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保潔阿姨爭取“休息權”的女孩們

在中國,保潔阿姨幾乎遍佈每一個城市空間——寫字樓、商場、醫院、學校……她們是維持日常環境整潔不可或缺的一環。然而,她們也是最被忽視的一群人,不能休息,無法停下,蜷縮在樓梯間、垃圾房角落,甚至廁所的最後一個隔間。
她們用自己的身體勞動撐起一棟棟建築的“體面”,卻很少被賦予起碼的體面與尊重。紀實作品《我的母親做保潔》一書的作者張小滿,在書中揭示了她們如此處境的部分原因:“保潔的運轉體系很複雜,大部分都是層層外包,大部分員工是老年女性,沒有勞動合同及社會福利保障。”
硬幣的另一面,是在幾乎所有公共場合都有保安亭、專屬休息室的中老年男性保安們。她們如此不起眼,以至於城市的規劃者忘了她們的存在,忘記原來一天勞碌十多個小時的保潔阿姨們,也需要一個空間喘口氣。
但一些女孩注意到了。她們在穿梭於寫字樓、商場、洗手間的日常中,總能察覺那些被多數人忽視的細節——比如保潔阿姨忙碌之後,究竟在哪裡休息。她們說:“她們的今天,也可能是我們的明天。”
於是,她們站了出來。她們寫下信件、奔走聯絡、在社交平臺上發出聲音。她們曾因為“太激進”被人質疑、誤解。但她們沒有退縮,因為她們知道,一間休息室,不只是一個空間,它代表著尊重與最低限度的體面。
在為保潔阿姨爭取休息權的過程中,她們也在重新定義“公共參與”的含義:行動的力量,不一定來自職位和話語權,而是來自對公平的堅持與共情的能力。
我們記錄下四位為保潔阿姨爭取“休息權”女孩的故事。她們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權力擁有者”,但她們用自己的方式,在改變一些原本無人過問的結構性不公。
看見“隱形”的
保潔阿姨
“不能休息,休息了要扣錢。”這是保潔阿姨對小烊說的第一句話。
她們此前從未有過任何交集,向阿姨問話,源自小烊進洗手間前的一瞥。她很奇怪,明明洗手間已經打掃得很乾淨了,明明正中間擺放著三張空置的長條沙發凳,為什麼阿姨不坐下休息,反而靠在牆邊小憩,看到有人進來,連忙擦起旁邊的鏡子,像是害怕被抓住什麼把柄似的。
 小烊在這裡看到保潔員的處境 (受訪者供圖)
小烊總能察覺那些被忽視的日常細節。吃烤肉時,她會注意到店員久站的疲憊,提醒他們坐下;在商場探班,看到保潔阿姨蜷縮在充滿刺鼻甲醛味的安全通道休息,她也會較真地找前臺和負責人反映,試著為她們爭取一點改變。
那樣做的時候,小烊彷彿抓住了一絲對抗現實的力量。平日裡,她只是個普通的店鋪銷售,身處商場的層層規訓之下,常常面臨動輒被罰款卻申訴無門的困境。或許因為這樣,她更能與保潔阿姨們共情。
看著惶恐的保潔阿姨,小烊心裡五味雜陳,她們是不是擔心有檢查人員過來?那些人平時對她是不是特別不客氣?一股難言的憤怒從心底悄然升起,在她看到拐角處的兩張塑膠小板凳和一袋食物時,再也無法抑制。
 拐角處的塑膠小凳和食物,後被商場員工澄清是自己的 (受訪者供圖)
她忍不住折返回去,問保潔阿姨:“阿姨,那是你的嗎?你在那兒休息嗎?”阿姨愣了一下,怯生生地,有點不知所措,嘴裡重複著:“我會收的,我會收的勒。”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沒有正面回答。
