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大學畢業後,被一家著名管理諮詢公司錄取,此後發生了一連串讓我莫名驚詫的事情。
驚詫之一,是她說她暫時不去了,她要“間隔年”(Gap Year)一年再去上班,說是要去一個非營利機構做實習生。
我一聽就蒙了,這不是放著大路不走走窄路嗎?我問她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這兩年由於人工智慧的強烈衝擊,很多單位都凍結了招聘。美國很多單位,連過去發放的實習機會也被收回了,畢業生就職難的問題全世界都有,美國也是哀鴻遍野。什麼間隔不間隔的,我的本能反應,是不學那些家裡有礦的白人家孩子。咱輸不起。
但她堅決表示,她是成人,可以左右自己的生活。我說你能上班趕緊上班掙錢。她又問,然後呢?我說然後你可以掙錢買個車,攢點錢付房子首付。她又問:然後呢?
我沒有繼續回答,我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這對話像極了一個商業顧問和海邊嗮太陽的漁夫的對話。商業顧問勸漁夫去幹活,擴大生產,掙更多錢。漁夫也是不斷追問:接下來怎樣?一直問下去,最後發現,也是在海邊曬太陽,享受生活。
是不是00後這一代,更容易接受這種躺平哲學?她的做法和我們這代人對照鮮明,不由讓人懷疑人生:難道老父活錯了嗎?女兒跟我說:日後的一生,可能賣給公司,或是要長時間付出給家庭,沒有一個“自我”的時間。或許這一年就是。現在有個新潮的詞彙,叫自我撰寫(self authoring), 說白了就是去自我發現,自我領導,自我成長。
驚詫之二,是實習工資不是人力資源部發的。女兒的間隔年,準備是去畢業學校內的一個非營利機構去全職實習一年。“工資”很低,而且需要自籌(fundraise). 所以她要不停寫信,打電話,尋取贊助者。放著一份像樣的工作不做,去做這種自籌經費的“實習”,難道是子承父業,學我們做文學翻譯的,用情懷發電麼?能不能在實習開始之前,籌到相關經費,也是一個問題。
讓我欣慰的是,她的執行力很強,很快擬定名單和聯絡方法,挨個“化緣”,在入職之前,不但完成了自己的籌款任務,甚至還略有盈餘,勻給了尚未籌款足額的實習同事。
驚詫之三,是我以為非營利組織會清閒一些。我心想,上大學同時修工程和音樂兩個不搭界的學位,夠辛苦的,就讓她自我放飛一年吧。忙碌上班前,找個這種地方閒一點也好。不然太累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這工作或許比其他一般工作事情更多,更復雜。由於這自籌的實習工資很低,她沒錢去自己租房,還和我住一起。我看她上班的每一天都回來很晚,要組織安排很多會議和活動。她甚至在這一年時間內,還組織並帶隊(或協助帶隊),完成了兩次去海外的短宣活動。一次十來天,一次長達一個月。這些活動涉及到人員的招聘,經費再次籌集,中間還有護照、簽證、行程安排、醫療保險等一連串安排,談何容易?要是我自己去籌辦,估計籌劃都要一年時間。結果她和同事們順利完成,中間沒有出任何事情。這有點讓我對新一代的能耐刮目相看。
在間隔年問題上,父輩人士,莫名驚詫。父女之間的巨大不同,也是一種文化反差。過去人們常說有來自文化的反差,cultural shock,也有人翻譯為休克,失去了“震驚”這一層面的直接含義,也有人翻譯為“文化反差”,又失去了驚訝這一層情緒反應。其實cultural shock更直接地說,是一種衝擊巨大,突然驚詫到的感覺。
這些驚詫來自於一系列的反差。這反差或許是代際差異,畢竟我們是不同年代的人,比如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是從短缺裡過來的,對生活壓力有更強的不安全感,不輕易去做這種捨棄。這種反差或許是文化的,她在美國長大,我在國內長大,價值觀頗有不同,比如對於個人自我實現的看法也大相徑庭。我們是把一切體驗本身作為實現某個目標的過程。而他們可能更在乎過程的本身。第三是信仰層面的。這種情況有點像老舍《二馬》裡說的情形,可以說是現實中的”二方“:老方也是信徒,可能是後來才信,信心如芥菜種。而小方則是在信仰中長大,對於那種天上的飛鳥、地上的百合,天父自有供應的說法,有著更大的信心。
後來的現實,讓我看到間隔年的一年,對她成長的造就是巨大的。實習期間,她組織安排活動,設計logo, 印T恤衫,印宣傳材料;設計小禮品並製作;校園納新中招募參與者,舉辦定期活動。去海外短宣,也是順利完成,倒是讓我們在國內的家長提心吊膽。我記得出發前我一直在擔心如果出去遇到壞人怎麼辦?帶槍也不行,美國人能用的電擊槍去海外也不能帶上飛機。我記得我還給她買了個特別的能攜帶的能自衛但不會致命的“暗器”。結果還好,一切都順利。
這些事情當中,她的領導力得到了極大的鍛鍊,見人說話膽子也大了很多,處理事情安排起來也有條有理。我後來看到一些相關研究,稱間隔年的獨特經歷能增強學生的國際視野、文化理解力和人際交往能力。這和我觀察到的個案比較吻合。
搞到最後,我是打不過就加入,頗為支援她的工作,甚至漸漸為她所做的一切所吸引。心想算了,也就一年,折騰完了也就完了。
