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搜第一脫口秀女演員:一個農村家庭的30年殘酷生育史

作者:燕青
來源:鳳凰網(ID:ifeng-news)
文章已獲授權

小蝶是一名單口喜劇演員,27歲,山西人。今年春天,她在一場表演中調侃自己是“計劃生育的法外狂徒”,火上了微博熱搜頭條。

段子講述的是她自己的身世:她是媽媽在做完絕育手術後意外懷孕誕生的,一生下來就險些送人。“每個人出生之前,需要先在賽道上面跑贏其他競爭對手,而我,連賽道都是自己挖的,本來超生要罰錢,但我沒有,因為他們在我的出生證明性別一欄填了四個字,醫療事故。”小蝶在那場演出中說。
有網友感嘆,這是“今年聽過最好的段子”,被觸動的人們寫長長的評論分享計劃生育歲月自己身邊的生育故事,每一個真實事件都像段子一樣荒誕。
不久後,我在杭州見到了小蝶,細長的眼睛,圓潤的臉蛋,看起來和影片裡一樣,是那種情緒相當穩定的人。她帶我去了自己的住所,在一樓陽臺,一邊逗貓,一邊和我聊起話題瞬間上熱搜又瞬間被撤熱搜(這也像一個段子),以及她用笑話消解掉的,故事的真實版本。
小蝶媽媽是典型的農村貧困女性,從20歲到45歲,一直困在懷孕、生產、帶孩子的迴圈中。小蝶是她的第四胎,因為長相和死去的大兒子十分相似,媽媽最終打消了送走她的念頭。遺憾被轉化成控制慾。從小到大,大事小事,媽媽都會跟小蝶說:你的命都是我給的,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小蝶從小學業出眾,卻要不到10塊錢的買書費,在媽媽看來,沒將她送走、給她在家中多加了一雙筷子,已經是一種恩情。
自己飽受生育之苦,小蝶媽媽在二兒子婚後,又“進化”成了催生的婆婆。結婚半年兒媳沒懷孕,被她罵成“不會下蛋的雞”;兒媳生育後外出務工,小蝶媽媽隔代撫養,小蝶的驚恐童年被複制貼上到侄子身上;與此同時,小蝶的姐姐似乎也在重複母親的命運:20歲未婚先孕,緊接著生子、再懷孕、流產、宮外孕病危……
好似被一種無法擺脫的邏輯籠罩,在這個家裡,女性承受著因生育和生育觀帶來的恐懼和傷害,並將它們相互傳遞。
小蝶的侄子淪為了年紀最小的傷害承受者。他表現出難以溝通、沉迷遊戲、寫字歪斜。他被同學欺負,小學就留級了。小蝶曾試圖拯救這個縮小版的自己,一次次無效努力後,她開始害怕面對這個孩子。
小蝶說,“改變命運”這種說法特別荒謬,因為“證明不了一個人的命運本來應該是什麼樣的”。
“我叫小蝶,蝴蝶的蝶。”她喜歡金庸《射鵰英雄傳》裡的歐陽克,因為他死得意難平,在自己寫的同人小說裡給他安排了一個青梅竹馬“小蝶”。小蝶受武俠小說影響頗深,常有一種責任感。一路從農村考上武漢某211大學生物學系,她得以脫離原生家庭引力,她看著我的眼睛,“本來我是想拯救這個家的”,但最終卻“只能學會尊重他人命運”
小蝶從未與媽媽談論過這些,但她注意到,媽媽點讚了自己段子上熱搜的朋友圈。四月我們第一次見面後,小蝶告訴我,她決定正式和媽媽聊一次,關於生育、絕育、傷害、農村女孩壓抑的成長,她想知道媽媽到底是怎麼想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六月中旬,小蝶在媽媽生日前夕趕回老家,27歲的她在61歲的媽媽面前坐下來,問出了她的問題。
