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親1987年過世。直到1989年,位於昆明西山森林公園內的南洋華僑機工抗日紀念碑落成時,我才隱約知道父親是一名南僑機工。2000年,我和幾位南僑機工重走滇緬公路,才真正觸碰這段歷史,重新認識父親。”南僑機工後人陳達婭在接受中國僑網華人故事專訪時如是說。
陳達婭的父親陳昭藻1900年生於海南,16歲到新加坡,1939年從南洋歸來,是南僑機工中的一員。報名南僑機工時,39歲的陳昭藻擔心落選,把年齡改成34歲。回國前,陳昭藻的前妻已病故,留下不滿10歲的女兒。他買了船票把女兒寄養在海南,從此再沒相見。
影片為陳達婭與外孫在新加坡。(受訪者 供稿)

“父親一度讓我壓抑”
抗戰結束後,陳昭藻留在昆明,後結識陳達婭的母親,定居雲南。1952年,陳昭藻到雲南墾殖局工作。後一年,由於工作的需要,陳昭藻被調入雲南森林工業局江邊分局,與家人相隔數百公里。在這期間,陳達婭的母親生下她的姐姐。
“父親很少回家,他工作後第十年回家探親,才有了我的出生。那時單位想送父親去療養,父親說‘我身體好好的,怎麼能去浪費國家的錢?’”
由於父親常年在林區工作,陳達婭4歲前,並不知道父親的樣子。陳達婭回憶,有次,姐姐背上她,從昆明乘火車,沿途又幾次站在路邊招手搭車,到達雲南省曲靖市羅平的林業局車隊。
父親看到她們,又喜又驚,問她們如何來的?姐姐大聲說,只要看到寫有林業字樣的車就招手。提起父親的名字,每個人都知道,並說一句“老華僑”。那時起,身著勞動帆布工作服的父親形象就留在陳達婭模糊的記憶中。
後來,陳昭藻調入昆明近郊的林業單位工作。“工作離家近了,但他依然很忙,早出晚歸。75歲退休後,他去做技術指導,工作到近80歲。母親說,他大概每個月有40元(人民幣)的家庭補貼,直至我和弟弟分別高中畢業才停止工作。”

圖為陳達婭為遊客進行講解。(受訪者 供圖)
陳達婭與父親相差62歲,她很少與父親交流。直至父親去世,陳達婭都不知道父親是一名南僑機工。
在陳達婭的記憶中,父親是習慣身著帆布工作服的老者,這與大眾印象中父親的面貌並不相符。陳達婭回憶:“小學開家長會時,看到同學的父親年輕又充滿活力,再看看自己的父親,心裡就不是滋味。後來我結婚時,父親已80多歲,只能躺在病床上。很長一段時間,我為此感到壓抑和自卑。”
“幼兒園時,我的衣裙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母親說那是新加坡的姑母寄過來的。當我再問新加坡是什麼地方時,母親只說,很遠很遠,隔著山隔著水。”這以後,陳達婭知道父親是從新加坡回來的,但並不知道怎麼來的。

圖為陳達婭父親陳昭藻的護照。(受訪者供圖)
“時至今日,我最難過的是,我與父親竟沒有對他作為南僑機工的經歷進行過半個字的交流。過去,對父親以及南僑機工這個群體,我有諸多不理解。”陳達婭說。

“檔案中的父親讓我興奮、自豪”
畢業後,陳達婭進入昆明的一家醫院藥房工作,陳昭藻在此間去世。
2000年10月,陳達婭作為南僑機工後人代表參加“南僑機工重走滇緬公路”活動。當隊伍行至橫跨怒江的惠通橋邊,同行的老機工悲壯呼喊:“戰友們,我們來看你們了。”陳達婭意識到:無論是印象中沉默的父親,還是南僑機工這個群體,自己都需要重新瞭解,此時,距陳昭藻去世已有13年。
此後,陳達婭一直沒有停下找尋父輩的足跡。2004年起,陳達婭把工作之餘的時間泡在雲南省檔案館裡。她閱讀歷史檔案,閱讀有關南僑機工的書籍,收集整理南僑機工史料。
那時資料還沒有電子化,去檔案館時,陳達婭先借出一小推車的資料,然後把內容進行摘錄,回家後再把內容整理成冊。
幾年間,經陳達婭整理、手寫的冊子有10餘本。2006年,她與另一位南僑機工後人一同編寫書籍《再會吧 南洋》,引起各方對南僑機工檔案的開發。2011年,陳達婭自費出版《南洋1939》,大量關於南僑機工的圖文件案再次引起各界關注。

圖為經陳達婭手寫的筆記本。(受訪者供圖)
查閱史料時,陳達婭意外發現了父親的檔案。“檔案上有父親的名字,還附了照片。照片裡的父親,身著筆挺西裝,繫著精緻領帶,年輕帥氣。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本該陪伴我成長的、與我年齡相稱的父親形象,心裡滿是興奮與自豪。”
透過檔案,陳達婭重新認識了父親,也走進南僑機工的歷史。她介紹,陳嘉庚先生在《南僑回憶錄》中寫道:“有一修機工在洋十餘年,每月收入坡幣二百餘元,自甘犧牲,並招同伴十餘人,帶其全副機器前往。”
這名收入頗豐的工程師就是出生於海南萬寧的王文松。與他隨行的十餘名同伴中,就有陳達婭的父親。
1939年,陳嘉庚發出“南僑總會第六號公告”,號召南洋華僑中的年輕司機和技工回中國參加抗戰。先後9批共3200多人放棄優越生活,告別父母妻兒,回國支援抗戰。陳達婭的父親陳昭藻是第二批迴國的南僑機工。
資料顯示,從1939年到1942年,滇緬公路向中國各抗日戰場輸送約50萬噸軍需物資、15000餘輛汽車,被譽為抗戰運輸線上的“神行太保”。

