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作者|竺晶瑩

近年,全球電影市場愈發頻繁地盯上了“女性主義”這塊蛋糕。美國電影《芭比》的票房與同期的《奧本海默》分庭抗禮,用粉色的芭比樂園來反諷男權主導的現實世界。法國電影《墜落的審判》獲得第76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它倒置了主流的婚姻關係,使女強男弱的生活細節被審視。挪威電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則對焦了一個30歲女性在感情與事業中不斷探索的迷惘。
義大利電影也沒有缺席,《還有明天》一舉奪下2023年義大利本土票房冠軍,並以3240萬歐元的票房收入躋身義大利影史上的票房前十。這部電影由現年51歲的義大利女演員寶拉·科特萊西自編自導自演,她沿襲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傳統將鏡頭對準二戰後一個貧困家庭裡的普通主婦,用幽默諷刺的風格來呈現歷史上女性所遭遇的不公,並將宏大的政治議題嵌入當時的日常生活中。

《還有明天》3月8日上映宣傳海報
這部電影今年3月8日在中國院線正式上映。那麼,同樣是女性主義敘事,《還有明天》有什麼新穎的地方?這部講述歷史的黑白電影憑什麼讓今天的全球觀眾產生共鳴?
我們常說,男人的宿命是回家,女人的宿命是逃離。
這是因為男性永遠在重複《奧德賽》里奧德修斯的歸家之路。無論他在外面經受了多大的考驗和委屈,家永遠是他的港灣。無論他在外面的世界裡扮演著大人物還是小人物,回了家他就自認為是這方小天地的國王,自尊得到極大的滿足。這個家,也可以衍生為故鄉,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有成就的男人,必須回到故鄉,否則就成了項羽所說的衣錦夜行。
而女性在一個傳統的家庭裡,似乎總是一個配角,她在是自己之前,先是妻子、母親、女兒、兒媳,當她被這些家庭角色壓得喘不過氣時,便寄唯一希望於逃離這個家,重獲自由。她總是逃得越遠越好,離開故鄉人們的閒言碎語,去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重新開始。

《還有明天》劇照
我們在女性敘事中,已經很熟悉這種“逃離”模式。易卜生戲劇《玩偶之家》裡的“娜拉出走”就曾在上個世紀掀起一股離婚風潮。當然,魯迅亦進一步指出娜拉出走以後該怎麼辦?在一個男權社會里,她的結果無非是再度回家或者淪落風塵。愛麗絲·門羅的小說《逃離》,卻呈現了一個“未戰先怯”的女性形象,她在逃離的途中因內心的恐懼而敗退回家,這很難說是一種軟弱,反而揭示了女性那種複雜、真實的心理困境。
當我們觀看《還有明天》時,在電影的鋪陳和引導下,女主迪莉婭似乎也在策劃一場逃離行動,甚至這看起來可能是一場與初戀的私奔。這場期待中的逃離,源於她不幸的家庭生活。二戰後的義大利經濟凋敝,女主身處底層社會,照顧著一家老小,打著好幾份零工,上繳工錢,卻還要長期忍受丈夫家暴。

早晨起床,丈夫先是一巴掌摑醒她,迪莉婭連忙緊鑼密鼓地去準備一家人的早餐,照顧臥病在床的公公,還要被公公唾罵,她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學不會閉嘴。緊接著迪莉婭小跑出門,先去富人家注射疫苗賺外快,再到女裝店用自己的縫補手藝換零錢,在雨傘店又碰上了男女同工不同酬的窘境,還去洗被單補貼家用。當她把用一整天勞動換來的工錢緊緊攥在手裡時,我們看到迪莉婭在一處無人的街道上,左右環顧,偷偷地抽出了幾張錢藏進內衣裡……
晚餐時,她開心地拿出美國大兵送她的巧克力分給孩子們,卻引來了丈夫的猜忌和暴怒。影片的恐怖氣氛一下子凝結,然而下一秒一首歌頌愛情的背景樂響起,導演開創性地用歌舞元素來展現了家暴場景。每一次旋轉、跳躍,其實都是丈夫的鐵拳落在迪莉婭綿軟的身體上,他掐著她的腰,狠狠將她摔向牆面,“雙人舞”結束,迪莉婭又捱打了一次。

《還有明天》劇照
這就是迪莉婭令人窒息的一天,而她生活在這樣的一天又一天之中,永無盡頭。最寒心的是,她任勞任怨,卻連女兒都看不起她,質問她為什麼那麼懦弱為什麼不去改變。一個女人所能遭受的壞命運似乎都疊加在了迪莉婭身上。
在這種困境裡,觀眾期待著迪莉婭的出逃可以成功,她能夠逃離這種不幸的命運。但是當結尾來臨時,我們意外地發現迪莉婭奔向的,並不是哪裡,而是奔向一個更平等自由的未來……
因此,《還有明天》有別於許多女性敘事的新鮮之處在於,它並沒有傳遞一個女人從這個男人懷抱裡逃到另一個男人懷抱裡就是救贖的資訊,而是告訴我們,女人不一定非得逃離,她還可以去戰鬥,去參與公共生活而創造一個更平等的明天。

