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隆·馬斯克很可能在本月之內登上《暗黑破壞神4》天梯的全球第一名;在此之前,他已經在前五十名盤踞很長時間了。說實話,看到這個訊息,我還是有一點懷疑的——倒不是懷疑馬斯克的遊戲水平和遊戲時間,而是懷疑他為何在《暗黑破壞神4》的賽季模式裡花費這麼長時間。早在去年,《暗黑破壞神4》發售的第一個月,我就用法師角色通關並且玩了第一個賽季。老實說,這遊戲令我有點失望,劇情模式還湊合,賽季模式簡直乏善可陳,所以我很快就棄坑去玩《博德之門3》了,至今也沒有重新撿起來。
當然,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或許馬斯克就是喜歡《暗黑破壞神4》這個調調,又或許它喚醒了他少年時代對《暗黑破壞神》1代和2代的美好回憶。無論如何,馬斯克是熱愛遊戲的,他也毫不吝惜在公開場合表達這種熱愛。在一次訪談中,他明確提到:如果不是因為遊戲,他不會開始程式設計,不會創業,大機率也不會改變世界。遊戲激發了他的好奇心、好勝心,引領他探索電腦世界,幫助他成為了一位成功的企業家。而且馬斯克對遊戲的口味十分繁雜、兼收幷蓄,當年還曾在推特上表示“期待與《原神》的互動”。我認為這種相容幷包的精神對創新顯然是有利的。
我本來想把這篇文章的標題定為《我想代表玩家感謝馬斯克》,但是我好像沒有資格代表任何玩家。畢竟,“玩家”(Gamer)這個概念就是不拘一格、富有冒險精神的,不需要任何單一的個體去代表。所以我就代表我自己吧!還記得我第一次玩電子遊戲是6歲,玩的是山寨版的紅白機(打著“學習機”的旗號)。到了9歲,我已經初步形成了自己的遊戲偏好:最愛的是《超級馬里奧2》《沙羅曼蛇》,雙人遊戲則偏好《摔角》。過年的時候,我會被特許去街機廳,也曾經創下與小夥伴一道在半天之內先後通關《名將》《三國志》的壯舉(不是一幣通關,我們沒那麼厲害)。12歲那年我第一次玩到PC遊戲,很快迷上了《太閣立志傳》,由此開啟了我對SLG(策略)類遊戲多年的熱愛。今天的我,最享受的時間是坐在自己搭建的影音遊戲室裡,對著85寸的電視用PS5玩遊戲,最近玩的是《暗喻幻想》(Atlus請給我打廣告費)。
遊戲這個愛好已經伴隨了我三十多年,也給我在長輩那裡招了三十多年的罵。我的父母從一開始就痛恨遊戲,那種痛恨是發自內心、浸透骨髓的。我之所以能擁有一臺自己的山寨紅白機,僅僅是因為別的小朋友都有,要是我沒有會給家裡丟面子。我之所以能在電腦上玩遊戲,是因為跟同學去電腦城玩的時候,偷偷在衣服底下帶回來了幾張光碟——家裡聽說我要去“電腦城”,富有先見之明地不給我一分零用錢,不過不妨礙我的好同學借錢給我。在多次討價還價之後,我的父母只得同意:我可以在週末上午玩三小時遊戲,但不能造成學習成績下降,也不能玩任何有價值觀導向問題的遊戲。利用這寶貴的三小時,我玩了《大航海時代2》《帝國時代》《英雄無敵3》《暗黑破壞神2》《櫻花大戰》……那是我少年時代為數不多的美妙回憶。
然而,長輩經常說話不算話。有一次放暑假,我在玩《劍俠情緣》,我母親一邊躺在沙發上午睡,一邊破口大罵:“買了電腦就是玩這些屁,等我起來就全刪了!”嚇得我趕緊關機去學習了,儘管按照暑假日程表,這本來就是我的遊戲時間。我父親則習慣於在每次經過書房時,惡狠狠地瞪一眼正在玩遊戲的我,沉默地營造“秋後算賬”的氣氛,使得我的遊戲過程索然無味。他們經常在餐桌上跟我宣講“玩遊戲是沒有自制力的體現”,“要像戒菸一樣戒遊戲”(注:我從不抽菸),“讓你玩遊戲純粹是遷就你的壞習慣”。奇怪的是,在我不用電腦的時候,他們在電腦上常做的事情是玩麻將遊戲——每當我指出其中的矛盾,他們就會怒氣衝衝地對我吼叫:“麻將是遊戲嗎?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跟你玩的那些屁是一回事嗎?”