以下是小蝶的講述:

我其實是我媽的第四胎。我爸媽年紀都很大,媽媽六三年,爸爸五六年。我媽的第一胎是1984年出生的,是個男孩,小名叫毛毛,五歲的時候沒了。第二胎是毛毛三歲的時候生的,也是個男孩。第三胎是1989年出生的,女孩,我姐姐。1995年我媽去做了絕育手術。

手術是村裡大隊統一組織做的,不要錢,宣傳的時候說送一條毯子和米麵油。那時我家經濟條件不好,全家都靠爸爸一個人外出打工的收入生活。
手術那天,媽媽和要好的小姐妹一塊兒去。過程似乎很簡單。媽媽說,是伸一根管子到下面,捅一個什麼東西堵住。大夫告訴她,這叫什麼“粘堵術”。按照描述很可能就是“經宮腔堵塞輸卵管絕育術”。這種手術從1987年開始在我們鄉里推廣,除了廣播之外,還會有幹部上門宣傳,宣傳時會發避孕套和一些藥具。
可是絕育手術也會出岔子。和媽媽同一批做手術的女性,有好幾個術後又懷上了孩子,最快的是術後半個月後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媽媽的手術也出了岔子。術後過了三年,她發現自己再次懷孕——那時我在她肚子裡已經快四個月了。她心煩意亂,來回糾結是不是要做人工流產。兩個月後,等她再次鼓起勇氣去衛生院時,大夫卻說做不了了。她那時已經35歲,算高齡產婦,而且孩子個頭也太大了,人流太危險,大夫勸她“就生吧”,“你這種情況,哪怕生了也不會罰錢的”。
1997年正清明那天,媽媽生下了我。
小學的時候,我看書看到了計劃生育國策,就很好奇問我爸媽,生我被罰了多少錢,爸媽回答:都沒有管國家要錢,怎麼會罰錢?很理直氣壯。
我出生後,我媽採用了一種“先發制人”的方式,身體一好起來,她就先去管大隊要錢,說“我不是做手術了嗎?怎麼還能生?”她其實也沒打算要到錢,只是想能不能別罰錢,中國人嘛,折中一下。
我媽的情況一直比較特殊。毛毛去世後,二胎的罰款退回來了,村裡面比較人性化,覺得你兒子也沒有了,是不能這樣罰款的。後來媽媽生了我姐,也罰了錢,500塊錢。我們那兒可能預設女孩超生沒關係,生男孩兒罰得多,生女孩罰得少。
毛毛是誤食老鼠藥死的。那天,我媽急著去幹農活,本來想帶他一起去,但他不願意,我媽就說了他一頓。沒想到回來以後他已經死了。
大約四五歲時,有一次,我跟著爸媽去一片離家稍微遠一點的田裡,經過一條兩邊地勢很低的路,他們突然停下來朝一邊看。我當時就問他們在看什麼,我爸說,你哥哥是埋在那邊。
關於我家的這些事,都是我從鄰居、親戚那裡聽來的隻言片語拼湊起來的。
這些事情他們都不會避諱,比較野蠻。鄰居說,我媽當時把我生下來以後本來要送人,但是後來又不想送,因為我跟毛毛長得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媽媽決定把我送走的訊息傳遍全村,好幾家都過來問,可是媽媽都不滿意,覺得離得太近,孩子長大會找到並且責怪自己。沒過多久,一對住在太原的夫婦來詢問。他們本來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妻子卻流產了。那個沒保住的孩子,預產期和我出生的時間差不多。
他們開著一輛浙江牌照的黑色轎車來接我,有人猜測可能是做煤礦生意的老闆。但媽媽沒關心過他們的經濟條件,甚至連姓名和住址都不曾問,只是覺得夠遠就答應了。
