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網課入侵這個詞日漸變得遙遠,但曾經發生過的事,留下的創傷,永遠都在那裡了。分別前,一茉突然轉頭對我說,經歷過媽媽離開的悲傷,一些變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比如那些勇氣,埋在土裡,生根發出了一棵小芽。她知道,這棵小芽會慢慢長大,長出一棵大樹,「沒有人能再掰斷它」。
文|呂蓓卡
編輯|楚明
圖|(除特殊標註外)受訪者提供
一茉留著日式微燙的短髮,脖子後面有一小片心形的刺青。10月底在杭州見面前,她猶豫了一下,沒騎她那輛銀黑色的摩托車,說怕我看到她太詫異。
在她成長的地方新鄭,一個河南的縣級市,女生身上有其中任何一個元素可能都是「另類」的。到杭州上大學,她才敢買這些酷颯的東西,最近剛購入一個黑色單肩皮包,上面紋著一條金色的龍。
一茉的雙胞胎妹妹一然和她有著完全不同的風格。雖然倆人一起長大,長著一模一樣的臉,可以解鎖彼此的蘋果手機,但一然喜歡可愛的動漫,愛玩cosplay、愛畫漫畫,是美術生,在上海念大學。我見到她時,她穿著一件制服短裙。
她們性格雖然不同,但有著相似的底色。她們都很愛笑,習慣替別人著想。去媽媽墓前祭奠,會買貴一點的水果,因為聽爸爸說,可能這些水果會被打掃陵園的嬸嬸們吃掉。她們也都想離開縣城,在大城市紮根,再也不回去。
這個心願裡有她們逝去的媽媽劉韓博的影子。一然加了媽媽中學時代一個朋友的微信,那個阿姨當年學了美術,現在在鄭州開一家畫廊,每次刷到她的朋友圈,一然都會想,如果當年媽媽也能如願學美術,她現在的人生就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不會念師範專業,畢業後不會回到河南新鄭做一名高中歷史老師,在女兒們看來,她更不會經歷兩年前那場「網課入侵」事件,在事後的當天猝死離世。
我和一茉、一然見面的兩個多月前,這起案件剛剛在法律上有了結果。
入侵劉韓博網課滋事、播放罵人影片的兩個成年人被行政拘留15天,和三個涉案的未成年人一起進行了賠償,併到劉韓博墓前道了歉。
至此兩年,22歲的一茉和一然才終於願意面對新的生活。她們說,如果我早來一個多月,或許她們還無法平靜地聊起媽媽以及那件事。因為回憶起來,還總是有太多的憤怒和疑惑,以及內疚,責怪自己沒能早一點察覺。
在那之前,她們平時和媽媽單獨打電話的次數不多,交流都是在一個十幾人的大家庭群裡,少了一個人說話並不明顯。所以家裡人一直不知道,其實早在劉韓博猝死的半個月前,2022年10月12日,針對她的網課入侵就已經開始了。
這天的歷史課晚自習上,兩個學生用小號進入劉韓博的網路課堂,放了一段音樂,之後被踢出釘釘會議室。如果只是這一次,一茉後來覆盤,媽媽作為有20多年教齡的老師,或許可以理解課堂上總有調皮搗蛋的同學,不至於消化不了。
當時在新鄭三中,被入侵過網課的老師不止劉韓博一個。他們已經跟學校彙報,只是還沒人知道怎麼解決。
其他老師遇到的網課入侵更加激烈,不僅放音樂,入侵的這些人還會開麥說話、刷屏騷擾甚至辱罵師生。在當時,這類現象已經多次引發關注,甚至網上還有一個專有名詞叫「網課爆破」。
學生只要把會議號分享在社交平臺或者qq群裡,網上就有人打著「造福學生」的名義幫他們入侵一堂網課,發動一場對老師的網路霸凌。