《還有明天》劇照
《還有明天》有意將個體命運嵌入時代改革之中,那就不得不談到影片所處的歷史背景。
這個故事中有一個重要節點,那就是發生在1946年6月2日和3日的義大利全民公投,這場公投要表決義大利採用君主制還是共和制政體。同時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是,這是義大利女性第一次有了投票權參與到政治活動中。在首次擁有投票權以後,當年有1300萬義大利女性前往投票站,相當於全國89%的女性都參與了投票。1946年6月10日,義大利最高法院公佈投票結果為54.3%的選民贊成共和制國體,45.7%選民贊成君主制國體,標誌著義大利共和國的誕生。

在片中,有一幕場景想必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不同年齡的女人們從家庭、工作裡脫身,盛裝打扮站在投票箱前鄭重地封好信封,一位上了年紀的男性工作人員略帶鄙夷地提醒她們,信封上沾了口紅選票算作廢。於是,這些太太小姐們昂著頭用手帕、手背沒有一絲遲疑地抹去了她們的口紅。這對應著電影裡的另一幕,迪莉婭女兒馬切拉曾被未婚夫勒令擦去她的口紅,對方還說她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去勾引誰。這兩個場景猶如對照般出現在電影裡,也點明瞭——女性,只為自己擦去口紅。

為什麼這張選票意義如此重大?一是因為選票對於任何公民來說都很重要,這張選票意味著國家尊重你作為一個人,擁有獨立、理性地作出決策的能力。二是因為這張選票對於女性們來說來得太晚了,義大利到了二戰後女性與男性才在政治上擁有了同等的投票權。而大部分其他國家,女性的投票權大多也是在20世紀才被確立。
女性參政權是19世紀以來女性主義運動的重要訴求。在人類歷史的多數時期中,女性大多都不被允許參與政治,經過了法國大革命,隨著民主理念與女權主義的興起,歐洲開始有人倡議讓女性擁有同等的投票權,19世紀有更多的女性投入到這項倡議之中。1893年,當時還隸屬於英國殖民地的紐西蘭透過公民普選權,成為第一個讓成年女子擁有投票權的區域。但直到一戰以後,女性參政權才逐漸被世界各國所接受。

《還有明天》劇照
這離不開兩次世界大戰中女性大量參與勞動所爭取到的經濟地位,也離不開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第一波女性主義浪潮的興起,在這波浪潮中,女性的核心目標是爭取基本政治權利,尤其是選舉權與受教育權。
正是在這個基礎上,發生在1960-1980年代的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關注的議題才更進一步,比如性別平等、同工同酬、生育自由、反對家庭暴力等。這個時期的女性運動還跟階級議題掛鉤,不少觀眾可能熟悉《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中萊農帶著女兒走上街頭參加女權運動的場景,她們喊的口號是“我支配我自己”。1970年代,義大利也出現了與主流女權運動發生分歧的“家務有償化”運動。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在這一波又一波的思潮與運動中,女性主義既有了如《第二性》那樣艱實的理論基礎,但它也不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每個與其相關的生活細節都可以被討論。
在看這部影片時,我最大的感受是難以置信。很難相信一個女人是在捱打中開始一天,又在捱打中結束一天,今天看起來女主非人的遭遇在當時的義大利似乎很尋常,周圍的人儘管看不慣女主丈夫的暴力,卻都選擇了沉默。而當女性們聚在一起去投票的時候,她們全部像赴宴一樣去投票站,人人都覺得那是一個大日子,而這種公民權利很多人今天卻已經習以為常。更不可相信的是,這些場景距離今天竟然才不到一百年。
導演科特萊西表示她11歲的女兒是這部電影的靈感來源。她的女兒像我們一樣不敢相信曾經有一個婦女權利沒有辦法被法律保障的時代。所以科特萊西想要讓年輕一代意識到自己的權利不是理所當然的。她說:“僅僅因為我們取得了一些成就,並不意味著它會永遠存在。”

我們接收到了導演的用意,但細想這部影片仍有一個很大的缺陷。那就是劇情和結尾的斷裂,故事裡不存在女主對於政治的任何思考,結尾的宏大敘事也並沒有為這個忍受家暴和壓迫的女主提供直接出路,甚至讓很多觀眾在一片叫好的情緒高潮裡模糊了邏輯。那段閉著嘴巴的歌聲確實很有煽動力,也傳達了集體力量為你撐腰的寓意。但是,這一天結束以後呢?就如同娜拉出走以後呢?這也是很多女性主義作品的通病,正是因為性別話題在今天太火了,不免許多作品都試圖用刻意設計的金句、情節來滿足觀眾的興奮點,實際上卻可能只是一次被操控的集體假嗨。
這同時也在提醒我們,時代的進步並不代表人人都被解放了。在過去一百多年的女性解放運動裡,我們為女性的權利得到更多保障而感到驕傲。但是,即使在今天,世界的各個角落都可能發生著個體權利得不到保證的情況。
科特萊西在今天去拍一部影片展現80年前義大利普通女性的生存困境,並且取名為《還有明天》,不僅喻示了當年的女性處境與今天的女性處境之間的距離,也預示著今天和未來世界之間的距離。爭取自由,永遠都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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