這樣的反應,小烊並不陌生,她曾在其他商場的保潔阿姨們身上見到過。她們大多五十來歲,頭髮花白,不太敢和別人說話,也不挑剔,在樓梯口、無人的廁所等僻靜的地方休息,她們和自己一樣,在同一個系統裡低頭行走,卻又不被人注意。
正如張小滿在《我的母親做保潔》中所言:“保潔員是商場的隱形人,被安置在邊緣位置。商場對潔淨近乎病態的追求,建立在對她們個人時間的極度剝奪之上。”
小烊也曾想過為她們做點什麼。早在今年2月,去另一家商場探班時,發現那兒的保潔阿姨蹲在充滿刺鼻甲醛味的安全通道里休息,她試圖介入,先後向商場前臺和保潔負責人反映情況,卻遲遲沒有得到回應。
這次,她想到了在網上發帖試試看。“當時也沒指望能有多少人看到。”
小烊沒想到的是,在她未曾注意的角落,一場關於保潔員休息權的輿論風暴在這個三月悄然醞釀,並迅速席捲開來。這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支援,也讓許多女性意識到:原來微弱的聲音,也應該被聽見,去改變。
江亦心就是在那段時間,被這一話題真正喚醒的人之一。
她是華東政法大學國際經濟學專業的大四學生,此前並未過多關注保潔阿姨的休息問題,起初對於網上熱烈的討論,反應並不大。她曾與宿舍的保潔阿姨探討過這個問題,得到的回覆是“挺好的”。
那是偶然的一次機會,下宿舍樓時,江亦心無意間發現一樓樓梯與地面形成的夾角空間的門敞開著,這裡平時總是上著鎖,直到此時她才看清裡面的全貌——沒有窗戶,沒有桌子,空間昏暗狹小,連張床也放不下。但就是在這樣的空間裡,保潔阿姨拿著小鍋坐在凳子上吃飯,腳邊的清潔工具散落一地。
這樣會不會不太衛生?她們每天在這裡玩手機、休息,會不會也覺得不太舒適呢?這樣想著,江亦心跟保潔阿姨搭起話來。對方先是一愣,接著擺擺手,笑著說自己待著這裡吃飯挺好的。
考慮到阿姨也許需要私密空間,江亦心接受了這個回答,也沒有繼續深思。直到後來,她在社交媒體上刷到越來越多有關保潔阿姨們休息空間的照片——有的躺在樓道里簡易的床墊上,有的蜷縮在廁所隔間休息、吃飯,無一例外,環境都十分簡陋。這些畫面讓她感到揪心,“原來保潔阿姨們的處境那麼辛苦。”
許多曾被忽視的細節,開始在江亦心的腦海中浮現。她想起,自己每次下樓,總能看到穿著綠色工裝、頭髮花白的保潔阿姨蜷縮在樓梯角落;想起商場洗手間裡,那個總被雜物和衣物堆滿的最後一個隔間;還想起那些在洗手間附近,總是以忙碌姿態出現的保潔阿姨們。她從未細想:她們打掃完之後,會去哪裡休息?
“現在想起來,有些畫面其實早就出現過,只是我們太習慣忽視了。也是最近,尤其是三八婦女節那陣子,看到網上越來越多的討論,我才把這些散碎的片段重新串聯起來,好像一下子被喚醒了。”江亦心說。
被喚醒的不只是記憶,還有她對現實的重新審視,以及行動。
行動起來的
女孩們
江亦心決定給校長信箱寫信。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捷、也最有效的方式。一方面是因為,此前她曾因為某些事情使用過這一渠道,發現處理效率很高;另一方面,她也權衡過其他方式,比如聯絡學代會流程太長,直接找後勤過於繁瑣,而發帖則屬於公開輿論途徑,可能會給學校帶來不必要的負面影響,“這畢竟是校內事務,我希望用一種穩妥又高效的方式,讓問題儘快被看到。”