但劉韓博經歷的不只這一次。之後的半個月,一茉猜「他們可能覺得媽媽沒有反抗或者怎麼樣的,就開始拉更多人進來」,形式也從放音樂升級到辱罵。根據最終的卷宗顯示,劉韓博的課堂一共經歷了8次入侵,涉案5人。
這個數字讓一茉每次回憶起來都有些憤怒。在她眼裡,媽媽不太沉迷於電子產品,哪怕有手機還是愛寫信,和爸爸之間交流的信件攢了厚厚一沓。她喜歡在家看書和紀錄片,每次路過報刊亭總要進去買兩本雜誌,也用不慣手機。劉韓博遇到入侵的一個月前,一些會議平臺剛剛針對「網課入侵」的現象作出調整,老師可以一鍵關掉所有人的音影片、共享螢幕的許可權。但上網課兩年,劉韓博還沒能熟練使用螢幕共享,經常用手機進直播間,電腦開啟課件,手機對著電腦講。
這些讓她在面對網課入侵時可能更加脆弱和無措。在學生眼裡劉韓博總是對誰都笑盈盈,不怎麼批評人。這都讓一茉覺得,這些入侵的人「撿軟柿子捏」。
半個月裡,家人唯一一次察覺到不對勁是2022年10月21日那天。平時只有劉韓博一個人在家,這天週五,在鄭州工作的丈夫下班回來。他在臥室聽到劉韓博在客廳上晚自習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趕緊去看,電腦裡傳來難聽的罵人話,「甚至到涉黃的程度」。他曾對《人物》說,見她手忙腳亂,強行幫她把電腦關了。
事後,劉韓博跟他討論起來,應該是有人把會議密碼透露出去了,否則別人進不來。但他以為是偶發情況,安撫了幾句,也沒有跟一茉和一然講,之後就再也沒回家。
直到10月28日晚上,他給劉韓博打電話沒人接,都以為她還在上網課。作為高中老師,劉韓博的時間和學生一樣被排得滿滿當當,經常晚上7點多下課,8點多又上晚自習。
2022年10月31日早上6點多,這不是上課的時間,電話還是沒回。8點多,學校打來電話問他,說劉韓博已經缺了兩天課。他才立刻打了110,找了物業,「我說家裡邊出事了」。

劉韓博生前直播的辦公桌。
也是在2022年10月31日,一茉和一然分別接到大伯的電話,但對方只說爺爺不行了,要一茉和一然趕緊回去。
一茉先給一然打了電話,讓她在虹橋站等著,倆人一起走。時隔兩年,聊到這個細節,姐姐說,是擔心一然撐不住。但妹妹說,以為是一茉崩潰了。在生活的拐點,姐妹倆都希望成為對方的精神支柱。
這一路上,她們不是沒懷疑過出事的人可能是媽媽。首先是爺爺身體不好很多年,家人應該早有準備,怎麼會哭成這樣?其次在車上,一然收到堂哥發來的微信,「真沒想到是你媽」。
這句話像一種佐證,但一然不敢承認。追問過去什麼意思?對方撤回,補了句,回家再說吧。她立刻急了,在車上大聲質問爸爸和大伯,「到底誰去世了?」他們還是瞞著。一茉甚至心虛地開了句玩笑,「不會是咱媽打咱爺了吧。」
但她們清楚,媽媽性格溫和,不可能打人。
一直到家,爸爸才說,媽媽生病沒有搶救過來。猜測成真的那一刻,一然當場就崩潰。而一茉更多是發懵,劉韓博的死亡報告上,病因寫的是猝死。她想不明白,「媽媽是家裡最養生的人,怎麼會(猝死)?」
她和一然翻了劉韓博的手機,開啟釘釘,看到學生髮來的道歉訊息:「劉老師對不起,如果當時我勇敢一點,你應該就不會走了。」
她們這才覺得事情不對。一然加了這些學生的釘釘,追問之下,才知道那天有人入侵了媽媽的網路課堂。差不多同一時間,媽媽曾經的學生,也是一茉的高中同學給她發來一段影片,就是10月28日這天的網課錄屏。
