想起李友德這些話。
他會不會想問:難道我是個和李友德一樣的王八蛋嗎?如果不是,那我還要去忍受酷刑一般的生命嗎?
談話的最後,李友德自嘲地笑,他說他當然也知道,這種自我懲罰對孫春禮母子沒有什麼現實意義,“我還得給他娘倆留下三瓜倆棗,不能都給你們醫院了”。
沒過多久,李友德就笑嘻嘻地跟著孫春禮出院了。大概半個月後,孫春禮帶著一盒喜糖來看望景春老師。
她說,李友德已經去世了,走之前他們倆重新結了婚,李友德給她辦了一場盛大浪漫的婚禮,還把名下唯一的房產留給了他們母子。
婚禮的時候,李友德交代過她,他們的喜糖,一定要送給景春老師一份。
說話的時候她表情淡淡的,沒有悲痛,也沒有怨恨。
大概是因為那喜糖看起來就廉價又難吃,景春老師最後也沒開啟。
本以為這就是和這家人的最後一面,沒想到調到急診後,一個午夜,景春老師又見到了熟悉的面孔——孫祥因為應酬喝酒喝出了急性胃出血,被同伴送來了醫院。
這孩子還真的考上公務員了,可是好像仍然過得不太好。
當天急診床位不夠,好巧不巧,借床位又借到了腸胃外科,借到了李友德之前睡過的病床。孫春禮看到後氣壞了,說不吉利,死活要換。
後來她不鬧了,因為在治療消化道出血的過程中,孫祥被查出患有晚期肝癌。
孫春禮改了主意,她說就用李友德那張床,李友德要是有良心,在天有靈,得幫他兒子挺過這一關。
實際上,晚期肝癌幾乎沒有治療意義,即使放化療,也只是勉強延長生命而已。李友德曾這樣活過,他說比死還可怕。
孫春禮不相信這樣的結論,指著醫生的鼻子大罵,而兒子孫祥則告訴醫生,他不治,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得有尊嚴一些。
當時的景春老師,大概已經知道自己身患癌症。他和孫祥做了一次長談。
不知道他是作為醫生還是病友和孫祥聊的,他只告訴我,自己對孫祥說了一句話:“你剩下的這段時間,並不完全屬於你自己。”
“這段時間是用來創造回憶的,你要給你媽媽留下一份回憶,讓她在沒有你的時候,能找到活下去的動力。”
景春老師一定是把孫祥當成了另一個自己。他在勸孫祥,也在鼓勵自己,如果看到了結局,就把最後這段時間為所愛的人而活,救更多人,愛更多人。
孫祥聽進去了。他開始接受治療,還註冊了一個賬號,寫抗癌日記,用手機拍自己在醫院的一天做vlog。
Vlog裡甚至出現了大海的畫面。放化療的間隙,他帶著母親去了三亞看海。我們這裡地處內陸,也許母子兩個都是第一次看見大海,對著鏡頭揚起了燦爛的笑容。
如果這是一個童話,結局大概會停在這裡。可現實就是,潮起潮落,永無止歇。

景春老師再一次在急診見到這對母子的時候,孫祥已經從一個大個子瘦成了一副骨架,孫春禮也形容枯槁、滿頭白髮。
孫祥是因癌症併發症引發消化道出血入院的,但他拒絕住院治療,只希望止住併發症症狀就走。這意味著他已經放棄治療,正在等死。
這次,他的母親孫春禮也沒有阻攔。
景春老師記得,那天,孫祥在人群中看見他的一刻,臉上突然綻放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伸手示意他過去。景春老師走過去,俯下身,孫祥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你錯了,我替你試過了,(堅持抗癌)最多一個月以後,就沒有什麼所謂的美好記憶了,剩下的就是兩個人,透過互相欺騙,來掩蓋……對死亡的恐懼。”
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那句話對於景春老師意味著什麼。他曾經寄希望於同病相憐的孫祥給他力量,而孫祥告訴他,不要堅持了,沒有意義的。
這是真正的“放棄搶救同意書”,由一個病人,開給了一個醫生。
也許從那以後,景春老師才徹底絕望了。他覺得絕症患者確實不該強撐,所以他接受了孫祥的“自殺”,幫他們母子收尾。
而作為他學生的我,不但沒有看出他的絕望,在包庇孫春禮這件事上沒有幫他,還曾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寫給他的簡訊裡為癌症患者的家屬李芹打抱不平,埋怨李芹母親的病拖垮了全家人。
景春老師的自殺,是因為這些話嗎?我完全不敢想下去。
景春老師的葬禮,是同事用車把我攔在上班路上,硬拉我去的。
車上都是同事,他們大概都不知道我和景春老師的糾葛,只知道我當過他兩個月學生,想當然地用一種醫生內部的很粗暴的語氣安慰著我:
“你小子控制好情緒啊!別哭哭啼啼的,李老師他女兒甜甜還不知道他爸爸不在了,更不知道是自殺的,你可別露餡了。”
我敷衍地點著頭,打開了車窗。
冷風灌入了車內,讓我想起了第一次和勝利老師出診的情形,想起了我的第一根菸,也想起了李芹母親那個漆黑的靈堂。
我由衷地發出埋怨:為什麼我會經歷這麼多的死亡,我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些希望呢?