我的小學班主任、初中班主任、高中班主任也一致討厭遊戲,每次開家長會或者寫家長聯絡本,都會反覆強調“別讓孩子玩遊戲”。初中時期我有兩位好基友,週末下午跑去當時剛剛出現的電腦遊戲室(還不是網咖),沒想到被經過現場的班主任抓個正著,被要求當著全班的面做“玩遊戲到底好不好”的報告——廢話,答案當然是“不好”。雖然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兩個被沉重學業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尖子班高材生(信不信由你,我們的稱號是“華羅庚金盃班”),在週末下午跑去遊戲室玩兩小時《魔獸爭霸2》,怎麼就犯了天條,怎麼就該當著五十多個同學的面被羞辱。
其實到了大學何嘗不是如此?哪個大學的輔導員或班主任,不會在大一期間嚴查學生宿舍的電腦,甚至禁止學生在第一時間買電腦,理由是“會被拿來玩遊戲”。當英偉達在開發最先進的GPU,將其不但應用於遊戲、而且應用於通用計算時,我們在痛打“電子海洛因”;當第六、第七世代的遊戲主機戰爭進入白熱化,三大主機廠商在計算機圖形技術領域爭奇鬥豔時,我們要買到一臺國行遊戲機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被要求把所有時間拿來學習、拿來做“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然後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就錯過了最先進的技術,必須拿出更多的時間追上去。
其實上面都還可以理解。讓我最不可思議的是,工作之後我還得蒙受對遊戲的惡意,這種惡意來自四面八方,尤其來自那些職位不低、掌握行業話語權的人。多年以前,我是一個網際網路行業分析師,網路遊戲是我的重點研究領域,騰訊、網易等遊戲公司是我的重點覆蓋物件。在此期間,一句魔咒如同噩夢一樣裊繞在我頭頂:“一個負責任的網際網路公司,怎麼能做遊戲呢……做遊戲是害小孩啊,不創造社會價值啊。國家為什麼不禁止所有遊戲呢?為什麼不像收奢侈品消費稅一樣收‘遊戲稅’呢……”

基金經理這麼說,基金公司高管這麼說,媒體記者這麼說,行業專家這麼說,就連遊戲行業裡的人有些也這麼認為。有好幾家遊戲公司的老闆(名字就不點了)在賺到錢之後去搞教育創業了,原因是心虛,覺得做遊戲賺錢“不道德”,要做一點“道德的事情”找補回來。一般這樣做的遊戲公司都會衰落,因為眾所周知,當你對自己做的事情感到心虛時,你是很難做好的。大批遊戲公司羞於自稱“遊戲公司”,當時如此,現在仍是如此。這有時因為資本市場不願意給純粹的遊戲公司太高估值(注:這是幻覺,絕非如此),更多的時候是因為對遊戲二字抱有羞恥感。
我還記得整整五年前,在北京金融街的一家餐廳包廂裡,我向一家大型投資機構的投資總監講解騰訊和網易。我講的很詳實、比較有道理,對方很滿意。可是結束的時候,對方話鋒一轉:“你為什麼要推薦這樣的公司呢?”我大吃一驚,還以為這些公司有什麼我沒發現的瑕疵。然後對方接著說:“你有小孩嗎?當你的小孩沉迷於遊戲時,你還好意思推薦這種以遊戲為主營業務的公司嗎?它們本來應該成為對人類更有意義的公司啊!”
