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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撞車了,這是我跑外賣三個多月以來第三次撞車。三次全是撞住了路上的障礙物。撞壞了三次車,所幸人都無事。
第一次是在去年深冬夜晚的郊區,跑完最後一個遠單返城,筆直少車的寬大馬路上,我騎著電動車追著疾風跑,正體驗著夜的清冷和自由。突然,我飛了起來,兩眼一黑,隨後就發覺自己躺在地上了。
“完了”,我想。索性就在地上躺著,雙臂展開,兩眼空茫地望著漆黑的夜空,漆黑的夜空也同樣俯視著我。我的眼鏡框斷了一邊,一隻眼鏡片飛走了。眼鏡框被頭盔緊緊地卡著,雖然沒掉,一條鏡腿兒卻也歪到了額角上。我扶正眼鏡。大概過了一分鐘才爬起來。

我去看我的車,將手機從車把上的手機架裡摳出,又艱難地把車扶起來,卻怎麼也推不動,開啟手機手電筒照了照:車的前輪和方向柱撞得擠壓在了一起,嚴重錯位變形了。
原來緊挨著大路是一條斷頭路,我竟不知不覺間騎到了這條斷頭路上,車輪的前方由一道高几十釐米到一米多的土埂橫攔著。土埂前面是灰土地,我就摔在灰土地上,那灰土地上還長有鬆軟的枯草叢。如果斷頭路的盡頭是柏油路面,我真不敢想那後果。當時我騎得很快,時速超50公里,撞到土埂之後,突然停下的車把我猛甩出去。根據我躺倒後頭部的朝向位置,我判斷自己在空中翻轉了180度摔在地上。
這重重一下摔得我兩眼一黑,意識短暫失蹤了一兩秒,也可能是兩三秒,我不知道。爬起來後腰杆子有點疼。不過,知道自己摔在長草的灰土地上,我就覺得人肯定沒啥問題。但是對一個近視眼兒來說,眼鏡是醒來後個人世界裡最要緊的東西,我藉著手機手電筒的微光,在地上探著找,在枯草間扒拉著找,準確地說,是摸,弓身在地上摸我丟失的眼鏡片。
胡亂摸,沒摸著。我就讓自己冷靜下來,自己推測眼鏡片蹦出的力道和方位。我想,眼鏡片應該就在我腦袋躺著的地方旁邊躺著,大機率不會蹦出太遠。

但我也沒抱多大希望,畢竟眼鏡片這東西是透明的,天又太黑,不過,還真被我摸著了。我一陣欣喜,用手指和衣角把沾滿灰土的眼鏡片擦擦,卡進斷裂的眼鏡框裡,湊合著戴上。
既然走不了了,就坐在路邊歇歇,天氣很冷,夜空中沒有星星,在和這條斷頭路並排的那條通路上,一輛輛汽車在濃重的夜氣中呼嘯而去,我的心情茫然得有些平靜。
回想剛才躺倒在地上的那一分鐘,我的身子好像輕盈盈地浮著,不是浮在空中,而是浮在大河裡一條小船上。是的,河是大的,船是小的,河大得像整個世界,船小得與我的身體同等。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一個我好像從身體裡浮上去,平行浮在另一個我之上。我很中意這種感覺,說句不怕成讖的話,這種感覺甚至叫我著迷。
坐了一小會,越來越冷,砭人肌膚。不行,我得回家,我在拉貨App上叫了一輛小型平板貨車。司機終於來了,我倆卻無法把我的壞電動車抬到他的貨車上,正在作難之際,天降助人者,一個路過的代駕騎電動車停下主動幫忙,合我們三人之力才把壞電動車抬上了貨車。
在回去的路上,我跟司機聊天,看著眼前的道路被車燈次第照亮,心裡也開始暖和起來,就如同在雪野中被人救回屋裡圍爐烤火。
我說:“就是腰有一點點疼,別的地方都沒事兒。”司機說:“你現在是神經緊張,覺不出疼,明天歇過來就可疼了。”我說:“不知道我這是倒黴還是幸運。”他說:“摔到了土上,人沒事兒,你這算幸運。”他又說:“路上安全第一。汽車是鐵包人,(二輪)電動車是人包鐵。”
這次事故,運費加上維修費,花了三四百,把我三天跑外賣賺的錢花光了。回家後第二天起床,腰的確可疼了,我又在床上躺了兩三天。後來配新眼鏡又花了四百塊。
第二次撞車,是在去年臘月上旬一個下午,在城市的新區,又是寬大的馬路,手裡只剩一個單,我已經到了客戶小區的路口,送單馬上完成,就放鬆了警惕,騰出左手打算撥打電話給客戶(手機卡在手機架上),右手繼續騎車,結果,“嗵——”