景春老師朋友少,拉我來的這幫同事和他的關係也不算近,雖然有心參加葬禮,卻根本沒有計算時間,導致我們趕到的時候,葬禮已經進行到一半了。
我只能悄悄走進去,坐在人群的末尾。
主席臺上站著的是醫院的書記,正在唸來賓致辭。他的背後,擺著老師的遺照,一張我從未見過的年輕帥氣的臉。
臺子的側邊站著一箇中年女人,我一眼認出是師母,景春老師曾給我看過照片。她的左右兩邊站著兩位老人,基本是在攙扶著她。
書記念的致辭感覺像是什麼模板,全是歌功頌德,沒有一句像是我真正認識的景春老師。
我努力集中精神,又不能讓自己真的去深思景春老師為什麼自殺,只能把精力放在想活著的人身上。
景春老師最後一次見面,專門給我看過他妻女的照片,也許他的意思是向我託孤。我欠他太多,現在能做的就是幫一幫他的家人。
他們說景春老師的女兒還不知道父親的死訊,我看了一圈,似乎也沒有找到小姑娘的影子,大概家裡就沒有讓她來參加葬禮。
可是他們要怎麼向她解釋景春老師的消失呢?我能去見她嗎?她會不會知道,是我害了她爸爸?
我胡思亂想著,捱到了致辭結束,坐在我前面的人一個一個站起來,向前走,我也站起來向前走,走到一片空地,站定,鞠躬。
我才意識到,我面前是景春老師的遺體。
我的眼淚幾乎瞬間就要湧出,又被努力地憋回去。
想想別的,想想甜甜,對,甜甜,我可以去見她嗎?我要不要買個玩具熊向她賠罪?
直起身,轉彎,跟上前面的人,站定,再次鞠躬。這次站在我面前的是師母。
她和照片里長得一樣。她知道景春老師的病情嗎?她知道我嗎?她知道景春老師的決定嗎?她能堅持下去嗎?
我沉浸在思緒裡,正要往前走,突然被人拉住了。是師母,我愣了兩秒,看見她眼圈紅紅地衝我點了點頭:
“你是小謝吧?景春跟我說起過你。他說,有一件事如果我們做不到,可以找你幫忙。”

景春老師透過師母留給我的最後一個任務,是為甜甜編織一個謊言,幫他瞞住她死亡的真相。
不知道為什麼,景春老師在這件事上對我報以厚望。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讓師母明天帶甜甜來醫院,就在我和老師最後吃飯的那家湟源裡脊。
這一次謊言,我準備得比上次詳盡百倍,花了一整個晚上,搜了資料、做了圖,一次次地對著鏡子調整表情,告訴自己,要笑,要笑。
第二天中午,我早早到了湟源裡脊,佔了一個靠近視窗的位置。這是我上次和景春老師吃飯的地方,也是我離他最近的地方。
約定的時間到了,師母帶著一個小女孩出現在店門口。我第一次見到了甜甜,和照片上一樣可愛,古靈精怪的樣子。
一坐到座位上,小姑娘就開始不樂意地到處看:“爸爸呢?不是說爸爸忙完就回家了嗎?這都到他工作的地方了,他還不下來?”
眼看師母眼睛已經紅了,我立馬接上話題:“甜甜對吧,我是你爸爸的徒弟哦,現在全世界,就我一個人知道你爸爸在哪!”
甜甜盯著我,皺起了眉頭:“不可能!連幼兒園老師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麼知道?”
我將景春老師曾送給我的全家福遞給她看:“你看,這是你爸爸給我的證據,說甜甜看見這個就會相信我的。”
甜甜歪著頭看照片。她坐在師母的懷裡,姿勢和照片上一模一樣,只是少了另外半邊的景春老師。