2007年12月,陳達婭在海南拜訪南僑機工謝章農。(受訪者 供圖)
陳達婭發現,此前部分資料中寫的,犧牲南僑機工佔總數三分之一,復員回南洋機工佔三分之一,這個資料並不準確。
她指出,三分之一回到南洋是連著家屬眷屬,南僑機工在國內整整是七年的時間,從1939年到1946年復員,七年的時間有成家的,就有一部分機工復員的時候帶了眷屬回去。南僑機工犧牲近1800人,滇緬公路平均每公里就有兩名南僑機工長眠於泥土中。

“老華僑讓我替父親多吃點”
“高黎貢山雲霧繞,瀾滄江險波濤濤,怒江天塹運輸線,崎嶇艱險抗戰路……”
這是由陳達婭創作的大型交響組歌《南僑頌》中的歌詞,《南僑頌》中的故事均源於南僑機工的檔案、信件及歷史資料,記錄著南洋華僑樸素的家國情懷。

圖為2023年9月演出的《南僑頌》,中間身著黑色衣服者為陳達婭。(受訪者供圖)
2014年9月3日,中國以立法的形式確定第一個“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之際,《南僑頌》在雲南首演。
首演前,陳達婭面臨巨大壓力。“從演員到創作,再到服裝、場地、機位,演一臺節目需要付出太多。有次在家吃完飯,我控制不住情緒哭起來。女兒鼓勵我說,她已長大成人,家裡的積蓄我拿去做想做的事就好。”
陳達婭介紹,在參與《南僑頌》表演的70餘人中,無一人是專業演員,他們都是志願者,其中既有南僑機工後人,也有被南僑機工故事所打動的人。每個人都希望讓南僑機工的故事唱得開、留得下、傳得廣。
十餘年間,《南僑頌》在海南、福建、廣西等地巡演,並前往馬來西亞演出。
在馬來西亞,一些年事已高的南僑機工由家人用輪椅推著來看演出,他們不能完全聽懂每個故事,卻依然激動不已。當地華文媒體稱,《南僑頌》用歌聲讓英雄找到回家路,陳達婭看完,流淚許久。

圖為2009年10月,陳達婭在馬來西亞吉隆坡拜訪媒體人吳志超。(受訪者 供圖)
2009年,陳達婭巡迴在新加坡、馬來西亞多個地區,做了10場“南僑機工歷史追憶”報告會。“有次在新加坡用餐時,幾位老華僑特地過來給我夾菜,他們說父親是海南人,這些家鄉菜都是父親生前愛吃的,讓我替他多吃點。”她回憶道。
有次到新加坡拜訪華社,陳達婭看到一本陳舊的《新加坡瓊崖陳氏公會特刊》,上面記錄了從1935年到1985年新加坡瓊崖陳氏公會走過的歷程。在創會人及一屆,二屆理事暨委員姓名中,陳達婭發現了大伯陳昭芹、父親陳昭藻名字。
“父親與伯父從來就熱衷於鄉親族群生存發展,籌資,建會,關照族群。自此,我知道,父親成為南僑機工並不是偶然,更不是一時熱血。他和所有的南僑機工一樣,是厚植於他們心裡的家鄉故土。”她說。
談及此處,陳達婭再次感慨,父親是幸運的,她的大伯在1942年新加坡淪陷時被日軍殘害致死。

“父親曾說,花開自然香”
2020年,對陳達婭來說是收穫的一年。這一年,她所編著的《南洋請聽我說》出版,她建立起雲南南僑機工合唱團暨雲南省文旅廳文化志願者團隊,開起滇緬公路體驗館,還迎來南僑機工故事的新傾聽者——她的外孫。

圖為2020年出版的圖書《南洋請聽我說》。(受訪者 供圖)
在《南洋請聽我說》中,陳達婭記錄了抗戰爆發後,南僑機工回國參加抗戰的壯舉。她以父親陳昭藻回國做機工,為抗戰出力為經線,以母親及一家人在國內的艱難生活,以其他機工的艱難付出和窘迫生活為緯線,重現了民族危難之時的現實場景。
此外,書中為人們提供了大量珍貴的原始文獻,這些材料豐富,分類清晰,加有大量的人物照片、證明材料,為進一步研究南洋機工的問題提供了重要的參考材料。
陳達婭直言,在自己成長過程中,有很重的心理陰影。這些年,她揭開自己塵封的記憶,觸控到父輩這一群曾被歷史淹沒的群體,當走進、找尋這些記憶,還原歷史、還原父輩的家國情懷時,自己內心的殘缺也得到填補。
在陳達婭看來,南僑機工的最大的特點是默默奉獻,甘於平淡。她說,自己的弟弟是刑偵專家,曾破獲很多重案、要案,他退休時,有人問他,立下這麼多功勞,單位有沒有給他特殊待遇。弟弟隨口說出:“父親說過,做人做事,花開自然香。”
2022年10月29日,最後一名南僑機工蔣印生離世而去,有人說世間再無南僑機工,陳達婭卻說,只要留住南僑機工的精神,他們便不曾離去。

圖為陳達婭演出《南僑頌》。(受訪者 供圖)
當下,已過耳順之年的陳達婭依然忙著講述南僑機工故事。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她邀請了五位畫家,在滇緬公路採風創作,準備舉行“赤子丹心 南僑機工繪畫藝術展”。此外,情景組歌《南僑頌》也在滇緬公路體驗館上演,她將再赴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講述南僑機工歷史……
再次談及父親時,陳達婭說,“雖與父親陰陽相隔30餘年,可我對父親的瞭解卻隨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
記者:徐文欣
製圖:杜曉姣
責編:馬海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