屋子外有很多圍觀的鄉親,看到這樣的情形開始勸說,“別給了別給了”,“女兒到了20歲,就可以問出去了”。“問出去”就是“嫁出去”。
到了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媽媽還是讓那對夫婦空手回家了,她決定留下我。
人口交換在我們山西村子裡很常見。

我家想要個女兒,多了個兒子,你家要個兒子,多了個女兒,大家就交換一下。

我伯伯的女兒就是從隔壁鄰居家換過來的,伯伯他們沒有自己的孩子,因為家裡窮不想養兒子,就抱了個女兒。我鄰居家生了四個兒子,覺得兒子太多了,就跟隔壁村的親戚換了一個女兒,那邊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
實際上我們那裡沒什麼獨生子女。一般家裡面都是兒女雙全的。
換了的孩子慢慢長大,會知道自己的身世,因為村裡的人嘴比較碎。我們村子有個資訊交換中心,在老供銷社旁邊,會提起這些。這多多少少會引發一些矛盾,孩子想找自己的親爸媽,認親的過程很尷尬。大家糾結最多的問題就是,養和生的恩情哪個更大一些。
一般得出來的結論就是,親的可以去認一下,但還是養的恩情比較大一點。但如果是自己生的小孩,他們又會覺得:你的命都是我給的,我對你的恩情最大。我媽就是這樣想的。
我媽經常對我說這句話,從小說到大,大事小事都可以這樣說:你的命都是我給的,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比如,你今天為什麼不吃我做的飯,你的命都是我給的,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但滑稽的是,討論別人家事情的時候,我媽還是會得出一個結論,肯定是養的恩情更大。
“你的命都是我給的”,我是真的沒有辦法反駁,因為我媽說得沒錯,我覺得哪裡邏輯不對,又說不上來哪有問題。
在我六七歲時,就在思考一個問題,既然我永遠都欠我媽一條命,那我怎麼能把這個東西還給她。我記得自己思考的場景,靠在學校的柱子那兒,看那些高年級的小朋友走來走去,很迷茫,心裡想的是他們的命都是他們爸媽給的,眼前走的不是一個個的人,是一條條的命,很具象化。

這個問題真的很困擾我。那段時間我跟我媽有什麼爭執,我媽一說“命都是我給的,你怎麼不聽我的話”,我就去廚房裡拿把菜刀給她,說“那這個命還給你”。
等到我10歲開始,如果我調皮搗蛋,媽媽就開始說“你看你爸年紀都那麼大了,你還要惹他不高興”。這是她罵我的一個大前提。開始我特別內疚,後來我一想,有我沒我,我爸年紀都是這個樣,並不會因為有我他的年紀就更大了。
我哥和嫂子結婚差不多半年不到,我媽就一直說,“都結婚半年了怎麼肚子還沒動靜”,“看起來挺強悍的,但是隻不會下蛋的雞”。
我媽好像忘了自己生育的苦。有一次兩人吵架,我媽直接把我嫂子推倒了,當時我嫂子肚子都已經有六七個月了。
嫂子把孩子生下來那天,我媽還挺高興的,全家最難過的人就是我,我特別不理解,覺得這有什麼可高興的,家裡面這麼亂,天天吵架,為什麼還要生孩子?他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出生嗎?
