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後抑鬱第五年,她終於找回了自己

直到 35 歲,備孕多年的李茉莉才生下孩子,成為母親。隨後三年,“媽媽的責任”持續、反覆地淹沒了她。每時每刻都有具體的事情在侵佔她的時間和心力。
作為一個新手媽媽,她的付出、投入被認為理所當然,還總有人教育她:做得不對、做得不好。
她好像失去了自己的價值。
產後抑鬱之後,李茉莉經歷了兩年的心理諮詢,逐漸重建了自我。她決定去幫助更多像自己一樣可能被困住的女性。
01
遲到三年的產後抑鬱
生孩子之前,李茉莉聽說過母乳餵養的折磨,但只有當自己親身體驗,她才明白有多讓人崩潰。
新生兒每隔兩小時就要喝奶,夜間也不例外。夜晚以兩小時切割,5 個兩小時就天亮了,夏天還要更短。有時候她還沒睡著,孩子就醒了,又開始新一輪的迴圈。起初是被動的,後來零碎的睡眠就成了常態。
那三年裡,“我的物理空間、我的精神空間、我的心理空間全部被侵佔了。”李茉莉說,“(生孩子後)我全部都圍繞孩子轉,我讀書的需求、跟朋友交流相處的需求、參與社會活動的需求都被忽視了。”
直到孩子上幼兒園,她終於有時間照顧自己的需求時,產後抑鬱延遲到來了。那時她已經放棄工作,做了 4 年多的全職媽媽,跟多數社會關係逐漸疏遠。
回憶起來,她也很難說清楚,是因為生育顛覆了她原本的生活秩序,還是一件件小事的疊加壓垮了她,又或是兩者都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崩潰的訊號早就出現了。
剖腹產那天,她躺在手術檯上一直髮抖。雖然沒有痛感,但她清楚地記得肚皮被如何劃開,“傷口被用力地撕扯、扒開。”孩子終於被取出。
那幅畫面刻在腦子裡,她覺得自己像一塊躺在砧板上的肉,毫無尊嚴可言。“我不知道用什麼詞來形容那種感覺,我就這麼一直在抖,被推出(手術室)還一直在抖。”李茉莉說。
生產完,她看到自己被撐得過大而鬆垮褶皺的肚皮,滿布妊娠紋,她覺得“很噁心”。作為一個身材管理很好的人,懷孕期間,她嚴格控制飲食,沒有發胖,但是肚子卻不由她控制。
她用了很多方式去對抗下垂的肚子,至今仍堅持健身,但都收效甚微。
“這個部分是非常難以面對的,身體的殘破感。”後來,她開始長時間地躺在床上,無法入睡,只覺得深深的疲憊,什麼鬧鐘、意志力都不管用。到了該起床時,她又很難做到,終於勉強爬起來了,“又不想動”。
她知道,自己必須尋求幫助了。

事實上,在過去的三年,李茉莉嘗試過很多方式轉移注意力。她恢復跟朋友見面聊天;還去跳舞、健身,每週固定做幾次運動——因為聽說運動對抑鬱狀態有幫助。還是快樂不起來。
有一次她約了朋友出門旅遊轉換心情。從第一天開始,身邊人一直打電話勸她回家,“好像家裡沒有媽媽就無法運轉了,沒有媽媽就會雞飛狗跳一樣。”雖然出門一週,她也沒覺得放鬆。
她嘗試跟身邊人求助。她向伴侶講述她的痛苦,伴侶卻不能理解。經濟上,她有積蓄,伴侶也有持續可觀的收入;生活上,除了父母幫忙,她們還花錢請了保姆。
看著她每天很痛苦的樣子,伴侶不解:“有這麼多人在幫你,你為什麼還要這樣?”
事實上,圍產期抑鬱症是孕期和產後最常見的疾病之一,也是一項重大的公共衛生挑戰。《柳葉刀-公共衛生》釋出的一項研究顯示,在懷孕期間或產後的第一年,全球每 5 位孕產婦中就有 1 人受到抑鬱症影響。
雖然具體原因尚不明確,但圍產期抑鬱症不是個體問題,而是生物、社會和系統因素之間複雜的相互作用。身體上荷爾蒙劇烈的變化、身體康復的問題,心理上對新角色的適應與焦慮,以及社會壓力和期望,都會對產婦的心理狀態產生影響。
李茉莉能感覺到,成為全職媽媽後自己的焦慮感越來越重。一方面,積蓄的日漸減少讓她逐漸失去安全感,另一方面,伴侶身上養育家庭的壓力也會有意無意地轉嫁到她身上。
2020 年,她決定去做心理諮詢,每週一次,每次一小時。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每次都重複地講述自己的痛苦、難過。諮詢師是一個好的傾聽者,從不評判她。
半年後,有天講到童年發生的一件小事時,她突然崩潰大哭。這是她第一次在諮詢室裡流淚,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哭,甚至只是因為一件小事。
哭完,她終於久違地感到輕鬆。
02
作為她自己
在諮詢師幫助下,她開始逐漸覺知自己的痛苦來源。最直接的誘因是生孩子,生活突然鉅變。在身心疲憊的狀態下,她去學習成為一個媽媽。
她希望以自己知道的最好方式養育孩子,這也是家庭對她的期待。但很多時候,做最好的母親,意味著她要更多讓渡自己的需求。“對我而言,這一定是充滿矛盾的,就是作為一個母親,我需要做到什麼樣的程度?我能不能保留為自己的部分?”
她發現還有更多幽微的問題埋藏在她成長的道路上。她總是想改變,卻又對選擇感到害怕,“前面會是什麼?選錯了怎麼辦?花了錢、花了時間、付出代價卻失敗了怎麼辦?”
藉助心理諮詢獲得的力量,她嘗試邁出一步、一步,改變就這樣慢慢發生了。