媽媽正在給4個班的100多名學生布置作業,一個id叫「夢之淚傷」的人共享螢幕,放著大張偉的《陽光彩虹小白馬》,在白屏上打出「你瞅啥,我是夢淚。感謝發來的會議號,都給我低調點」。幾分鐘後,對方開始打字罵人:「你在狗叫什麼?」中途隔壁班主任牛老師來幫忙,也一起被罵。
錄下來的影片裡,劉韓博的聲音越來越無措,反覆跟那些入侵者說:「你們出去,別搗亂,我把你們都截圖了,我去找校領導。」她開始顧不上說普通話。在一名學生的記憶裡,後來劉韓博氣得哭了,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上自習吧」。
經歷第8次網課入侵後,沒人知道她的哭裡積壓著怎樣的情緒,但這種心理不是無跡可尋。
中科院心理所教授陳祉妍曾對《極晝》解讀過老師面對突發的網課入侵時會有的反應:教師作為一個典型的助人型別的職業,容易對自己有過高的要求。經歷網課入侵後如果情緒沒有得到很好的恢復,「可能會在回溯整個過程時,陷入長時間的負面情緒,覺得是自己的錯」。
這也同樣是一茉對媽媽劉韓博的理解,她自尊心強,一次可以理解為搗亂、偶然,「但是8次誰忍得了」?「她會覺得你是不是討厭我這個人?這種事有點上升到人格侮辱了,對她觀念的打擊特別大。」
《人物》在2022年訪談過一些同樣遭遇「網課入侵」的老師,讓他們難以忍受的除了辱罵本身,還有老師被氣哭、失控的樣子還可能被錄屏後發到網上。一位剛工作半年的老師在試圖詢問「為什麼」時,對方說:「連結是你學生髮我的,你招人『恨』,就是故意找機會整你。」
劉韓博在半個月裡經歷了8次,這樣的震驚與恐懼可能也在不斷累積。丈夫事後趕回家,發現家裡的鍋還是乾淨的,沒有做過飯的痕跡,水壺也沒燒水。走之前,劉韓博連飯也沒有吃。
「我說不行,這幾個小崽子是誰,我一定要找出來。」一茉徹底被憤怒點燃,「滿腦子想的就是我要討說法,我要討公道。」
她迅速報警,警察和釘釘取證後,得到了上課的原始影片。她決定不能只等著,自己也要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找了當時網課的班主任,也加了那晚上課的班群,但很快又被移除了群聊。
有劉韓博的學生願意私下給她分享一些這半個月網課的圖片、影片,但牽扯到作為目擊者與警方和媒體溝通,「大家就退卻了」,一茉說。
11月2日,沒有更好的辦法,她根據已有的聊天記錄、影片,連發了6條微博,徵集線索。為了讓聲音更大,她找來同是學傳媒的同學、朋友和各自認識的博主一起轉發,當天,劉韓博的事情就上了熱搜,也讓網課入侵引起了足夠多人的重視。
一股力量在一茉身上爆發了。一夜之間,她作為姐姐成為家裡的支柱。媒體紛紛找來,她擋在爸爸和妹妹的前面。爸爸還要上班,還要養家,一茉擔心他也垮掉,每天晚上就先陪爸爸說話直到他睡著,自己再回房間和朋友打電話入睡。
那段時間一茉還在為考研複習。這件事後,考研成了她一定要向媽媽兌現的承諾,經常會整理完手上的線索,再做一張英語卷子。
劉韓博遺體火化那天,妹妹一然在殯儀館抱著媽媽的照片,一茉還在旁邊拿著手機「噼裡啪啦」編輯微博。一然說,「她當時認真到,好像這件事幹成了媽媽就能活過來一樣。」

劉韓博
一然不知道姐姐身上的力量是從哪裡來的。和一茉不同,面對媽媽的離開,一然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每天「起床就哭,哭到沒力氣了吃飯,吃完飯有力氣了繼續哭」,哭到恍惚,「我現在是活著嗎?現在是現實嗎?」