那是在312日,想到就做,她馬上行動起來,給校長信箱投遞了一封郵件。寫信的過程幾乎沒有猶豫,她很確信,這是一件“應該做”的事。
“女性,是一種處境。”揭開那層長期被忽視的紗布後,江亦心意識到,性別往往意味著不對等的待遇。比如,同樣是中年退休後重新就業,保潔阿姨的處境遠不如保安:幾乎所有公共場所都有保安亭和專屬休息室,很多人甚至會打趣說“以後去當保安,坐在亭子裡也挺舒服”。但作為同樣承擔勞動的人,保潔阿姨卻連一個可以安心坐下的地方都沒有。
正如《看不見的女性》所寫,“男性的就是普遍的”,在這樣的框架下,女人就被設計成可以遺忘的、可以忽略的、可有可無的存在——在文化上、歷史上、資料上,都是如此。因此,女性就成了隱形人。
“我曾看到一位姐妹說,她不知道自己四五十年後是否也會成為一名保潔阿姨。她現在的發聲,是在為將來的自己努力。”這句話讓江亦心深有共鳴。在她看來,這就是女性命運的真實輪廓——她們的今天,也可能是我們的明天;而我們的今天,或許正有機會改變她們的現在。
江亦心不知道身邊有多少人在關注這件事,只覺得“一個人的力量雖小,但做總比不做好。”長期接觸女性主義,讓她擁有一種內在的勇氣——即便被忽視、無人同行,也應該發聲。“只要是對的事,就沒有什麼可猶豫的。”直到後來,她才發現,還有很多“同路人”也在默默努力。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手寫信的同學,不僅提出了具體建議,還採訪了多個校區的保潔人員,甚至請阿姨帶他實地參觀休息區。“相比之下,我只是簡單地和阿姨聊過幾句。他的行動讓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魯莽,畢竟我並未實地調研就直接寫了信。但正是這些不同方式的行動,讓這件事逐漸成了大家共同推動的事。”
令江亦心驚訝的是,原本以為會拖上幾個月的問題,僅僅一週後就迎來了轉機。321日,她受邀參加休息室揭牌儀式。新設立的休息室位於宿舍區6號樓,由教室改造而成,配備空調、飲水機、微波爐、桌椅等基礎設施。
 江亦心後續在社交平臺上釋出的相關帖子
“我沒想到學校能這麼快協調資源落地。畢竟涉及空間使用、電器安裝等問題,我本來預計得一兩個月。”她說。
揭牌儀式結束後,學校還組織了一個簡短的交流會,邀請包括她在內的建議學生、學代會代表和校媒學生參與討論。她提出,當前僅設立一個休息室仍遠遠不夠,尤其是宿舍區之外的教學樓和戶外區域,“目前只能覆蓋部分宿舍區的阿姨,但整個學校還有幾十名其他區域的保潔人員。”
學校表示,6號樓的休息室只是起點,後續還會在其他區域繼續推進。
事後,江亦心和其他寫過信的華政學生將這段經歷分享到社交平臺,意外收穫了許多點贊和評論,也悄然激勵了更多人行動起來。
遠在長沙的點點就是其中之一。今年二十五歲的她,畢業後在一家電商運營公司工作,前段時間經常在社交平臺上刷到有關保潔阿姨休息環境的帖子。看著那些保潔阿姨躺在安全通道上休息、在廁所裡煮飯的畫面,她心裡很不是滋味,也曾嘗試學著網友向政府平臺反饋,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華政學生們的發帖,給了她另一種靈感。也許,普通人的發聲,真的可以帶來改變?
