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中老年勞動女性哭泣

在看這篇文章之前我們先萃取一些共識:
上班是為了賺錢;
上班的底線是勞有所得;
保障勞動者權益是合法合理的訴求;
最起碼,把人當人,把女人當人。

被圈養的女人們

女人是不值錢的;
失去性價值的女人更是。
當我刷到"採茶女"的相關資訊時,大多隻剩截圖了,原帖像過去很多事情那樣,悄無聲息,銷聲匿跡。
可這些模糊的擁擠的亂糟的截圖,成了突破我固有常識的一把砍刀,劈開了一個切片——採茶女工的世界。

一間鐵皮屋子,擠著幾十個中年女人;
木板搭建成簡易的上下鋪,被褥、生活用品、人,混合在一起;
渴望被曬乾的衣物,懸掛在鐵皮牆前方,不知下次穿在身上會不會依舊潮溼。
長長的桌子上堆積著每個人的水杯或碗筷,沒有其他一點犒勞自己的東西。

有床板睡已經算是"豪華房",和水泥地只隔著一層紅色防水薄布;
她們就這樣躺了上去。

一大鍋清水掛麵,成為她們的主要體力來源;

鮮少有幾片青菜葉子,便已算是僱主的恩賜;
需要長時間從事大量體力勞動的女人們,吃的是不如唐志軍的生命體徵維持餐。
"如果去晚了可能麵條也沒有了"的樸素恐慌,讓她們被形容成像"豬"一樣搶食。

面對面排排坐吃白麵條,足以讓她們在和姐妹談笑風生時忘卻自己的待遇。
在茶山的半山腰啃著幹饃饃,也已經不算稀奇。
有前語文課代表看到這些畫面,想起了學過的課文《包身工》;
同樣鴿籠般的住宿、高強度的工作、像豬一樣的吃食。"舊社會才吃人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幽默。

有電視劇愛好者想起了《還珠格格》的翰軒棋社;
可惜籍籍無名的採茶女工們書寫不了被救的爽文。
有人說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奶奶、姥姥;
還有人的媽媽就在採茶女的隊伍中。

甚至有自家親屬因這份短暫的零工意外喪命。

100多個阿姨,住幾十人上下鋪;
《北京摺疊》的設定在採茶女身上變成了一種物理摺疊。
即使十幾天沒有洗澡的地方,採茶女工們大多選擇的是將就一下、忍耐一下。

是的,歌頌樸實勞動人民優秀品質時,我們總是喜歡用吃苦耐勞、樂觀精神等詞形容。
她們也的確樂觀。
在下工後姐姐妹妹們聚在一起,鐵皮房亮起了幾處手機手電筒。
阿姨們開啟手機攝像頭記錄美好生活,留出一處空地當作舞臺,你方唱罷我登場;
唱山歌,唱戲,一種真實粗糲的《鋼的琴》,用久違的原始溫馨,消解著勞累的工作和逼仄的生存環境。
看到這個影片時,我承認自己感動於阿姨們的樂觀堅韌。
甚至開始警惕自己是否有些"高高在上的憐憫"。
但我們又是否要因為這份樂觀,而對她們經歷的苦難、不公閉口不談?
在我們糾結或遠處或近處的哭聲時,她們卻因為自己總是能"忍一下"的"品質",而被幾句假大空的歌頌掩埋。

圖源:《阜陽600裡》

"忍一下"不該是品質,而是"知不可忽驟得,託遺響於歌聲"的無奈,是日子還得繼續過的妥協,她們沒時間內耗,沒精力計較。
年紀輕輕結婚,忍著生孩子,忍著一邊幹活一邊帶孩子,忍著給孩子攢錢,忍著孫子出生帶孫子,忍到老,忍到死。
不能因為她們習慣了忍,就總要她們忍,一個健康社會應有的尺度不該如此。

人海無名的中老年
勞動婦女

採茶女工所映照的是從農村鄉鎮而來的中老年勞動婦女群體。
主流敘事總是屬於年輕人的,即使有一個角落,也屬於那些像年輕人一樣的"老年人"。
在新世界的前進中,這些勞動婦女成了失語的泡影。
那泡影究竟散落何處了呢?
她們是歌詞裡總在熬粥的妻子。
是夜間的綠皮硬座車上席地而睡,前往烏魯木齊採棉的女工。