姐妹倆雖然臉長得近乎一樣,但妹妹一然比一茉更高,骨架也更大一些。一茉一米六左右,體重只有90多斤,在一然眼裡是有些柔弱的。大一那年,一茉被室友排擠,她也只是選擇隱忍,一度瘦到80多斤,所以一然沒想到,這次她能這麼幹。
警方立案後,很快鎖定了嫌疑人。之後,一茉一直試圖跟警方溝通,不停提交新的證據,希望推動案件以刑事標準立案。一旦涉及刑事立案,對事實因果關係認定將極為嚴格,所以整個案件的偵查、向檢察院移送、補充偵查等,用了近20個月。
這20個月裡,一然看著姐姐頭髮越剪越短。
因為要在各個機構之間來回跑,一茉會聽到一些話,「小姑娘家脾氣怎麼那麼衝」?她最短的一次把頭髮剪到了耳朵上面,剪成「男孩子」的樣子。
「我就覺得,如果我是男生,你們是不是就不會這樣說?如果我的外表看起來就很反骨,你們是不是就不把我當一個很弱的小姑娘看待?」
一茉說,她其實中學時就想剪短髮,但那會兒,她總要維持乖巧的女孩形象,留著劉海,扎兩個麻花辮。她很早就想紋身,但在保守的縣城環境裡不敢,只能週末在網上找一些紋身的手稿臨摹。大一來到杭州,她才敢在脖子後面紋了一顆小小的心。
媽媽出事後,一茉時常自責,自己早一點勇敢起來,「是不是就可以保護好家人?」
姐姐身上的這些「反骨」,很多是妹妹一然不知道的。高中時,一茉因為學了編導,明明成績可以進快班,也只能在平行班上課。她氣不過,覺得不公平,還給校長寫過信,但最終信被級段長攔了下來。
這種對「公平」的敏感,一茉回憶,很大一部分是媽媽劉韓博對她教育的結果。一茉高三那年,劉韓博訂購了報紙,每天中午,母女倆在一個學校,一邊吃飯一邊看。劉韓博總說,希望她能看看更大的世界。
一茉也曾對媽媽劉韓博有過複雜的感受。她們所在新鄭三中是衡水模式,早上6點40上早自習,中午只能趴在桌子上睡覺,12天回一次家,中間沒法兒洗澡,像機器人一樣生活,逼仄、壓抑。媽媽作為老師,在一茉眼裡,「是這個系統的構建者」。
高考她想學編導,卻被父母勸了很多次。理由是文化課成績還可以,就別走藝術生了。在縣城的教學體系裡,藝術生是邊緣的。一茉因此難以理解,「媽媽這樣的要求,是不是她認同這個系統?」
直到一茉大二,有一些實習和兼職,也寫劇本賺到了生活費,經濟獨立作為一種自我證明,才一點點打消劉韓博作為母親對女兒所選事業的疑慮。一茉也開始理解母親:「在高中的系統裡,大家其實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母女關係和解後,一茉的體重從80斤漲到了100多斤。每次她和媽媽打電話都想多聊一會兒,但媽媽很忙,總說「對你挺放心的,知道你在那挺好,過你的吧」。
「我就覺得她終於信任我了。」一茉說,但新生活好不容易進入正軌,只有一年多,就被徹底撕碎了。
悲傷和憤怒激起了一股巨大的能量,讓一茉再也不想像過去一樣習慣退讓和忍耐。這件事不解決,一茉說,她沒有勇氣開啟新的生活。她時不時就推一把案情的進展,把自己蒐集的證據整理一下。她想好了,如果研究生開學還沒有結果,就休學。
中間奶奶也勸過她,別老想這些事,解決成什麼樣子都可以。一茉不接受,「這個事不解決,你讓我後半輩子怎麼過?」
為了在生活中重建秩序,作為姐姐,20歲的一茉也扛起了縫合家庭的重擔。妹妹一然大二學業正忙,很快回到了學校。一茉一邊為考研準備,一邊有意識地陪著爸爸上班。
