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歌手2019》
前段時間,蘇打綠在巡演中度過了自己的21歲生日。這是他們拿回姓名的第三年,與粗礪的世界交手的陣痛冷卻下來,肉眼可見的改變卻在隨時發生。
主唱吳青峰前年頻頻失聲,為了不讓觀眾失望,努力調整聲音的狀態。他曾經在一場演出中,為沒能完美演唱道歉:
“失聲對歌手來說是一件非常折磨的事情,但是今天有這麼多喜歡音樂的人聚在一起,我想,不管是你們還是我,接下來多多少少都會有很多很掙扎、很無奈的時刻,但我希望不管在什麼時刻我們都能有在生命中值得歌頌的東西。”
今天我們想聊聊吳青峰,在這篇文章之前,我們已經在音樂中和他輕輕碰過了肩膀。我們是歌頌者與聆聽者,一種世界上很美麗的關係。

01.
漂浮
對吳青峰進行定位是毫無必要的事情。音樂圈素有“獨立”與“流行”的分庭抗禮,而吳青峰更樂於做一個逃逸者,逃逸於所有限定詞的牽引,在空氣中漂浮,自由自在。
他從小就身處邊緣地帶,也早早地放棄了對歸屬的執迷。小時候被老師選入合唱團,他的聲音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只能演唱獨唱的段落。他發現跟別人不一樣也沒關係,還是有自己的位置,有可以做的事情。
他在蘇打綠時期就已經頻繁跨界,拿“韋瓦第計劃”的四季主題專輯來說,從《春·日光》到《冬 未了》,分別融合了清新民謠、英倫搖滾、古典詩歌和管絃交響。
個人專輯《馬拉美的星期二》更是各類音樂人的沙龍盛會,巴薩諾瓦樂界的小野麗莎、津輕三味線演奏家蜷川紅、法國聖馬可童聲合唱團……與他衝撞出和諧悅耳的樂音。
他的作曲方式與眾不同,不靠樂器,而是哼唱,有時候乾脆從貓無意間在鋼琴上踩過的幾個音符開始。他並不熟練掌握任何一門樂器,卻也由此擺脫了樂器和絃的侷限。樂評人王碩說,他能用一種接近什麼都不會的方式,創作出很多什麼都會的音樂人寫不出來的音樂。
他也作詞,很多是那種疊滿了嵌字、藏頭、典故的文字遊戲,無論是文字密度還是晦澀程度,都和經文有得一拼。在第33屆金曲獎頒獎典禮上,他的《小情歌》收穫了歌手餘佩真的感謝與調侃:
“我高中重考的時候非常喜歡你,太喜歡你的詞了,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在寫什麼,所以我就去問老師到底什麼是‘度秒如年難捱的離騷’?”
有趣的是,他作詞的另一首《遲到千年》,真的被選入臺灣國中二年級的國文教科書。甚至還有好幾篇碩士論文因他誕生,諸如《華語流行歌曲融入華語文教學——以蘇打綠四首歌為例》和《吳青峰歌詞修辭現象學研究》。
他對此的回應是“江湖郎中裝神弄鬼”,往往還會附帶一個受之有愧的表情。罪魁禍首或許是字典,小時候他沒有耐心看課外書,就去翻字典研究字形與字義,也奠定了他後來對現代詩的喜愛。
《聯合文學》雜誌嘗試將他的詞作納入某種詩歌的範疇,被他全然拒絕。“我覺得自己根本是在圈外,收不到訊號的地方。我沒有資格加入任何光譜,可是我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自成光譜,你們都會在我的懷抱之中。”

