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大城市有4000萬獨居女性。若說獨居女性生活中最尷尬的時刻,莫過於家裡電器壞了,要找師傅上門維修。
近年來頻發的社會安全事件,令女性在私人空間內接觸陌生男性心存顧忌。社交媒體上,遭上門師傅騷擾和抬價的爆料帖又喚起了獨居女性的另一重焦慮。
資料顯示,電工是男女比例差最大的行業之一,男性佔比98%,女性佔比僅為2%。市面上大多數維修平臺無法顯示上門師傅的性別,曾有女性使用者下單後一遍遍打電話確認,打到第10個時還是男師傅。
女性從業者的稀缺,和獨居女性對女師傅的渴求,形成了一個不容忽視的市場缺口。近年來,韓國、日本陸續出現了專門為獨居女性服務的女子維修隊。

BBC報道中的韓國女子維修隊 | 圖源:BBC News
2023年,常年在上海獨居的迪迪也萌生了這個想法,考完電工證後她本想兼職做一個女師傅,但混跡各大主流維修平臺後,她發現維修市場對女性並不友好,於是拉上幾個朋友一塊做了國內首個專門服務獨居女性的維修平臺“修勾萬事屋”,目前已有8萬多使用者和3000多名工程師入駐,其中有200多名是專門解決疑難問題的女性維修師。
我們和迪迪聊了聊,以下是她的講述:

我叫迪迪,今年29歲,本職工作是上海的一名財務人員。去年,我和幾個朋友共同建立了服務獨居女性的平臺“修勾萬事屋”,旨在為獨居女性提供維修疏通、搬家陪練、寵物服務、陪伴就醫等多重生活幫助。
發起這個專案起源於我在獨居生活中的切身感悟。畢業後我來到上海工作,雖然我是一個i人,屬於主動選擇獨居並樂在其中的一類人,但剛開始在陌生城市獨自生活,常常會有不安全感縈繞心頭的時刻。
首先考慮的就是人身安全問題。當時剛好有個新聞,講一位獨居的明星在家裡去世幾天後才被發現,我會擔心,如果某天我也在家裡發生意外的話怎麼辦?
為了降低這個隱患,我在家附近找了一家健身房,每週固定去教練那裡打卡四五次。相當於透過這種方式給自己建立一個規律的聯絡,如果某一天我的行程出現異常,教練會第一時間發現。
獨居第二年的秋末,上海天氣很冷,洗澡的時候需要開啟暖風機。但我租的房子暖風機壞了,一直有異響卻不制熱,就找了一個男師傅上門維修。他在修暖風機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房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又長得比我高大,和這位師傅獨處多少會產生些不安全感,而他又自己做主更改線路,在制熱問題沒有解決的情況下,異響聲停止了,就說維修已經完成。後來的一天,暖風機因為更改線路還引起了火花。

BBC報道中韓國女性的自白 | 圖源:BBC News
還有一次是樓上住戶裝修,他家的排水管有些問題,那家住戶敲門說如果可以讓工人掀開我租住房子的天花板,會更方便他們施工。本著善意我願意給對方行個方便,但樓上來的工人並沒有拿梯子過來(儘管有電梯),而是直接拉來我的椅子穿鞋上腳踩,修理完畢也沒有把我家的天花板裝回。工人離開後地板上、椅座上全是水泥灰的腳印,天花板留下幾個黑洞,我只能自己清掃被弄髒的地板和椅子,再想辦法把天花板裝了回去。
經歷了這幾件事之後,我對接受男工人上門維修這件事比較厭煩。我想了解一下別人是否和我有同樣的經歷,於是就在幾個主流社交平臺上輸入了“獨居女性”“維修” “上門服務”等關鍵詞,我發現不止是我一個人有這方面的困擾。
比如有一個女性說她在平臺上下單疏通馬桶,和師傅商量好了是 50 塊錢的費用,但師傅上門後說馬桶問題不小,一定要使用他們的疏通劑才行,最後疏通馬桶倒了幾斤疏通劑,給她報價1000多塊錢,這錢都能換一個馬桶了。

迪迪在社交平臺上看到的女性經歷
一些獨居女性在接受男性上門服務時,遭受到的不只是坐地起價,還有性質更惡劣的精神勒索,包括言語上、身體上的猥褻等等。
所以我當時想,既然我是一名獨居女性,而這類群體在日常生活中的困境又這麼普遍,那麼,我能否做一些事情去改變這種現狀,讓包含我在內的這個群體減少這種困境。