爸爸還有臥病在床的爺爺以及姥姥姥爺要照顧,她不想看到爸爸再垮掉了,每天就在爸爸辦公室找個地方聽課、做題。考試前一個半月,她整夜失眠,到醫院開了安眠藥,也要先看著爸爸入睡,再自己回屋吃藥。
2023年初,劉韓博離開後的第三個月,一茉在手臂上紋了第二個刺青。那是媽媽的生日,她以此為紀念,也提醒自己要勇敢地直面這一切。

一茉
親眼見到網暴者和他們的家屬之前,一然經常想,網上的這些「噴子」都是什麼人?什麼樣的人才會這麼做?今年夏天,這些虛擬的形象在她腦海裡有了具體的模樣。
中間兩次補充偵查後,警方對此的闡述是,涉案的兩名成年人有的雖然只來過一次劉韓博的課堂,但他們曾多次入侵全國各地其他老師的網課。其中一名成年人吳某,23歲,先後8次入侵多個學校多個老師的網課;另一個成年人田某,21歲,更是先後17次入侵西安、河南等多個學校的網課。在劉韓博去世後,他仍在繼續這個行為,累計影響了超過5萬人。
這種透過網路進入課堂滋事、實施辱罵,且嚴重擾亂公共教學秩序的行為,在今年5月份被新鄭公安以涉嫌「尋釁滋事罪」移交到檢察院。因為追究刑事責任缺乏嚴格的因果關係論證,兩名成年人沒有上升到刑事處罰,被不予起訴。最終,他們被行政拘留了15天。
至此,一茉和一然清楚,這是她們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了。得知訊息的那天,一然說:「我真的覺得我姐太牛了。」
整個過程只有最後談賠償的環節,爸爸找了公司的律師幫忙,很多時候,都是靠一茉一個人推動的。舅舅也說,「(一茉)這傳媒沒白學啊。」
為了讓涉案的5個人到劉韓博的墓碑前道歉,8月6日,在保留行政拘留的基礎上,一茉代表妹妹、爸爸、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簽了對這5個人的和解書。
拿起筆的那一刻,一茉沒有猶豫,她太想給這段生活畫上句號。簽完字,道歉的流程才能正式開始。因為這5個人來自不同城市,拖拖拉拉了一個半月才完成。
這一個半月裡,姐妹倆沒有感受到復仇的痛快。相反,親眼見到網暴者和他們的家屬後,一茉和一然的心裡像被扯了一下。
3個未成年人在劉韓博墓碑前哭得稀里嘩啦,一個勁地磕頭說對不起時,一茉也心軟過。孩子的父母從頭到尾都在說,不是故意的,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一名家長甚至解釋,自己的孩子已經愧疚得想自殺。
但一茉自始至終沒看到這3個人的臉,他們最後也沒摘下口罩。
兩個成年人沒來,但他們的家屬來了。其中一個姓吳的男子,23歲,他的姐姐和爸爸從江西村子裡趕來。一然記得,他爸爸只有一隻手,是個殘疾人。他姐姐皮膚黑黑的,扎著一個低馬尾,身上的黃色T恤、灰色工裝褲和背的包都舊舊的,說起話來怯生生。
她讓一然一茉很意外,看起來她們年紀相差不多,但這個姐姐已經有兩個孩子了。一然沒忍住問,吳某為什麼不來?他們說,「他不想來。」
這句話惹惱了一然,「我心想他這麼大人了,自己做錯事,不想來?」他姐姐試圖解釋,弟弟讀書很差,很早就退學,吃了沒文化的虧。但一然心想,「沒文化就是他這麼做的理由嗎?」
談到賠償,對方面露難色。一然記得,根據這個姐姐的說法,弟弟賭博,打工的錢都拿去還債了,她自己還有兩個孩子要養。她不像撒謊,因為最終,他們全家借了一段時間,才斷斷續續把錢還上。