她想起自己公司的保潔阿姨。某天中午,點點在吃飯時注意到保潔阿姨坐在餐廳角落的一張椅子上吃飯,椅背搭著外套。可人群一多,阿姨立刻放下手中的餐具收起衣服、站了起來。那一刻她才意識到:她們的保潔阿姨,好像一直沒有屬於自己的位置。
點點有些難過。她挺喜歡這位保潔阿姨,對方五十多歲,長得有些像她的母親,但比母親柔和得多。頭髮總是梳得整齊,碎髮也用小夾子別好,做起衛生來乾淨利落。每次對視,阿姨都會靦腆一笑,早上見面也總是輕聲打招呼,雖說交流不多,卻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我突然想到,要不要問問她到底有沒有工位。”趁著一次相遇,點點特意詢問了阿姨,果然,對方說沒有,還勸她別多問,怕影響到點點。“我們阿姨真的特別好,聽完她這句話,我心裡更不是滋味了。”
於是,她決定試試看——發訊息給公司人力,替阿姨爭取一個工位。
寫訊息的時候,點點心裡其實沒底。她怕被敷衍,怕沒有回應。為此,她特地請教了 AIDeepSeek如何組織語言,又反覆修改,從公司的角度出發,強調這位阿姨工作認真、待人友善,還曾獲得領導表揚,希望能以“有價值”的方式打動對方。
“我沒有特別高的期待,畢竟上班幾年,對這個世界的預期已經被磨平了。但那股勁還是在的。”她說。
發出訊息後,她有些緊張,不敢頻繁查看回復。那會兒正在加班,點點索性把注意力轉向別的工作。直到釘釘的對話方塊亮起,她點進去一看,對方不僅回覆了,還暖心地表示,感謝她注意到了這一點,次日詢問下保潔阿姨的想法再安排,“那一刻,感覺世界都是軟軟的”。
 點點後續在社交平臺上釋出的相關帖子
事後回想,點點覺得自己的聲音能得到快速反饋,跟身處的環境有很大關係。在點點的帖子下方,有不少網友留言說自己向公司反映保潔阿姨的休息問題,卻遲遲沒有得到迴音。
點點所在的公司則不同,她已入職三年,公司雖然只有一百多號人,但大部分員工都是女生,氣氛比較平等開放。她記得,自己有次在辦公室聞到檳榔味,很不舒服,立馬舉報給人力,沒想到很快就聞不到了。相反,點點之前實習待過的大企業集團,辦公室總有人抽菸,屢次投訴都沒有得到改善。
“果然女生多的公司就是好。”點點感慨。
江亦心所在的華東政法大學也是女生更多,比例高達70%。她提到,可能因此,校園裡對女性議題的關注度很高,比如此前就有學生推動解決校內衛生巾供應問題,最終學校與外部商家合作,在監管下設立了專門的販賣櫃。
“有效發聲的渠道真的很重要。”在江亦心看來,學校的氛圍整體開放、平等,重視每一個學生的聲音。剛入學時,老師們就介紹了校內的“小城杯”專案,以及有位學姐就“迪士尼禁止自帶食物”問題展開調研維權的故事,鼓勵學生關注身邊的不公平現象,勇敢發聲。
不被傾聽時,
怎樣繼續?
當環境願意傾聽,一個人的推動就可能變成一個小改動,但並非所有地方都如此。比如小烊,在向商場方反映問題後,迎來的卻是一記冷臉。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在317日得知保潔阿姨“不能休息”的處境,馬上在小紅書上發帖分享自己的觀察。次日中午,商場方在小紅書上首次回覆了她的留言。
 小烊(網名為:小火羊不是小火苗)後續在社交平臺上釋出的相關帖子
隨後,小烊撥打前臺電話,輾轉要到了商場的小紅書運營負責人的聯絡方式。通話中,對方稱商場設有專屬的保潔休息室。小烊要求對方拍照上傳,給出明確證據,負責人卻含糊其詞,說“這事得請示領導,自己決定不了”。
第二天再打電話,負責人稱自己生病了,無法答覆。此後的18天裡,小烊換了多個號碼,發出十幾條簡訊,打了近20通電話,回應寥寥無幾。她知道自己的行為可能對對方造成了困擾,因此也在事後道歉:“頻繁聯絡,確實可能讓對方不舒服。但在這段時間裡,我一次又一次被掛電話、被搪塞,實在太無力了。”