不偏不倚,我的電動車撞住了大路邊非機動車道中間的一個金屬圓柱上。這圓柱子很矮,高約50釐米,直徑約20釐米。前輪正好撞上,跟第一次一樣,前輪和方向柱擠壓在一起,車動彈不得。車前圍也撞開裂了,外賣箱的塑膠支架刺穿了箱子(我的外賣箱放在腳踏板上)。
這次是摔倒在堅硬的柏油馬路上,我的右肩膀疼了一月有餘,一直從去年年末疼到今年年初,所幸沒有骨折。我在家一直躺著,最初只能左側身躺著睡,平躺著都生疼,睡覺無法脫毛衣,做飯只能用左手,右手拿手機都感到疼。
卡夫卡說:“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的。與其說它是供人行走,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我就被道路絆倒了。
這次運車、修車,又花了三百多,兩天外賣又白跑了。更要命的是,在家躺著,從臘月初躺到回老家過年,只花錢不掙錢。
第三次撞車,是在今年2月21日的清晨。
因為我跑外賣的城市下小雨夾小雪,騎手少,單子多,單價高,我就滿懷期待地出來跑單,想多賺點錢。也正應了語文課本里的那句詩:“心憂炭賤願天寒。”或者像高啟強說的:“風浪越大魚越貴。”冷雨、雪粒迎面打來,臉上額上微微生疼,眼鏡片上一會蒙一層白氣,就用手套擦擦。

2月20日午高峰跑了三個多小時,賺了大概100塊,返家休息;下午4點多又出去,一直跑到第二天清晨5點,又賺了三四百。我很高興,除了一個多月前的元旦跨年夜之外,還沒有一天跑出過這麼多錢。
本來跑到凌晨4點多,我就想回家休息的,於是沿著回家的方向接了一個順路單,但轉念一想,早高峰快到了,跑到八九點,再跑個一二百,回家睡覺多美。
我就又多接了兩單,結果樂極生悲,清晨5點半左右,天還沒亮,路上當然是無人無車,在我那因接觸不良而時明時滅的大燈下,我又撞了車。這次車撞到了路中間的大水泥墩子,又是前輪和方向柱撞到一起了。因為水泥墩子高1米多,最寬處約30釐米,所以把車頭撞了一個稀里咣噹,前圍、大燈碎了一地,鋁合金殼的轉換器也撞癟了。不過,時速只有20多公里,人和車都沒倒地。
經歷這三次事故,我切身體會到:對跑外賣的人來說,人車是一體的,如果不愛車,人也會吃虧。
但是,我怎麼就犯了三次相似的錯誤。尤其第二、第三次事故是一樣的,正彷彿金屬圓柱、水泥墩子對我的輪胎有巨大的吸力。那麼寬的路,那麼窄的障礙物,我都能撞上。
我又想到了卡夫卡的句子:“一隻籠子在尋找一隻鳥。”也想到了卡夫卡的另一個句子:“一切障礙都能摧毀我。”以前讀卡夫卡總覺隔一層,現在終於和卡夫卡達成了共鳴。
在雨夾雪中等到早晨6點多,天亮了,我在網上查了附近一個維修師傅的電話,他說自己沒有貨車,要賃一輛,讓我預付他50塊錢運費。當時我心中掠過一絲“要是他收了錢不來了”的擔憂,但一想到師傅長著一張憨厚的臉,又是大冷天早晨來幫忙,我就微信給他轉了賬。在這個失敗的早晨,我又被坑了50塊錢。

我又叫來一個維修師傅。這師傅人善心好,我們騎到師傅的維修店,他給我的車重新焊了大梁,換了前圍、面板、大燈、轉換器、前擋泥板,又花了450塊。再加上被騙的50塊,我在冷風冷雨雪中通宵達旦跑單掙的錢,倒貼進去還不夠。
坐在維修店的矮椅上,只要一閉了眼,睏意和悔意就讓我彷彿夢一樣,失敗的感覺像海浪一樣漫過來,周圍的人聲車聲都好像距離我非常遙遠。閉了眼,我還感覺柏油馬路在我的身下車下迅速不斷地向後退、向後退,彷彿我還在騎車送單。我又記起我爸給幼小時候的我算過卦,說我長大後有大出息。算卦人早三十年前就把我忘了,我卻一直想讓算卦人的話變成真。
幸虧人毫髮無傷,媽媽看不出來。傍晚回到家後,媽媽說:以後可不能這麼跑外賣了,哪能只跑不歇?她又問我掙了多少錢,我騙她說賺了600,昨天白天100多,通宵300多,今天白天100多。我沒敢告訴她我出了事故,不僅沒賺到錢,反而還折了本。
2025年了,我40歲,依然一事無成,兩年多前離了婚,去年突然失業,背上了每月3000出頭的房貸,養娃又要花錢,就想著結束北漂,返鄉找點事做。
我是把失業和結束北漂看作兩件事的。我自己覺得,結束北漂是比失業更大的事,並且,結束北漂的快樂沖淡了失業的焦慮。
我在北京時做的是影視後端服務行業,因為近幾年影視行業不景氣,我們公司業務也大幅受損。其實這兩年我也一直在想離京返鄉的事,只是返鄉後對口的工作很難找,使我遲遲下不了決心。這次失業反倒促使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返鄉。
返回老家省會開始找工作,別無選擇的我,只得跑外賣,又想做自媒體。
可是,跑了外賣,很難再抽出時間去做自媒體,也沒那麼多力氣了。再說,六歲的兒子也需要時間陪伴。