《太空人》MV
02.
薄膜
參與見證華語音樂幾度轉型的陳珊妮曾說,“努力迎合時代與潮流的人很多,最難的是像自己。”自成一派的吳青峰,從不認為忠於自我是了不起的事情。音樂於他,根本是一種自我療愈的本能。
成年之前,他會在家人爭吵或者不想見生人的時候躲起來,把音樂開到最大聲。音樂像一層薄膜包裹著他,然後四周開始上色,變成不一樣的風景。他也會趁家裡無人,照著二姐彈奏的鋼琴旋律有樣學樣,或者假裝為鄭板橋的詞作鋼伴,完全享受其中。
18歲他高三,在比賽的截稿日期前擠出了一首詞曲創作,從此找到了靈魂的出口。他不習慣向別人訴說心事,覺得太刻意,寫歌就順暢許多。從旋律和想象開始,在不需要多大的房間裡亂彈,心裡的畫面得以被描摹。他也重新被薄膜包裹,感到安全。
正因如此,他的音樂總是給人一種強烈的畫面感,而旋律和文字在背景中攜手共舞。就像他為蘇打綠創作的第一首歌的歌名,那是“空氣中的視聽與幻覺”。
好友安溥說他的創作力像李白,既是直覺式的,更是爆發式的。靈感常常在睡著之前到來,他要起起睡睡三四次,才能落個清淨,否則就會被夢追著跑,有時候是朋友給他放歌聽,有時候是直接對他說話,有時候又是一團灰色的煙霧。他說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過睡飽覺的感覺。
也有時候,同一首歌的詞曲創作延宕出不短的時差。專輯《馬拉美的星期二》的全部作曲早於作詞兩年,兩年前的曲子底色明亮,可需要作詞的當下他的心境卻是灰暗的。他擔心辜負這些歌,在夢中一拖再拖,直到再也無法拖下去。寫完之後,他再也沒有做過類似的夢,立刻鬆弛下來。
他大多數快樂的歌,都寫於不開心的時候。好比早期的《飛魚》,是他在飽受憂鬱症困擾的時候,被朋友拖出去看海的靈光一現。他生性敏感而容易受傷,但音樂創作賦予他強大的復原能力。
“寫完的當下,我就覺得已經跟世界溝通完畢了,就算我訴諸的物件不必定能聽到這首歌,我也不用等待任何回應,就已經跟自己達成一個協議。”

《譯夢機》MV
03.
蟬鳴
吳青峰說自己像蟬,大鳴大放的生物。
這不只關乎他蓬勃的創作力,也關乎一種天然的正義感。《掌聲落下》是對隱藏在電腦屏幕後的“鍵盤俠”的抨擊,《巴別塔慶典》是對無共識的現代人自說自話的嘲諷,《他舉起右手點名》是對極權主義引誘普通人作惡的憤慨。
邊緣者的身份,讓他敏銳地察覺弱勢及少數群體的處境。在《沙文》中控訴性別暴力,在《彼得與狼》中為“玫瑰少年”葉永志應援,在《牆外的風景》中呼喚婚姻平權。
他常常在音樂中觸碰社會議題,初心卻不是為了議題而議題。實際上他比誰都害怕“議題”二字會導向非黑即白的表態,進而在群體內部製造分裂。“光只討論議題,而忽略中間有血有肉的部分,直接跳過迷霧,是很可惜的。”
他不期待受到“勇於表達社會議題”的讚許,從始至終,他只是單純地捍衛自己想要的世界。所以在涉及自身時,他捍衛的動作也不會變形。
表達者難逃被誤解的宿命,他的《小情歌》就曾被誤認為迎合市場需求的作品。他因此較上了勁,有一年的時間不唱《小情歌》。等情緒過去,他幡然醒悟這同樣在欺負自己的作品,彷彿它做了錯事才見不得人。
多年後他在《……海妖沙龍》中把自己比作一艘搖搖擺擺的破船,無可避免受到周圍噪音的影響,依然忠於自我。他不改少年心氣地寫:“誰的嘰嘰喳喳甩也不甩,怎麼樣,咬我啊,我才不在乎”。
吳青峰難得的一點是自我而不自溺,他的音樂即便基底是酸澀、憤怒、灰暗的,總有一抹亮色點綴,那是他也許與生俱來的幽默感。
每當經歷不好的事情,他會將自己抽離出來,想象用未來的眼光回溯,就能把經歷變成笑話。從前他被爸爸拿蒼蠅拍抽打,在皮膚上烙下格紋。每次被同學問起,他都開玩笑說是烤肉被燙到。有一天同學忍不住告訴他:“你們家好爽,怎麼一天到晚在烤肉。”
他迄今最灰暗的經歷,是與前經紀人林暐哲近三年的著作權糾紛。曾經最信任的伯樂扯下面具,露出人性的猙獰面目。《……催眠大師》算是他對這段經歷的反芻,歌詞中的“伯樂已歿”和“把我還我”字字泣血,卻也不乏黑色幽默的段落。
他坦承,在創作完成的當下就已經開始放下。直到現在,他不介意把它當作警世寓言來演唱。