等待回應的同時,小烊開始利用工作的閒暇時間三次前往商場。每次時間都很緊張,每一次去,她都猶豫是否要亮明身份,但還是選擇了隱瞞。“我害怕商場以‘損害名譽’為由來找我麻煩,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做這種事。”她說話的語氣裡,混雜著謹慎與堅定。
第一次她找到了員工食堂,但始終沒找到傳說中的保潔休息室;第二次,她看到保潔阿姨窩在樓梯間休息,身邊只有一張摺疊凳;第三次,有店鋪員工告訴她:“保潔阿姨已經被訓話了,現在不敢亂說話。”這讓她更加憤怒,她的初衷是想改善阿姨們的處境,不是讓她們被責備、更加小心翼翼地活著。
在第四次前往商場後,她終於決定亮明身份,提出實地參觀休息室的要求。45日,商場的保潔主管帶她參觀了一間位於隱蔽區域的休息室。裡面有兩張躺椅、幾張桌椅,牆上貼著“八小時工作制+午休一小時”的規定,還設有彈性獎懲機制——撿到失物獎勵30元,違規休息則扣款510元,可在下月補發。
“說實話,泊富商場已經算是對保潔相對友好的了。”小烊說。但讓她真正憤怒的,是在此期間,她還走訪了長沙的十家大型商場,包括IFS、德思勤、永珍匯、永旺夢樂城、凱德壹中心等,結果只有泊富落實了明確的保潔休息制度。其他九家,要麼沒有休息室,要麼藏得極深,遍尋無果。
“給阿姨們安排個椅子,其實沒那麼難。哪怕讓她們自帶小板凳也行。”她說。小烊瞭解到,某超大型商場要求保潔每天早上7:30就開始集合訓話,工作時不得坐下、不得設臨時座椅,哪怕是長沙晝夜溫差大、商場人流稀少,也必須著全套制服、不許離崗。唯一的一小時吃飯時間,還常被壓縮。“有人說我治標不治本,那是因為連最基本的‘標’都沒被處理。”
“我曾經也以為,這樣的事情,只要引起輿論關注,就能馬上推動。”她說。但現實並不浪漫。回應遲遲不來,留言石沉大海,她跑商場,打電話,發帖,搭建交流群,甚至對照地鐵站和高鐵站的設施條件,梳理出一整套行動邏輯。
小烊自己歸納了幾個行動策略:第一步是瞭解商場態度,掌握第一手資訊;第二步是發帖造勢,拉群集結;第三步是持續跟進,實地探訪,每一步都向群友同步進展,維持關注熱度。
她很清楚,一旦熱度斷層,事情就可能不了了之。於是她抓住評論區裡每一個認真留言的人,主動私信,“你願意一起打個電話嗎?”“有空能幫我發個評論嗎?”她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單薄的,但她更知道,有些人,只要你拉他一把,他就能動起來。
45日,商場終於安排保潔主管帶她實地參觀。休息室設在隱蔽處,配備躺椅、桌椅,也貼出明確的“八小時工作制+午休一小時”制度。商場還設有獎懲機制,撿到失物獎勵、違規休息扣款,但次月可補發。
雖然設施仍顯簡陋,但小烊認可商場“相對人性化”的處理方式:“起碼有了休息室和明確的制度,已經比很多地方好太多了。”
事實也證明,她不是一個人在發聲。在她的帶動下,越來越多網友開始關注此事,留言、建群、轉發,也有人主動致電商場表達關切。雖然回應姍姍來遲,但她靠一次次電話、一次次實地跑動,真正推動了變化。
而像小烊一樣行動的女孩們,也沒有停下,她們還在為新的商場、地鐵站的保潔阿姨們,持續發聲。
休息室之外
更深的困境
擁有休息空間的權利固然重要。但比起這些,《我的母親做保潔》的作者張小滿發現,保潔員基本權利的根本不在於需要一個“休息室”,而是要有正當休息的權利以及提高單位時間薪水。
儘管公司為保潔阿姨專門設立了工位,但點點每次經過時,從來沒有看到過阿姨在工位上,她也沒有問過阿姨,因為害怕事實就像阿姨此前說的“她們不能休息”。
“你們有的很多東西,我們都沒有,我們不能坐下休息的。”給公司人力發訊息之前,保潔阿姨說過的這句話,在點點的腦海中反覆迴響。她突然想起來,確實是這樣,保潔阿姨從來沒有進過她們的釘釘群,在公司團建的時候也沒有見到過她的身影,對方做完她們公司的衛生,還要再去別的園區公司做衛生。