比如她喜歡跳舞,但她知道自己肢體不協調,去舞蹈室的時候,她都會站在最後一排,偶爾看到鏡中的自己跳得不好時,她會很羞恥地別開視線。

在接觸心理諮詢的過程中,她開始學習去分析這種羞恥感:“好像是一種社會規訓和自我壓迫,就是你必須做得很好,你才可以去做這件事,否則你就不夠格。”
意識到這點之後,她會經常對感到羞恥的自己說:我沒有義務做得很好,正是因為做得不好,所以我才需要學習,沒關係的,享受跳舞這件事。在不斷的自我暗示中,這兩年,她終於在舞蹈教室裡往前站了一點。
一旦開始敞開,她就見到了更寬闊的世界。以前她喜歡自己讀書,偶爾參加一些讀書會,後來她嘗試組織讀書會,從線上發展到線下,也運營起一個因讀書會而結緣的社群。
後來她還在社群內組織圓桌會談,主題涵蓋存在主義的四大議題——死亡、孤獨、自由與責任、生命的意義;也包括女性主義的新議題——女性與身體、女性與性。
以前她活得隨意,對生活沒有目標和規劃,因此她主動選擇成為全職媽媽。現在走出迷霧,她決定重建生活的秩序,找到生命的價值感——不是作為媽媽,而是作為她自己。
03
「我想做,因為有意義。」
接受兩年的心理諮詢後,李茉莉也想成為一個心理諮詢師。從投入產出比、社會評價、行業發展現狀等維度評估之後,她發現最重要的動機在於,“我想做,因為有意義。”
那就去做。她報名了簡單心理的培訓課程,課程以培養「有職業勝任力的心理諮詢師」為總目標,完成全部課程需要兩年多。
對全職媽媽來說,李茉莉最難的是熱線實習階段。課程要求每個學員都要在初期積累 2400 分鐘熱線傾聽經驗,但接線時間通常都在晚上。為此,她得協調家人的時間,在孩子吵鬧之前,躲到一個安靜的房間裡接熱線。
李茉莉曾經遇到過一個遠端的來訪,對方遇到了危機事件。“我不確定我應該怎麼處理。我既有一種需要為他做點什麼的責任感,又很害怕,擔心來訪者真的出事了,我必須得承擔一些後果。”她說。
壓力之下,她尋求一位資深督導的幫助,督導除了教她怎麼去面對,還寬慰她:你是一名諮詢師,以後一定會遇到這樣的來訪,你為他做到什麼程度,要看自己能力的考量。這位督導的沉穩感傳遞到了李茉莉身上,讓她不那麼害怕了。“薑還是老的辣。”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被接住了。
“接住”也是李茉莉作為心理諮詢師工作的核心。她相信人有自我實現的力量,只要能被肯定、被相信。因此,她的工作就是接住來訪者的脆弱、痛苦、傷心,然後陪伴他們找到自己的力量、自己的道路、自己的成長。
今年 6 月,李茉莉完成了全部課程,正式成為一名獨立諮詢師。獨立工作半年多來,她發現自己已經足夠自信、足夠穩定,能夠接住所有來訪者。她幾乎沒被激發過創傷記憶,有時候,遇到來訪者的言語攻擊,她也不那麼容易波動,反而覺得:“哇,真的很感謝你信任我,告訴我你的不愉快。”
在這樣的理念裡,諮詢成了對她的滋養。她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有一位半年內就情緒明顯好轉的來訪者對她說:“我在你這裡獲得了一輩子最多的正反饋,這對我很重要。”
身邊人開始覺察到李茉莉身上的變化。在一次簡單心理組織的線下活動,一同參加活動的張華(化名)回憶,那天的李茉莉熠熠閃光:“表達方式很沉穩自信,一開口說話就有一種散發光芒的感覺。”
**(文內李茉莉、張華為化名)
作者:香菜
責編:羅文
圖片來源:《坡道上的家》
封面:《82年生的金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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