可能因為財務工作的原因,我對考證有種執念,當時我想接觸電工行業,第一個想法就是去考一個電工證,透過考證,可以系統性地瞭解電工的工作內容。電工證是安監局頒發的,如果想要在市場上合法地提供相關服務,需要持有這個證件。
考電工證的門檻並不高,能透過駕照考試的人應該都能考下這個證。考試內容分為理論和實操兩部分。理論和中學時的物理科學內容差不多,包括電工的基礎名詞、電學原理等等,考實操前我把家裡的電錶和小家電都拆開來看了,在腦海裡推演電路工作圖,大概自學了一週左右就拿到了電工證。

迪迪考電工證之前拍攝
上考場之前有一個集體的安全教育培訓,我觀察了一下,房間裡100多號人,大部分衣著面貌偏藍領工人,應該是本身從事這個行業過來考試補證的,其中,女性不超過5個,而年輕女性只有我一個。
拿到證之後,親戚朋友們的家用電器出故障,基本都是我來解決。我修過掛燙機、燃氣灶、熱水器等等,小問題自己順著電路圖一步步排查就行,比較棘手的問題網上一般也有教學影片。這個過程就像解方程一樣,平時工作壓力大,偶爾做維修也能換換腦子。

熱水器壞了,迪迪自己修
那時我想著要不我去入駐一下幾個主流的家政平臺?看看我的技能足不足夠支撐我在市場上獲得收入。
當我打入維修師傅群體、在各大平臺混跡了一圈後,我開始從維修師傅的角度想問題,關於維修工上門後為什麼會坐地起價?為什麼從事維修相關的女性這麼少?我有了新的思考。
首先,師傅在各大平臺會面臨各種抽成,一些平臺抽成甚至高達50%,也就是說師傅每完成一單可能只能收到一半的錢;其次,上門維修和上門送外賣不一樣,外賣是客戶幾乎每天都會有的高頻次消費,而一個客戶一年甚至幾年都不一定有一次維修需求,基於訂單量影響,師傅之間的競爭格外激烈。為了搶到客戶的單子,他們會採取低價策略吸引客人,往往上門後會換一副嘴臉,也就是說比拼演技的時候到了,小問題要說成大問題,沒問題也要說成有問題,以此拉高每一單的收入,否則他做這一單來回的路費都要自己倒貼。
至於為什麼市場上女維修工那麼少,第一個是女性在維修相關的就業市場上會遭遇歧視。我接觸過一個女師傅,以前在北京一家五星級酒店做電工,她從事這行已經十幾年了,經驗相當豐富,後來失業了出來找工作,發現維修相關的崗位都不要她,理由是想找一個力氣大的男性。其實不僅是用人單位有偏見,社會大眾對女維修工也有偏見,普遍認為她們技術不如男性好,和女司機受到的汙名化情況類似。
第二個是維修行業目前仍然處於被男性壟斷的局面,年輕女性若想從事這一行,首先要找到一個願意帶她入行的師傅。這一點上,女性也不如男性有優勢。
其次是,女師傅上門服務,年輕一點的女師傅會擔心自身安全問題,選擇只接女客戶的單子。本來這個市場就有限,客戶群體又因為性別砍了一半,單筆收費並未成比例提高,收入自然也隨之減少,年輕女師傅的生存空間就更窄了。只有年長一些,四五十歲,不擔心自身安全的女師傅,不挑客戶,收入才可以和男師傅持平。
總結成一句話就是,現在的市場條件下,女性全職去做維修工的門檻,並不像去餐廳做服務員、去工廠做流水線工人一樣低,而回報卻未必有服務員或流水線工人高。

得出結論後我萌生了要做一個女性互助平臺的想法,我想做一個只有女師傅和女使用者、不靠抽擁盈利的互助平臺。
我先自己做了一些圖文,運用考電工證和自己日常摸索的經驗,寫了一系列如何自主維修的教程文章,包括馬桶維修、燃氣灶維修和家用電路排查等等,配上簡明易懂的文字和小影片,希望能幫助經濟比較困難的女性,平時自己就能解決遇到的維修問題。
同時,我拉了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搭建了一個小程式,她們普遍也是在大城市有過獨居經歷的年輕女性,對生活中會遇到的問題感同身受。
對平臺上線後受到的爭議,我是有心理預期的。比如有人認為既然是女性互助,那就不應該收費,而女師傅則認為,一些客戶報價低於市場,潛意識裡是對女性從業者的歧視,不尊重她們的勞動等等。
為此,我專門做過一個小調查,讓大家轉換視角來思考,如果你是維修師傅,按當前市價你願意從事維修行業嗎?哪怕是兼職。最後的結果顯示,897個人裡,有將近6成的人都是在有較高報酬的情況下,才願意兼職或全職從事維修行業。