五六歲之前,我哥對我特別好,當年我被送走他還大哭攔著不讓送。但等到後面,我就發現他越來越像我媽了。他跟我嫂子結婚以後,我媽把我嫂子都欺負成那個樣子,他竟然還幫我媽打我嫂子,有時候又幫我嫂子罵我媽。這是一個讓我覺得特別悲哀的事。
等到孩子一歲多,我哥嫂都忍不了這種家庭環境,就出去打工了。把孩子丟給我媽養。我真的不知道他們倆怎麼想的。
我媽帶侄子的那幾年是我回憶起來最痛苦的幾年。每天我要去學校,回來以後家裡又是孩子哭,又是我媽和各種人吵架。她跟誰都能吵起來。
那麼小一個孩子,剛會說一點點話,一哭就喊:媽媽、媽媽去哪兒了?我媽就直接說:你媽都死了。哭得厲害的話,不到2歲的小孩,我媽就會用一些暴力的方法讓他閉嘴,讓他不敢哭。
有時我媽會把這個小孩給我帶,我還在上初中,小孩哭起來根本沒法哄,我媽就會過來說我沒用,然後再用老辦法讓那個小孩不敢哭。 
一方面我覺得特別討厭聽到小孩哭,另一方面我又覺得他這輩子已經毀了。
有一次,小孩一直哭,我媽哄不住,就一直在旁邊罵他、罵我嫂子,但沒有罵過我哥。我嫂子在按摩店工作,在我媽看來是不正當職業,她會罵我嫂子是“出去賣”、把孩子丟在家裡。當著小孩的面說,很窒息。我真的受不了了,過去把小孩脖子掐住。我說你再罵他試試,我媽還是一直罵,我越掐越緊,想他死了,我自己也死了算了。我說你這樣折磨他還不如弄死他。
孩子緩過來以後,我媽就不敢再當著我的面那樣罵小孩了,雖然我知道她背地裡還是會。
上高中後,我就輕易不想回家,不想看到這種情況。我覺得那個小孩在走我的老路,而且我覺得他應該沒有我小時候那麼聰明,會用看書什麼這些方式來排遣痛苦。
果然,後來這個孩子很內向,在學校被別人欺負,有時還自言自語,跟別人沒法溝通,小學留了級。
全家只有我能跟他正常溝通。高中我放暑假回家,他就會很高興,跟著我,有一個暑假最後一天,我在那兒連夜寫作業,他就一直在那兒坐在旁邊陪著我,一直陪到後半夜。
我是所有人都想不到“你們家能出一個學習這麼好的”那種小孩,所以我媽對我有一種押寶感,經常說你哥哥姐姐連高中都考不上,不是學習的料,但你是,以後肯定能考上好大學,賺很多很多錢。
但一方面她對我重視,另一方面在我學習中也沒投入什麼。比如我很想買書,她不會給我買。他們覺得,別人都沒想買,怎麼就你想買呢。
全家的錢都在我媽手裡,從她那要點錢太難了。我每次跟她要錢,都要做很多心理準備。
比如我想買一本書,10塊錢,我就在心裡鋪墊怎麼跟她提、買了這書對我有什麼好處,都想好以後,再問她要錢,但一般還是要不到。
後來,我就開始留意她放零錢的櫃子鑰匙在哪兒,自己會偷偷拿。我測試過一個極限, 5毛錢以上她都是能發現的。我第一天拿了,最晚她第二天就會發現。
發現的後果很嚴重,因為我媽會打孩子,打的方式具備侮辱性,例如把褲子拽下來,拿老虎鉗擰大腿。
後來發生一件事後,我再也沒拿過她一分錢。當時櫃子裡少了一千塊錢,她認定那個錢是我拿走的。她把我逼到牆角,一直讓我把錢拿出來,用縫紉機上的針扎我。
當時我覺得一定要結束這個場景,沒有別的辦法,就自己拿頭撞牆,撞了好幾下,神志不清了,她再跟我說話,我就感覺自己說不出話來,她也被嚇到了,就不問我了。後來她自己在櫃子裡面找到了,放錯地方了。
她是不會道歉的,但會有一些愧疚的行為出現——表現為更強的控制慾。第二天早上她六點半就做好了飯,非讓我起來吃。掀被子強行把我弄起來,一碗稍微有點兒燙的小米粥,強行讓我喝,越讓我喝,我就越不想喝,最後她直接從我頭上就倒下去了。那天上學遲到了,因為我要把頭上的東西弄乾淨。