是凌晨四點守候在街頭,尋找日結工作的身影。

是在廁所隔間裡吃飯、睡覺的保潔阿姨。

是一句很快被遺忘的新聞。

是幾個輕飄飄的數字。

我在城市生活裡也時常接觸這些中老年勞動婦女;
3小時150塊的上門保潔,工具自備,平臺分成要抽走大頭;
洗浴中心的搓澡阿姨,操持著安徽、河南、東北等地的口音;
她們身上總是融合著兩種情緒。既有出來闖蕩的灑脫,又有對勞動的小心翼翼。
我感恩於這些我能接觸到的阿姨,在很多時刻她們給了我最為真誠樸素的溫馨。

本山子曾經說過:勞動者是最美滴。
可這些實打實用雙手託舉生活的中老年勞動婦女,卻因喪失了可利用的性價值,被當作豬囉、當作不止不休的機器、當作不需要體面和尊嚴的人。
前段時間,網際網路上湧動著#為保潔阿姨建休息室的呼籲。

在商場、學校、光鮮亮麗的高樓大廈裡,她們卻只能蜷縮在廁所或樓梯間。

保安和保潔,一字之差,環境待遇卻差之千里。

導演戚小光曾拍攝過一部名為《女子宿舍》的紀錄片,吉林一間只接待女性的女子宿舍,每晚收費2元,十平米不到的雜物間,擠著20多個女人。

發黴的床褥、肉眼可見的蟑螂、用磚頭墊起即將散架的床鋪。
住在這裡的女人大多無家可歸,只能從事打零工的苦力活。
有人因為是女孩,13歲就被賣給了村裡的光棍,可常年的認命與隱忍換不來安穩的生活。在經歷丈夫的家暴出軌後,還要為兩個吸血鬼兒子奔波。

有人在馬路邊連站兩個月找活,卻沒尋到一個僱主,儘管她特意畫了眉、擦了撿來的雪花膏,還是被人嫌棄“她太老了”。
在這裡,“生病”也成了秘密,不只是因為看不起病,而是訊息傳出去,她害怕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這群女人總是在等待被挑選,沒辦法,“不管咋的,咱得活下去”。

這部記錄中老年勞動婦女的紀錄片,還沒上映就已經消失了;
不被看見的紀錄片,和這群不被看見的女人捆綁成相同的命運。
採茶女、採棉工、保潔阿姨、女子宿舍的零工女人……
她們的生活不是被臆想出的苦難,不需要被高歌的樂觀,不需要憐憫和同情;
她們需要的是還給她們應有的保障和待遇,是被當成人的體面和尊嚴,是最基本的人權。

腰樂隊在《我們究竟應該面對誰去歌唱》的簡介裡寫到:“我們為農民和工人寫歌,但農民和工人不聽我們的歌,只有先鋒才聽,一些大學生、小青年、知識分子、狂熱的音樂愛好者才聽。
這讓我時常思考一個問題,我們究竟應該面對誰去歌唱?” 。
是的,看到今天這篇文章的人又是誰呢?
那些習慣了不被看見的勞動婦女們,也許看不到。她們總是緘默不語,預設著在最底線的生存裡沒有話語權。

有活幹,有錢賺,在她們樸素的認知裡,就已經足夠。
看到採茶女,看到這篇文章的是我們,即使我們也有自己的困境,我們也存在於被卡住的人生。
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悲觀的現實即:
人是最不值錢的。
996的辦公室牛馬們自嘲為極品廉價勞動力;
吃清水面條幹噎饅頭的是打零工的採茶女;
一份月薪幾千的工作可以讓許多985大學生擠破腦袋;
時代最自卑時,一代人幾十年的工齡和生存經驗可以被幾萬塊買斷。

但相比之下,我們懂得發聲。
在前段時間的網友呼籲下,很多場所已經給保潔阿姨建立了休息室/工位。
這次,中老年勞動婦女的權益,不要被短暫地被略過了,不要成為未解決的議題,不要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我們想要的,不過是勞有所得,是有尊嚴、體面、人權,是每一份耕耘都有收穫。
是我們可以“奮勇啊,然後休息啊,完成你我她平凡的人生”。

設計/視覺 L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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