跑了外賣,深覺錢太難掙,為一單幾塊錢日夜奔波、風來雨去。外賣員這份職業就是熬時間,想賺錢必須把時長拉滿,每天大概十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騎在車上,屁股一離了車座,送單不是小跑就是疾走。我感到了生活難以言說的沉重。但是,從跑外賣開始,我就不復有退路。
跑外賣也讓我對眼前這個真實的世界更加感同身受。以前坐在辦公室,兩耳不聞窗外事,瞭解世界全靠看新聞,現在跑外賣要接觸各種各樣的人,雖然只是浮光掠影,但是就像伐木工觀察木材橫切面的紋理一樣,我也得以觀察每個人生活和性格的橫切面。送單途中有很多時刻,我覺得每個人都與我有關。
我覺得跑外賣對我最大的改變,不是花錢變得摳摳搜搜(錢是幾塊幾塊掙的,人不由地就變得摳摳搜搜),也不是讓我的尊嚴被一部分人踐踏(總有人瞧不起跑外賣的)。跑外賣對我最大的改變是,我變得非常情緒化,換言之,我的脾氣變壞了。
我騎車送單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暗暗罵人,罵態度惡劣的保安,罵出餐慢的商家,罵以大欺小的平臺,罵不講理的客戶,罵堵車,罵紅燈,罵騙子,甚至罵路上的坑——當然,完全有理由相信,也會有人罵我——我覺得好像全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對,自己孤身一人也在跟全世界為敵。
回到家後,對媽媽脾氣也很臭。媽媽一句關心,換來的卻是我情緒不受控制地說幾句難聽話頂回去,媽媽無奈地說:“你咋是這樣的人!”這句話叫我愣住了。是啊,我咋成了這樣的人。
我想改掉自己的壞脾氣。
但是,跑外賣三個多月了,我還是沒能適應,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幹眾包是很自由,隨時上線隨時下線,但是不容易搶到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倒是很容易,因此也賺不到什麼錢。

於是我就又在某家新零售商超幹全職配送員。它是系統派單、單量穩定,但是送的貨比較重,一單十來斤重是常態。入職這家商超當配送員,我每天需要不遲於早上7點15出門,下班回到家往往是在晚上10點之後了,完全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並且,站點管理者也不和氣,他們是幾個趕牛耕地的人,一刻不閒地盯著我們。
再說,賺的也不多。我剛入職,幹了不到十天,不熟悉路線和周邊小區,每天收入也就100多。站點有幾個跑單大神,熟悉小區拼命送,日入也就三四百塊,這已接近工作極限。
前幾天,我在站點門口聽到兩個人的對話,是我的一個配送員同事在忽悠一個來找工作的人。這個同事竟然說:“勤快點,月收入一萬三四,慢慢跑,月收入也有八九千。單子多得很。”我默不作聲,用鼻子竊笑表示反對。
離家遠,工作時間長到沒辦法跟孩子相處,工作又類似搬運工,關鍵是收入還不高。這工作不合算,我又動搖了。
先暫時幹著,再觀察觀察,後面我可能會幹全職外賣員,至少單子輕。
我沒見過水往高處流,卻見過人往低處走。我自己就是一個往低處走的人。以前,總覺得自己不是會去送外賣的人,也不是滿身油汙修車的人,看了幾次修車之後,我對一個修車師傅說:“車扒了一層皮真難看。”他笑笑。
再想想,失業後這半年,我也看到了扒層皮後醜陋的自己。
因為送單,每天給客戶、給商家打電話過多,2月18日我的手機號被大資料誤判為詐騙電話,導致手機強制停機,第二天我不得不騎車跑了30多公里,到管轄片區公安局反詐中心解封我的手機號。解封之後,當天乾脆不跑單了,騎行到不遠處的東郭寺村白居易故里兜了一圈。讀了圍牆上的一些白居易詩,讀到這樣一首,很有感觸。“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二十三年折太多”,“命壓人頭不奈何”,這兩句尤讓我心傷,也讓我覺得撫慰,心傷讓我鼻頭酸而欲掉淚,撫慰讓我強忍著淚不叫掉落,只在眼眶裡打轉又生生憋了回去。

排版:布雷克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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