可能哥哥去世是她的一個遺憾,要從我身上補回來,但是她又用特別強勢的手段去補償,那些補償在我來看完全沒有必要,都不是我需要的,需要她支援我給我買書她不願意。這讓我覺得特別壓抑。
我和我媽長期處在這種關係當中。我能理解。我很同情、心疼她,但又挺憎恨她的,對媽媽的感情很複雜。現在,什麼也不剩下了,不會去帶入情緒,媽媽成了一件“事情”,沒有太多好或壞的評價。
其實媽媽的狀態也不是一直這樣。
我初中住校以後,我媽不需要再管孩子了,她就去太原找工作了。我家一般是我爸出去打工,我媽在家務農。她找到的工作是家政後勤類,一個月掙得比我爸還多,她挺自豪的。我去找她的時候,她跟我說,如果讓她早出來上班的話,家裡肯定錢比現在要多。
我去太原找過她幾次。第一次是初二暑假,她在太原一個醫院裡幫忙整理倉庫。她住在醫院宿舍,有一個自己的小隔間,她在裡面堆了很多收集的紙板和瓶子,我會跟著她一起去賣。每次賣完她就很開心,這是她正式工作之外的收入。
她跟收紙板的人很熟,把紙板賣掉以後,就用這三十幾塊錢去買很多菜,和我一起把菜拎回去,然後做一大鍋包子,讓我挨個喊別的宿舍的人一起來吃。我還記得當時住在她隔壁的是個實習醫生,因為吃了她的包子,答應要教我彈吉他。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摸吉他。
我媽很擅長做家政工作,業績很好。她會很自豪地告訴我們,有不少單位領導指名道姓地誇她。她還把自己給僱主做的包子和一桌菜拍下來發到姐妹群。
那時她會打扮自己,買了一條几千塊錢的黃金項鍊。她還會去太原的影樓,花兩百塊錢給自己拍照片,然後把照片貼在牆上。她給買過一床幾千塊錢的蠶絲被,說等我結婚時給我用。她也不算大手大腳花錢。只是因為這是她自己賺的錢。
我媽斷斷續續在外打工近十年,後來身體不好,就又回到村子裡了。有一天晚上她突然肚子痛,被僱主送到了醫院,查出急性胰腺炎,她就開始擔心自己的身體,家政公司也不接受她這個年紀的女性繼續工作。

絕育後懷孕對我媽來說可能是很意外、很痛苦的。但我小時候不會那樣覺得。從小我和朋友聊天時就一直會提這件事:我媽都絕育了,我還能出生。這是一種炫耀。

最近這幾年,跟朋友談起來才會感嘆女性的不容易,因為沒有百分百避孕的方法,如果女性不能把懷孕這個開關掌握在自己手裡,是永遠沒有辦法去跟男性平權的。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可能是因為我姐姐宮外孕的事。
她有點復刻我媽的命運。她20歲結婚,婚禮時已經懷孕四五個月,生下孩子過了兩三年又懷孕,但她當時不想要,就自己買了藥流,在家裡流產。過了幾年她第三次懷孕,覺得第一個孩子也長大一些,可以要第二個,就生下來了。
2020年初,我姐對我說起她例假來了大半個月了,經常肚子有點疼。我覺得不對勁,問有沒有去醫院查一下。她說沒有。過完春節突然開始封控,人心最慌亂的那幾天,一天半夜我姐夫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什麼血型,他說我姐進ICU了,宮外孕大出血。我姐是熊貓血,AB型的RH陰性血,家裡面就她是陰性,找不到血源。
第二天已經下病危通知,說再拖當晚就不行了。後來我姐夫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找到血源,姐姐才脫離危險。
姐姐扛過來以後我就在想,這件事要是發到網上,肯定有一堆人指責,說“為什麼不做保護措施”,還有“活該”之類的。但他們沒意識到,很多女性不瞭解自己的身體和生理常識。尤其是一些沒怎麼接受教育的女性——覺得女的就是這樣,反正懷孕了不想要就流掉,沒想過對身體造成的傷害。很要命,但沒有接受過科普的人,不會有那麼強的意識。我姐也沒有這種意識。