那個時刻,一然想過,要不賠償少談一點?她同情眼前這個戴著眼鏡的女生,會想這個錢會不會也是她拿。
但這些話,一然不敢跟一茉說。走到賠償這一步,一然知道,都是姐姐一茉在出力。賠償是道歉的重要一部分。
實際上,這件事對一茉的衝擊不遜於一然。她也遲疑過,「為什麼偏偏是這樣的家庭?」
另一名來自西安村子裡的田某,只比姐妹倆小一歲。根據他們家人的敘述,田某媽媽臥病在床,爸爸靠打零工為生,還在領低保,田某也是早早輟學。
這兩個人都讓一茉覺得唏噓,「他們孩子的本性可能也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我不知道人為啥會有這樣的命?父母難成這樣,還要去給孩子兜底。」
姐妹倆感受到了一種人生的複雜況味。這些人的形象在她們腦海裡縈繞了一個多月。她們也試圖理解過他們的動機,戾氣的緣由。但到最後,一茉和一然總要反覆提醒自己:自己的媽媽更可憐。

圖源視覺中國
這件事結束後,一茉和一然都申請了新的微訊號,不想再看以前的東西。她們以這樣的方式告訴自己,要走入新的生活了。
但綿密的情感並不似想象中容易切割。一茉的研究生還是錄取到了本校。今年9月份開學那天,杭州又是一個衣服都晾不幹的雨季,一茉站在學校門口,旁邊是曾經和媽媽來過的商場,她提著行李箱想轉頭就跑。
除了熟悉的環境總提醒著她兩年前發生的一切,一茉抗拒回母校,還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她沒能完成和媽媽的承諾考上南京大學,在複試時候被刷了下來。這裡有一種無處訴說的委屈,因為即便在處理案件中壓力最大時,她還在逼自己做卷子。但她永遠沒機會跟媽媽解釋了。
另一個原因是這件事後,一茉變得害怕告別。我們走在一茉學校附近的錢塘江邊,這是她上大學後老來的地方。新修的沿江步道朝著西邊,可以看到寬闊的日落。原來的朋友都不在這兒了,一茉對我說,她很害怕永遠再也見不到一個人的感覺。
她用一個多月適應新的生活,其中包括開始學塔羅,買了一輛二手的摩托車。她很愛惜它,停在學校旁邊商場的地下停車庫,每次走路過去要15分鐘。她說,「寧願不吃飯,也要給摩托車加95號的油。」
每個想要依賴母親的時刻,一茉就反覆從記憶裡撿起媽媽身上發生的很多事。
她總是想起一句話。高考完母女倆來杭州複試那天,從鄭州出發,坐飛機不到2個小時,但媽媽劉韓博非要坐綠皮火車的臥鋪,晃晃蕩蕩一夜,13個小時才到。她當時很不理解。凌晨,醒來看到媽媽劉韓博獨自坐在窗邊,不聽歌,不看手機,就呆呆地望著窗外。她走過去,問媽媽到底多早就醒了,她回的什麼一茉記不清了,只記得一句,「人生真是一趟旅行啊」。
這兩年,一茉反覆琢磨才理解其中的含義,「她只是想有這個體驗」。如果不是工作和家庭,「她一定有很多自己想去的地方」。
一茉和一然都是在這兩年才清晰地梳理出了媽媽劉韓博的生命線。
一茉記得媽媽劉韓博提過,當年在武漢讀完大學其實很想留下,但經濟條件限制,她讀的是不收學費的師範專業,畢業後只能服從分配,回到了村裡教書,過上循規蹈矩的人生,以事業為重,結婚後以家庭為重。

年輕時的劉韓博
「我就覺得她年輕時候像我們一樣,知道自己為什麼走出去,為什麼不想回去,只是我們有選擇的權利,她當時沒有。」每次想到這裡,一茉就覺得如果媽媽還在,她一定不願意看到自己也像她一樣,「老老實實讀個本科,老老實實考個研,後面老老實實結婚」,「她一定會支援我想當什麼樣的人就去當。」