但點點也想不到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阿姨。我問她,你覺得一個女孩,如何在不擁有權力的情況下,持續去影響結構、發出聲音?她的回答是,一直說,有機會就說,會有蠟燭願意點亮的。
江亦心給出的回答也類似,但掌握話語權更重要,“當更多的女性掌握話語權時,我們就能夠迎來更加不可撼動的平等地位。”
在華東政法大學,新設立的保潔休息室也面臨著和工位一樣被擱置的命運。江亦心發現,宿舍區的保潔阿姨仍然習慣待在樓梯夾角的工具間休息。另一位不願具名的華政學生則告訴我,這間休息室沒有完全投入使用,大部分時間門還是被上鎖的,沒有起到實質性的作用。
但只是發聲,真的有用嗎?有部分商場、公司開始設立休息室,這就夠了嗎?小格不禁發出這樣的質疑。
“如果我們太輕易地用休息室來總結阿姨們的處境,就會遮蓋很多問題,遮蓋了太多刺痛我們神經的部分。”小格在自己的公眾號推文中這樣寫道,她不想只是喊喊口號,決心透過調研去了解保潔阿姨們當下最真實的困境。
小格曾在去醫院調研時,在清潔間看到兩位實習醫生和保潔大叔在休息。她剛想寒暄幾句,迎面遇到的保潔阿姨卻一臉著急地趕著去幹活,沒聊幾句便匆匆離開。她下意識地看了下時間——13:57,而那位大叔依舊閉著眼,彷彿還沒從短暫的休息中甦醒過來。
“我不知道既然做同樣的工作,為什麼阿姨要在走廊休息,為什麼阿姨要那麼早去幹活,為什麼阿姨既沒有休息室,也沒有足夠的休息時間。”小格這樣寫道。
小格提起自己親口聽到阿姨說她每天工作14個小時,時薪卻連10元都不到時,那種刺痛感,比任何統計資料、平均數或中位數都更扎心。
小格最難忘的一個片段是,一位阿姨談起社保問題時說,“我當然想交,可我那時候有三個孩子,那幾百塊錢,能給孩子買點東西,我就不忍心花在‘看不見’的社保上。”這一句“看不見”,擊中了她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她意識到,大多數阿姨並非對政策不瞭解、對保障不關心,恰恰相反,“她們太清楚了”。只是當社保與“今天孩子有沒有吃飽、交得起學費”對沖時,她們只能一次次把自己的未來讓渡出去。
有一次,她跟一位保潔阿姨聊完,阿姨說自己真的好累,對方剛動完手術才20天,就得回來上夜班(晚八點到早八點),上了一個多月,因為得幫兒子還40萬的債。小格發現,比起休息,很多阿姨更關心的,其實還是工資、社保、子女的婚姻和工作等問題。
保潔阿姨能否休息,或許並不是某個管理者的疏忽,而是一種根植於工作文化和勞動倫理中的普遍問題——一種“身體可以被使用,卻不該被看見”的結構性偏見。在我們的城市中,保潔阿姨往往被預設不該出現在明亮的公共空間,她們的身影總是被安排在電梯間、後樓梯、清潔間這些隱蔽的角落。彷彿這個城市只歡迎消費的人,而不歡迎那些維持整潔的人。
在這種結構性的困境背後,是一代又一代阿姨持續勞動卻始終得不到保障的現實。許多阿姨對養老問題充滿焦慮。為什麼她們年輕時需要拼命掙錢養家,年紀大了依然不得不靠自己勞作餬口?她們一生都在超負荷工作,那些掙來的錢到底去了哪裡?有多少人一直在向她們索取,又有誰真正為她們的老年做出安排?這些問題背後,是複雜的性別處境、地域差異和代際關係交織而成的現實。
在持續調研的過程中,小格也試圖將這些觀察開放出來,希望同樣關注這一議題的人可以相互看見、彼此支援。她相信,調研不必急於轉化為某種量化成果,重要的是讓更多人看見保潔阿姨們的處境,尤其是讓更多阿姨有機會親自講述自己的故事。只有這樣,她們的工作境遇才不會被輕易遺忘。
休息室只是一個開始,但又不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作者 曠曉伊 | 主編 宋函 | 圖源 受訪者供圖 部分來源於網路 | 文中小烊、點點和小格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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