我哥結婚時,民政局給他們發了一本書,叫《新婚夫婦生育指南》,當時哥哥把書拿回來以後,隨便一扔,家裡也沒人會看。
我就拿來翻。是北京衛建委編的,一共三百多頁。封面左下角寫“未婚青年不宜閱讀”。現在想想,這本書其實是挺科學的,挺尊重女性的。比如說會寫,男性的哪些行為會造成女方的性陰影,怎樣的性行為是變態,丈夫性慾太強怎麼辦……
那個時候我只有11歲,大為震撼,但是看著看著,我感覺自己開始理解它是一本工具書這件事。當時我五年級,正好來月經了,看那本書感覺還是學到了一些什麼。

我的例假也一直不準,但是每次覺得有什麼異常,肯定會去醫院檢查一下,因為很多東西都說不準。卵巢裡面有一個組織叫黃體,會長大、變小。有人喜歡拿肚子收傘,一定的機率黃體會破掉——跟宮外孕後果差不多,也會腹腔積血。之前我有個朋友,在路上騎行摔了,當時也是肚子疼,我覺得可能是黃體破裂,勸她一定去醫院看看,一檢查果然如此。
這些事情都會讓我思考,有生育功能給女性帶來的是什麼
村裡人會說,女的就是因為生孩子,所以長壽、功德無量。一點道理都沒有。我覺得女性長壽是因為代謝比男性要低一些,像烏龜代謝就很低,可以活好幾百年。但就是有很多人會強行給生育冠名一些莫須有的好處。
我大學是學生物學的。過去都說子宮是保護胎兒的,但我學到後面發現子宮實際上保護的是母親,胎兒其實是女性體內有點像腫瘤一樣的東西,如果沒有子宮保護,就跟宮外孕沒什麼區別。
現在我覺得,我媽做了絕育以後突然發現又有了我,肯定是痛苦大於喜悅。但我沒有問過她的感覺,從來沒跟她聊過。她很少談論自己的痛苦。
我想當面問問我媽,她對生育是什麼態度,絕育後懷孕是怎樣的心情,對我姐姐和嫂子的事是什麼想法。但決定回老家這件事就讓我經歷了很長時間思想鬥爭,因為我家的事像連續劇一樣還在不斷出現新的鬧劇,我不想捲進去。
但6月中旬我還是回家了。
其實(平時)在家我媽是不說話的。就算我問她,她也不理我。就在我做心理建設、想著怎麼提起話頭時,我媽主動跟我說“你在網上那個我看過”——段子裡有一句話說“我媽有點重男輕女”,她說自己根本沒有,要是真重男輕女,“我都不會把你養大就送走了”。
她還原了送走我的場景,當時村裡麵人勸她說女兒長大又不用出彩禮、蓋房子,你留下就留下吧。我媽說自己聽進去了,覺得就是多一雙筷子而已,而且有“只要把她養大以後還要孝敬我”的想法。她覺得這些都不算“重男輕女”。
另外她看到我(長得像毛毛哥哥)以後,情緒可能是複雜的——如果當時她早發現、早早帶毛毛去治的話,可能還能救回來。其實媽媽離開屋子的時候,毛毛已經跟她說了自己身體不舒服、肚子疼,但是她沒有當一回事,去田裡了;她也很害怕,覺得像冤魂回來索命一樣。她怕到有點“精神分裂”,晚上睡不著,情緒也很不穩定。
最後她可能覺得送走的話,這個遺憾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彌補。這有點兒像《甄嬛傳》的劇情,毛毛是那個純元皇后。
我(之前)從沒主動問過這些事。看她主動聊起來了,我就開始問她當時為什麼想做絕育手術。她說,覺得自己已經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了,不想再生了。
我問,你覺得女的一定要生孩子嗎?
我媽說了一句“要命啊”,然後不說話開始看直播了。
我問(生孩子)有什麼好?
我媽想了一會兒,答不上來,說,“(你)能把人氣死!”
我又問,你覺得現在年輕人不想生孩子這個事兒正常嗎?