今年暑假,她瞞著家裡去考了摩托車的駕駛證。每次遇到生活的挫磨,兼職找工作被欠薪,就自己去爭取。和男朋友的關係裡受了太多委屈,有天晚上坐在馬路邊哭著哭著想到媽媽,就決定不再忍受。她判斷一件事的標準變成,「如果媽媽還在,她會不會覺得我委屈?」

一茉的摩托車
一茉沒有再把頭髮留長,她意識到,自己做的都是早就想幹的事。
一然的變化不像一茉那麼顯性,但她也有一句總是回憶起來的話,那句話讓她意識到,自己生命裡的某一部分,是想替媽媽活著的。
那是大一暑假的事。她提前回家,姐姐還在杭州,爸爸在鄭州上班,家裡只有一然和媽媽兩人,為了節省空調費用,經常待在一個臥室。一然躺在床上聽課,媽媽坐在桌邊看書。那是她們談話最多的時候。
一然在那時才知道,為什麼姐妹倆小學時就被送去學畫畫。這是媽媽未解的心結。劉韓博高三時,也曾有過機會讀美術專業。當時學校有人來宣傳,招美術生。她想去,但父親不懂,沒同意。成績不夠本科,也沒能復讀,她最後去武漢讀了師範。
一茉小學畢業就不學畫畫了,一然倒是一直學了下去。初中,劉韓博就給一然請了單獨授課的素描老師,規劃了美術生的方向。一然最終考到上海,學了服裝設計專業。
有一天,劉韓博坐在桌子邊突然對一然說了一句話,「你能做我的女兒也是緣分吧」。這句話時隔多年在回憶裡被打撈起時,一然才明白,自己原來幫媽媽完成了心願。
劉韓博對武漢的執念一直烙在一然心裡。媽媽大學時也曾排練舞蹈,參加朗誦比賽,有豐富的校園生活。結婚後,她還找機會在武漢買了一套只夠兩個人住的小房子,準備退休了和丈夫兩人去武漢養老。有次她知道一茉在杭州讀書,談了個新鄭的男朋友,把她大罵一頓,「她說讓你上學,讓你出去,不是為了以後讓你回來的」。
一然再也不想回老家縣城。她總覺得媽媽劉韓博的人生在小地方被浪費掉了,「她從出生到上學,到結婚到生子,再到孩子上大學,好像完成了一些很重要的人生任務就走了一樣」。研究生的方向,一然選了跟美術貼得更緊的專業,她想留在上海。
今年為了考研,一然也開始早睡早起,不像過去那樣熬夜,她時常想,「要是媽媽還在,會不會誇我?」有一天,她發了一條朋友圈:原來成長這件事,總有人會開倍速。
稚嫩的痕跡還留在姐妹倆身上。一然努力維持正常,不表現得那麼悲傷,她想,這樣「家人也會好起來」。一茉騎摩托車時換擋還不夠熟練,安眠藥也還沒有戒掉。到公司實習她會刻意穿一件棕色皮衣和白色西褲,畫上全妝。雖然她不喜歡化妝,但這樣能顯得更像大人。一然喜歡姐姐變得比過去果斷,更酷更颯,但她也知道,「她其實是想讓自己看起來無堅不摧一點」。
2024年,網課入侵這個詞日漸變得遙遠,但曾經發生過的事,留下的創傷,永遠都在那裡了。分別前,一茉突然轉頭對我說,經歷過媽媽離開的悲傷,一些變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比如那些勇氣,埋在土裡,生根發出了一棵小芽。她知道,這棵小芽會慢慢長大,長出一棵大樹,「沒有人能再掰斷它」。


一然(左)和一茉(右)
(應受訪者要求,一然、一茉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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