《巴別塔慶典》MV
04.
廢墟
蟬在大鳴大放之前生活在土壤裡,就像人無法一直與世界溝通,應該允許失語。吳青峰曾經在房間的燈上佈置樹枝型的裝飾,“關了燈,我覺得自己就像土裡的蟬一樣,在自己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之間糾結”。
如果吳青峰只是孑然一身,或許有可能不知疲倦地和世界大戰三百回合,可他早已經習慣了肩負他人的命運。他動過一次退圈的念頭,起因是媒體侵擾到了他在乎的親友。如果他熱愛的唱歌讓他身邊的人受傷害,他將無法自私地唱下去。
那段時間他去看了齊豫的演唱會,在聽完《橄欖樹》後痛哭流涕。齊豫說,在成為別人的橄欖樹之前,還是得先成為自己的橄欖樹。
第一張個人專輯《太空人》製作期間,他剛開始與林暐哲打官司,媽媽陪他出庭時情緒激動,他覺得自己有點不孝,又哭了一場。《太空人》整張專輯的概念,是一個癱瘓在床的病人的腦內活動,也是當時吳青峰的內心寫照。他正處在無法信任世界的階段,周身散發著低氣壓。
他的朋友們用迂迴的方式默默關心他,比如在他難得提出專輯製作的想法時,拼命幫他達成。對他來說,這些伸出的援手像黑暗中的光亮。而他得以在光亮出現的瞬間,一點點撿拾自身的碎片。
“在經歷的當下,沒有人能替我們分擔痛苦。但很多人意外的一句話,或許會讓我們放在心中很久很久,成為我們的浮木,不知不覺就救了我們。”
“在感謝這些人之外,我覺得我一向是少了一點體悟,就是我應該回頭感謝我自己。除了很愛寫很熱情,我覺得我其實真的算蠻努力的。”
吳青峰形容《太空人》是一座廢墟,一如涅槃重生的他自己。他飽嘗了暌違已久的泥土的滋味,又把不好的事情化為泥土的養分。在這樣的意義上,廢墟並不滄桑,反倒是生命力最旺盛的空間,能夠自由地融入每一個需要被擁抱的存在。
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自己。在隨後疫情嚴重無法出門的日子裡,他有好好與自己相處。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地進行腦部活動,遠遠的,貓在注視著他,舒適而又自在。
他喜歡的美國歌手多莉·艾莫絲有句歌詞,“I would cry 1000 more oceans if thats what it takes to sail you home”。回頭追索,他驚詫地想起《太空人》專輯的最後一句正好是“謝謝你等我,我回家了”。
“你”和“我”都是他自己,他用眼淚牽引自己回家。

《一點點》MV
尾聲.
37歲是吳青峰真正的成年禮。這一年他釋出了自己的第一張個人專輯,第一次脫離樂團的羽翼重新出發,第一次發現自己最適合的身份是歌頌者。
他的音樂與歌聲,有一股巨大的溫柔的力量。他遭受過世界的惡意,所以懂得痛苦的感覺。但當他理解了惡意同樣來源於痛苦,就選擇用溫柔來作反射。
他點進過罵他“娘”的人的微博,發現大部分的他們比他懦弱。“如果他們有一天接受到像他們罵我一樣的謾罵的話,絕對會比我易碎。”
他的創作是他療愈自己的方式,讓他受盡挫折卻毫髮無傷。而對他的創作產生共鳴的人,是額外的禮物。他不介意這些共鳴是美麗的錯誤,歌頌者與聆聽者隔著靈魂的薄膜互相對話,沒有誰比誰知道更多關於世界的真相。
第二次成年之後,他對身為歌頌者的自己也變得溫柔,允許聲音偶爾的旁逸斜出。曾經他為了配得上別人的誇獎,逼自己每首歌從頭唱到尾零失誤。如今他要接受聲帶的退化,用過去好幾倍的力氣,來維持及格的狀態。
也許做不了常青樹,但觀眾教會了他現場的意義——不管聲音是否完美,每一次共度的時光都獨一無二。最重要的是他喜歡唱歌,喜歡的事情要開心做,因為“笑著流淚是比真心難過幸福很多的事情”。
資料來源:
《聯合文學》、Vogue Taiwan、天下雜誌、耳朵借我、點燈 人生好風景、美麗佳人、今晚9點見、人物、愛思不S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