不好意思,我當時沒有小孩,現在還是沒有。然而,關於“小孩為什麼沉迷遊戲”,我有明確的答案——因為他們的人生缺乏樂趣,因為他們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因為遊戲能夠提供巨大的情緒價值。這些答案不是長輩們喜歡的,哪怕你告訴他們,也註定不會被接受,只會讓他們破防、然後破口大罵。
首先,人生的一個主要特徵就是無趣味。絕大部分人,終其一生,大部分時間先是處於學業、後是處於工作的重壓當中。在閒暇時間,他們也相當無聊,因為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樂趣被一小撮有錢人拿走了。小的時候,長輩們經常對我們灌輸謊話:“等你長大,一切就好了!苦過這幾年,後面就是甜。”等到我們長大之後,發現人生還是一樣的苦甚至更苦,必然會產生巨大的失落感和憤懣感。尤其是當我們得知,長輩們其實也是這樣過來的,深知人生本來就缺乏樂趣,卻還是要以“今後就好過了”這個誘餌騙我們的時候。
其次,在學生時代,家長和老師只會教我們做題、考試,一路沿著社會預設的軌道走,走到最後一定會功德圓滿。但這也是騙局。在做題競賽中敗下陣來的人固然無路可走,做題競賽的贏家早晚也會找不到方向,因為社會上有很多問題是不能靠做題解決的;就連人生的方向也不能單靠做題和考試決定。考上大學的高材生沉迷於遊戲,是因為他們驟然失去了努力的方向;走進社會的打工人沉迷於遊戲,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一切考試結束之後自己又該怎麼做。當人生既沒有趣味又沒有方向時,他們會沉迷於一切優秀的娛樂形式,包括小說、影視、動漫、體育活動……而遊戲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按照席德·梅爾的經典定義,遊戲就是引導玩家做一系列有意義的決策;我還要補充,這一系列決策給玩家帶來了樂趣,其中包括探索的樂趣、發展的樂趣、勝利的樂趣、社交的樂趣,等等等等。有些人玩遊戲是為了避世,有些人則是為了入世。在玩《最終幻想10》,目睹尤娜在水中翩翩起舞、提達在空氣中消失時,我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在現實中看到類似的美麗場景;在玩《賽博朋克2077》,與朱迪一起潛入水庫、尋找她童年時的回憶時,我知道現實中的水下遺蹟絕不會如此美妙,而且我多半潛不下去;在玩《戰地1》,與幾十位隊友一同困守防線、在敵方的火力壓制之下瑟瑟發抖時,我知道自己在現實中肯定不會也不想體驗同樣的事情。但是換一個角度想,我們在現實中仍會經歷同樣的事情,只是表現形式不同。
我最喜歡的遊戲型別是日系RPG——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在旅途中相識,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並肩作戰,打敗強大的邪惡,取得秘寶並拯救世界;不論付出多少犧牲、留下多少遺憾,旅途的記憶都是獨一無二的,旅行的過程都是值得珍視的瑰寶。這樣的旅途在現實中是會發生的,只要我們內心足夠強大,視野足夠開闊!我們真的會跟志同道合的人,為了同一個理想展開漫長之旅,克服萬難、改變世界,可能成功、可能失敗,但總歸是值得永遠銘記的旅途。只是這一幕不會發生在我們十七八歲的時候,往往會發生在我們中年甚至老年的時候。可是有什麼區別呢?一個為理想而戰、充滿好奇心和好勝心的人,永遠都是十七歲;他的同伴也是十七歲!
馬斯克熱愛遊戲,並且毫不諱言自己玩遊戲。我知道這一點改變不了社會上瀰漫的對遊戲的敵意。我可以想象,家長和老師們還是會惡狠狠地說:“馬斯克那是成功人士,也是你能比的?等你跟馬斯克一樣有錢了再說吧!”這還算開明的。更不開明的家長或老師,會直接禁止孩子們提到馬斯克的名字,假裝這一切都不存在。至於那些自命不凡的基金經理、媒體和行業專家,也不會因為被馬斯克打了臉,就承認遊戲有什麼正面價值。選擇性無視已經算好的了;如果他們願意反駁,可以隨時找到一大堆歪理,證明遊戲過去、現在、未來永遠是一無是處的電子海洛因。
是的,馬斯克改變不了這些人,就像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但是,馬斯克能夠在千千萬萬的少年心中播下一顆種子,告訴他們:“你沒有必要為遊戲羞恥。遊戲是偉大的,能夠對抗人生的無趣,能夠激發創新的精神。哪怕是世界上最成功的人也玩遊戲。熱愛遊戲的你,是一個很好、很值得驕傲的你,無論別人怎麼說你!”
如果多年以前,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在被父母罵“玩遊戲沒廉恥”,被老師罵“吸電子鴉片玩物喪志”(注:這些都真實發生過)時,內心深處能保有這麼一顆種子,能夠帶著驕傲的笑容昂起頭,那麼我們的人生會多麼快樂、多麼美好啊!這當然不意味著我們會成為馬斯克。說到底,玩遊戲不是為了成功,成功只是人生的副產品而非人生的全部。更重要的是,理直氣壯地用遊戲的樂趣抵抗人生的無趣,用遊戲的意義抵抗人生的無意義。在看喜劇的時候,我們哈哈大笑, 看著魔王的魔力在笑聲中消失殆盡;在玩遊戲的時候,我們按動滑鼠或手柄,看著世界的冰牆在按鍵聲中轟然倒塌。這是我們的生活方式,沒有什麼可羞恥的,值得自豪,值得仿效。
感謝埃隆·馬斯克。感謝每一個公開宣稱自己熱愛遊戲的人。我相信發自內心熱愛任何事情的人,總歸不會變得太壞。所以發自內心熱愛遊戲的人是值得讚美的,因為他們的存在,這個冰冷無聊的世界,總歸還有一絲亮色,總歸不是一無是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