我媽說,肯定正常,如果現在回到年輕時候,我也不想生,一個人多瀟灑多自在啊。
我問為什麼,她回答生孩子給她帶來了很多痛苦,生完一個接一個,根本不由她自己控制,每多生一個,她都又要差不多幾年時間什麼都幹不了,只能帶孩子。
我才知道她可能經歷過產後抑鬱。她說“(生完)整個人跟精神病一樣”。
她還說,生孩子太兇險了,以前土話是“擺著棺材生娃”,十個裡有兩三個難產。她看到過村裡好幾個女人因為難產死了,所以自己每一次懷孕都會有點害怕。但是她又覺得不要這個孩子就是“傷天害理”,有了就要生下來,如果不想要可以送走。
講到這我媽自己提到了我姐宮外孕的事,她說我姐幸運,這麼危險的一關差點熬不過來了。我問我媽,那我姐現在為什麼還不去做絕育手術?我媽沒回答,嘆了一口氣,開始使喚坐在旁邊的我爸:你把冰箱裡的黃瓜拿出來,剛摘的玉米也拿出來。
我和我媽聊這些事,總是斷斷續續,有些問題是沒有迴音的,或者像這樣被迴避了。
她說我奶奶盼著她生孩子,她當婆婆也盼我嫂子生孩子,可是她又矛盾,討厭我奶奶盼她生。
最近我嫂子在跟我哥鬧離婚。我哥在外面吃喝嫖賭,(在家裡)打老婆,最後我嫂子受不了,出軌並故意告訴我哥,就是想跟他離婚。嫂子把全家人刪了,消失了。我一提到這事,我爸媽就趕緊看窗外,叫我聲音小一點。他們特別在意,怕被鄰居家聽到。
我追問離了嗎,我媽篤定嫂子過段時間就會回來,“孩子還能沒有媽媽嗎?”我說離婚讓孩子跟媽媽不就好了嗎,我爸笑了一下說怎麼能這樣,孩子是跟我們家姓的,怎麼能跟他媽媽走,我媽也附和,他媽媽才是外人,孩子是我們家的。
當時其實我特別想對我媽說一句:我們一家五口就你一個不是跟我們姓的,那你也是外人嗎?
我爸媽都知道自己的兒子究竟幹了什麼事,我偷偷看過我媽的手機,她在和我哥的聊天記錄裡罵過我哥“不是個男人”,可是轉頭又原諒了他,還試圖用孩子綁住我嫂子。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強烈的意識到什麼叫父系社會。
我一直支援我嫂子。她剛嫁到我們家時,我才10歲出頭,就一直問(她),你為什麼要嫁到這兒來,她以為我是不喜歡她。但實際上她後來才慢慢明白,我希望她離我家越遠越好。
知道家人(對哥嫂離婚)態度後,我把我哥刪了,也退了家人群。
這些都是段子背後的現實故事。
段子火了以後,工作邀約確實變多了。計劃生育法外狂徒的段子其實是個半成品,我自己對它很不滿意,不滿意到什麼程度呢?段子火了後,所有帖子我都沒點進去看過,我看不下去,覺得自己寫得不好,裡面很多用詞並不是很恰當。比如“我沒有被罰款,我爸媽白嫖了一個孩子”,其中“白嫖”被人揪出來罵,說我作為一個女性,為什麼要用這種辱女的詞寫段子。我並不是真的要辱女,面對這類負面反饋,我作為女性是高興的,但作為創作者又是羞愧和委屈的,現在的創作環境對女性是很有挑戰的。再寫到性別主題的段子時,我應該會更注意自查,有沒有被父權語系影響。
這次回來老家很熱鬧。鄰居家的女兒今年30多歲,憑自己的能力在太原開了連鎖整形醫院,賺了很多錢,開著價值幾百萬的車子回村。
村裡流傳著對她的(評價),賺這麼多錢,以後她的孩子有福了。落點仍然停在“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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