調查投票截圖
目前,修勾萬事屋的使用者總數達到8萬多,有3000多名入駐工程師,其中,200多名是提供硬核維修服務的女師傅。成交量也在今年實現了一個小的跨越,從40多單到了400多單,總流水將近10萬。訂單集中在一線城市,和女性意識高漲的川渝,比較偏僻的城市也會有訂單,但受限於當地的使用者量,較難匹配到接單的師傅。
入駐平臺的女師傅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網際網路或其他行業被裁員,突然失業在思考轉型的人,裡面有的是接觸這一行後覺得有前景,自己也喜歡,認真投入了成本去學習的,也有的是暫時做做兼職,渡過目前的難關,等找到工作了就不再接單。
另一種是本職工作和維修相關,比如品牌洗衣機的售後工程師、在大公司裡負責維修保護,週六日休息的時候,來賺一點外快。
目前平臺最大的痛點是無法每一單都及時響應,問題主要出在各地女師傅分佈較少,交易雙方存在距離問題,導致彼此對價格認知有差異。比如,一個客戶釋出需求想找女師傅通下水道,當地只有一位資深的女維修師,從師傅所在的地點到客戶的位置來回要3個小時,報價過程中師傅考慮到交通和時間成本報價158元,客戶覺得貴,因為她在小區附近找師傅來修只用一半的價格,最後這單不了了之了。

比起專業的家政維修平臺,我們團隊對這個小程式的定位更像是一個泛生活女性互助平臺。在維修、上門喂貓這種大眾服務之外,我們還應使用者的需求開發了新的板塊和功能。
獨居生活的一個顯著需求是,希望和人產生一些有邊界感的交流,有女孩提出想在小程式上和同樣獨居的女孩對話,我們就開通了“生活交友”的板塊,還有使用者說想看看自己附近有誰,有哪些商家,我們就推出了“附近”的功能,大家可以在這裡檢視離家近的女性友好商家。

小程式裡的使用者互動
陪診就醫是獨居生活中另一個痛點。生病的時候,一個人偶爾會有行動不便或需要幫忙排隊的情況,比如我一個剛去陌生城市工作的朋友,她要做一個眼部手術,在當地沒什麼認識的人,也不好意思麻煩同事,手術做完之後雙眼都用紗布蓋住,完全看不到路,這種時候都無關心理,是身體需要有人送她回家。

使用者釋出的“陪診”需求
而服務種類的豐富,往往是一個人想要下單說“誒,我需要這樣的服務,有沒有人能幫忙提供”,另一個人發現“誒,我好像能夠提供這樣的服務”,這樣慢慢內化成平臺和使用者的共識的。
比如平臺上大量女律師的入駐,其實是幾位女律師主動發現了這個平臺,免費為女性提供法律援助。像前段時間有個在蘇州獨居的女孩,和擾民的鄰居爆發了肢體衝突。報警後兩個人去了派出所的調解室。她在那兒待了21個小時,不想接受調解,也不知道怎麼處理更好。這個時候,她在平臺找到女律師們。有幾位律師半夜接了她的電話,分析了她的情況,給了她一些建議。慢慢地,更多使用者和女律師在平臺上達成了正式的商業委託。
這個平臺目前更像我生活中的一項興趣愛好,但做一個女性互助的社群平臺,難免會面臨各種挑戰。首先是資金來源和持續運轉的問題,平臺創立至今,購買伺服器、開發設計等費用全部是我個人支付,半年大約花掉了6萬元。
如何保證可持續性並且把業務運營起來,是我接下來要解決的問題。如今團隊的主要收入來自於開啟小程式時的開屏廣告,這僅能覆蓋掉每日運營的伺服器成本。
作為獨居女性,我認為獨居是一種主動的選擇,既能讓我們活得更舒適,避免在無效社交中消耗精力,現在又有了相應的平臺和技術支援,讓我們在需要和人交流的時候,可以便捷地與附近的同伴建立聯絡、互相照應。
獨居女性,並不是一座孤島。
文中配圖除標註外均來自受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