我感覺自己的眼淚馬上要掉出來了,趕忙伸手摸了下滾燙的銅鍋,疼痛讓我淚水一下憋住了,甚至忍不住笑出了聲。
甜甜看我:“你笑什麼?”
我說:“我笑給你爸爸拍照的人技術太差,只拍了個背影。”我給甜甜看手機裡早就準備好的,援非醫生的照片。
我精心挑選了一個和景春老師相仿、還同樣有些禿頭的醫生的背影,站在一群黑人當中。
甜甜立馬就被這張照片吸引了注意力:“爸爸在什麼地方?他在幹嘛?這個人是黑人嗎?”
我努力平穩自己的語調,祈禱甜甜沒有聽出我的哽咽:“你爸爸,他去援助非洲了,去給非洲的病人看病了,那裡醫生少、病人多、條件差、沒有網、沒有電,只有像你爸爸這樣偉大的醫生才能去。”
“怪不得爸爸不給我打影片,電話的聲音也不對,原來他在非洲啊?非洲離這裡很遠嗎?”
“很遠!要坐一天一夜的飛機,而且甜甜太小,不能坐這麼久的飛機。”
“那爸爸一個人在那邊嗎?他會不會很孤單呀?”小女孩眼珠一轉,“叔叔,你會去援非嗎,你可以去陪爸爸嗎?”
師母想幫我解圍:“叔叔還年輕……”我打斷了她:“去!甜甜!我去!叔叔已經申請去非洲了。”
甜甜終於笑了,伸出手來拉住我,她低頭翻自己的小挎包,從裡面掏出一個小鐵盒:“這裡是我最喜歡的水果糖,爸爸每次肚子疼,吃了個糖就不疼了,你給他帶過去,裡面有4顆,你別偷吃啊……”
我握著鐵盒,手一直髮抖,一直髮抖,最後終於忍不住,跑到廁所失聲痛哭。

我是一個優秀的騙子,那天的謊撒得很完美,小姑娘跟我告別的時候,眼睛是笑眯眯的。
師母把她抱在懷裡,忍不住拿臉去貼她的臉,眸光裡滿是溫情。
我知道,她們會好好地活下去,景春老師曾救過的、幫過的人,會像我一樣去幫她們。她們也會成為彼此的力量。
2020年,履行和甜甜的約定,我參與了醫院的援非任務。登上飛機之前,我在行李箱裡放上了景春老師送給我的聽診器和鋼筆。
我在那裡遇見了很多人。有一個臭屁的“兒科醫生”,把一個小女孩誤診成了瘧疾,差點害死病人。被我糾正後他特別失落,覺得自己水平不夠,沒法繼續做醫生。
我想了很久,把老師送給我的聽診器留給了他。我跟他說了老師在急診科的很多事蹟,告訴他怎麼抓住病人的蛛絲馬跡,也不要因為一次失誤就放棄。
再後來,我遇到了一個患鼻咽癌的老人。耳鼻喉科的癌症很少,在非洲更少,那是我唯一一次遇到。
我陪他度過了生命的最後28天,看著癌細胞一點一點吃掉他的鼻子,想著景春老師當時遇到的,是否也是這樣的疼痛。
28天后,那個老人終於等到了自己最掛念的一個孩子的訊息,隨後特別平靜地、笑著跟我告別了。回家後不久,他就自殺了。
老人告別前的那個笑容,給了我極大的震撼,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誤會了景春老師。
我一直逃避他的自殺,覺得是太多悲劇使他絕望了,可我卻忽略了,其實直到他死前,他從未放棄過一分鐘。
孫祥告訴他活著沒有希望,隨後在母親的幫助下“自殺”。景春老師卻盡最大的努力,保護了他的母親,完成了他的遺願,在法理與人情之中尋找了平衡。
他要求孫春禮自首,卻沒有選擇自己提前辭職保住名聲,而是在急診堅持到了最後一刻,幫完了他能幫助的最後一個病人。
他對我隱瞞了一切,在事情爆發,成為眾矢之的的那天,認下了我提供的錄音,幫我從這件事中全身而退。他救了我的職業生涯,後來又用一頓飯、一次長談,告訴我,他沒有怪我,讓我不要自責,向前走。
最後的最後,他留了一份時間,給自己的親人。他帶著她們去旅遊,為年幼的女兒預備告別的謊言。他把一份直到生命盡頭的、毫無疑問的愛,留給她們。
他在自己有限的時間裡照顧了所有人。這是他的告別,他的一生,他完成了,沒有遺憾。
而被他照顧過的我們,共同流淌著他的血。我們活著,他就活著。
飛機的舷窗裡,我看見了藍天和熟悉的山川河流。
第二次援非任務結束,我回來了。

在這篇故事的開頭,你已經知道景春老師的結局,但仍然選擇讀到這裡。謝謝你。
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這個故事的小標題叫《你一生的故事》,來自一篇科幻小說。那個故事寫的是,有一個女人獲得了預言的能力,預知到她尚未出生的女兒必將在25歲那年意外死亡,給她帶來終身的痛苦。但故事的最後,她還是選擇了生下這個孩子。
“你預知了一生的悲傷,仍然選擇前往。”
我想,這就是生命。
它誕生時,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會有終點。然而我們仍然歡慶、歌唱,用有限的時間,愛我們所愛的人,再和他們一一告別。
景春老師只是一個比我們更清晰地看見終點的人,而他仍然選擇一步步地走過去。
這一路上,他救了很多人,教了很多人,陪伴了很多人。當他逝去,他也許不能變成星星,但他會留在這些人身邊,成為他們的骨肉和靈魂。
就像此刻,謝無界將他的故事記錄下來,也正在改變你我。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卡西尼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