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恢復主業，今天繼續閒聊金庸。
小時候看金庸小說就發現，在江湖上，“要臉”是一件很吃虧的事。
但凡是江湖上的衝突，更被動的往往都是更要臉的。換句話說，誰更體面，更文明，誰就縮手縮腳，處處受制。
講一個書上的小故事——大勝關英雄大會，大宋群雄和金輪法王爭武林盟主。
郭靖黃蓉因為要臉，背了一個大包袱，不停吃虧，小時候看到就覺得特別鬧心。
二
首先提名就吃虧了。推武林盟主，居然還得開放名額，金輪法王也能來選，否則怕遭人口舌。
法王事先都沒報名，現場直接走進來的。這叫walkin，但凡你去個矯情點的餐館都把你趕出去。
況且，大宋武林選人，關法王什麼事？
小說裡後來蒙古也推舉“第一勇士”，假如郭靖去選，能不能透過？顯然不能。你更文明，所以就必須承受雙標。
再者你法王是血債累累的敵酋，你徒弟霍都曾火燒重陽宮，殺人眾多，進去踩縫紉機都是便宜你。
今日自己送上門來，大家聯手擊斃不就完了？
然而郭靖黃蓉卻要臉，怕被笑話，怕被指責競賽不公正、不坦蕩、搞歧視，最後只能放任，眼睜睜看著法王爭盟主的鬧劇。
三
接下來的比武更是一場笑話，可以稱之為“體面人的悲劇”。
蒙古這邊提出，郭靖不許下場，就算下場也只能用打狗棒法，不能用別的武功。
簡直和打榮耀停用英雄差不多，並且還是單方面ban。
蒙古這邊的理由非常扯淡，大意是：你們大宋的選手不是自己下場，而是替洪七公下場，那麼就只能用洪七公的武功，還得是百分之百純粹的。
郭靖就不能參加，理由是郭靖的老師很多，不夠純粹，不能完全代表洪七公。
這就不是人話，什麼時候，生死比拼還可以給對方武功劃禁區的？
你管我用啥武功，只要能把你打出屎，就是好武功唄。
況且為什麼大宋一邊不能反過來禁霍都的武功？你師父到底是用輪子還是用扇子的？
典型的狗屁雙標邏輯，奈何郭靖黃蓉更文明，文明就必須要臉，就想盡量減少爭議，接受流氓亂七八糟的紅線。
郭靖不能打，黃蓉懷了孕又不方便打，鬧到最後，居然只剩魯有腳能下場，被打得大敗。
四
幸虧出來一個楊過，用現學的打狗棒法逼得霍都左支右絀，使局面出現轉機。
於是蒙古又提出來楊過違規。
霍都森然道：“你說是為你師父（小龍女）爭奪盟主，怎麼使上了洪七公的武功？……你們到底是胡混瞎賴，還是怎的？”
這一下連打狗棒法也被禁了。大宋這邊居然也認賬，好的好的，我們不用。
最後，楊過用劍法好不容易連勝兩場，三戰兩勝，已經贏了，金輪法王卻不認帳了，站起來要比第三場：
“只要你接得住我十招，我就認你是盟主”。
說話如同放屁，明明己方提出來的三戰兩勝，現在不作數了，變成了接十招。
這就是流氓的好處，規矩可以隨時破壞，承諾可以就地譭棄，但文明人卻不行，稍有疏忽就被流氓指責：啊哈哈真虛偽，原來文明人也不過如此。畢竟，“虛偽”是一切野蠻人攻擊文明人的套路。
五
這就是金庸再次寫出的一個深刻的道理：
當社會發展到某個階段，文明就會成為文明最大的弱點和漏洞。
文明，就意味著不能不擇手段，不能有行為瑕疵，不能防衛過當，不可誤傷婦孺，就連用的武功有點爭議都不行。
文明人張三丰就規定“虎爪絕戶手”不能用，因為可能影響別人生殖。後來周芷若能用九陰白骨爪插人腦子，武當派卻不能反抓人腰子。誰讓你更要臉呢。
當文明和野蠻對峙，野蠻只用守野蠻的規矩，文明卻要守文明的紅線。這就叫“野蠻人權益”。
田伯光哪怕放過一個女子沒強姦，說自己尊重女外賣員，就是好漢，江湖上還會有無數蠢貨叫好，粉了粉了。文明人哪怕處處謹慎，不小心點開張黃圖，就是虛偽人渣。
六
並且，聰明的野蠻人還會進化，漸漸懂得利用文明的弱點，鑽文明的空子。
金庸小說裡寫，蒙古大軍攻城，往往先把老弱婦孺驅趕在前面，利用的就是文明的弱點，你更講究、更體面，你不忍、也不能。
所以有人問，武俠江湖那麼亂，大家各執一詞，互相攻擊，普通人怎麼區別哪個最壞？我平時也好躲著點。
很簡單，別的一切說辭都不用看，你就看哪個打架的時候抱個小孩當肉盾的，一定是最壞的。換句話說，就看“野蠻人權益”在哪邊。
小孩能成肉盾，必然說明他的對手有所顧忌，那麼肯定不是最爛的。反過來，抱小孩的這邊無所顧忌，一定最爛。
我查了一下金庸小說出現過的幾次，“每當……自己不易抵擋，便即舉嬰兒護住要害。”
肇事者叫李莫愁、葉二孃。
果然是最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