這時候第四個驚詫到來了。間隔年之後,單位通知推遲開始上班時間,從七月推遲到第二年的一月。一開始她挺沮喪,說這下怎麼辦?當然我也不好火上澆油,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吧?當初讓你立刻上班你不幹,現在好。我想這時候她更需要支援。我沒有在邊上繼續囉嗦。她也很快恢復了狀態。她利用實習期間學到的方法,建立了一個“願景板”(vision board)。上面寫滿了利用這半年的空閒,自己可以做什麼?她列出了一系列的計劃,包括在關係(看望親朋好友)、職業發展、未來可能的學業,還有持續不斷的信仰追求。

半年不到,她訓練並跑完了半程馬拉松。她預備GMAT考試,並考了一個很好的分數。關於旅行,她按照計劃去紐約看弟弟,碰巧遇到學校工人大罷工,她去了正好,還照顧了一下弟弟。然後她和好友一起,開始了一次從德克薩斯和加利福尼亞之間的長途旅行,一路參觀包括黃石公園和拉斯維加斯在內的風景名勝,領略大好河山。她們住一些小旅店,或者用扎帳篷休息。再接下來她去了歐洲:在英國從倫敦到牛津,從英格蘭到蘇格蘭再乘大巴和輪渡去愛爾蘭,然後又回倫敦,從這裡,經法國去比利時。她在歐洲期間,拜訪了我多年未見面的老同學胡龍彪。在比利時,她遇到了我自己從未謀面的文友、作家謝凌潔。她被他們熱情接待。

旅行路上的塗鴉
在音樂方面,她參加了一些演出,也用零工經濟的方法,幫一些婚禮等活動演奏,其中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她受聘給一個非洲小夥子演出:小夥子生活在達拉斯,媽媽從非洲趕來,這位大孝子特地請我女兒過去演出歡迎。
她正在參加人工智慧課程,以便更好地為自己的職業做好準備。她正試圖加入附近一個職業人士組建的管絃樂隊,結果意外被邀請加入到他們的演奏中間。她正在學習更多的中文。她還不斷參加教會活動。這是一個加長版的間隔年。在這空窗期,待業青年小方做了很多事情。很讓我敬佩的是,她“願景板”上的計劃都一一實施。
回頭看她的願景板,我也有些感觸。她用貼紙寫下了不同板塊的安排,還用繩子和圖釘標出路徑,在思考過程中不斷修改圖釘的位置,以更改計劃的途徑。我習慣了一切都電子化,我想這事你拉一個清單,做個專案管理的細分表(Work Breakdown Structure),或是搞一個Trello這種專案追蹤不就完了?我不明白這00後怎麼反倒復古了,把東西寫在這紙板上,用類似於結繩記事的古老方法?
但是快一年之後,我驚奇地發現,她每項計劃都執行了。而我自己當初寫在某個谷歌文件裡的新年決心,自己都找不到了,寫的是啥也全忘記了,更不要說落實。而我女兒的願景板就架在她房間裡,天天盯著她,以一種比專案細分表更為激勵的方式,督促她去完成。看來計劃可以做電子文件,而人的“願景”,也就是大的目標,還是具體化,用實體的方式盯著你,讓你無可逃脫,不給實現就覺得遺憾和內疚,這樣比較好。
快一年多過去了,我現在也轉變成了這種“間隔年”安排的支持者。間隔年通常發生在上大學之前。學生利用這段時間可以用來實習、旅行或志願服務。間隔年通常持續12個月,但沒有嚴格的時間限制,具體時長可以根據個人需求和計劃靈活調整。在此期間,學生可以選擇旅行、參加志願服務、學習新語言、完成實習、在研究實驗室工作、擔任病患護理協調員,或參與各種服務專案,為未來積累實踐經驗和資源。我女兒畢業後上班前的間隔年是一種情況。也有部分學生,例如想報考醫學院的學生,主動選擇間隔一年,以便完成部分讀醫學需要,而大學期間無法去讀的課程,例如去附近大學修課,還可利用這段時間去參加MCAT之類考試。不然的話,一邊上班一邊準備這些,可能也過於緊張。
最近,《哈佛商業評論》DJ 迪唐納(DJ DiDonna)發表了一篇文章《為什麼上大學前一年建議間隔一年》,提出了這種間隔年的諸多好處。例如,間隔年能夠為學生提供一段時間遠離學業壓力,避免在過度競爭和活動堆積中迷失方向。現在大學生中,由於壓力產生精神問題的情形比比皆是。研究顯示,間隔年學生在返校後,人有間隔精神爽,會表現出更高的學習動力,也減少了焦慮和倦怠的負面影響。迪唐納還稱,間隔一年,有助於提升學術表現與領導力。經歷間隔年的學生在大學期間的GPA高於預期,也高於同類其他同學。60%的學生表示,間隔年後對學業更加認真,也更清楚自己未來的職業方向。88%的間隔年參與者認為,這段經歷顯著提高了他們的就業競爭力。
我們常覺得人生要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絕,但這只是打仗的比喻。現實生活往往是從長計議的事,從這個角度看間隔年往往是一種投資,可以積累來自不同領域的經驗、關係。間隔年通常不會影響他們最終完成學業的機率。最重要的是,間隔年能夠幫助學生找到人生方向。間隔年為學生提供了重新審視自己興趣和價值觀的機會,有助於確定真正適合自己的學習與職業路徑。這段時間可以幫助學生跳出社會和家庭的期望,發現內心真實的追求。
對於高中後大學前的間隔來說,間隔年也是存錢的好時機,尤其是對於需要為高等教育費用做準備的學生。有的學校學費昂貴,學生在上大學之前打工一年,也可以存下一點錢,為家庭減少負擔。為此,現在一些大學公開支援學生在入學前去間隔一年。例如,哈佛大學在關於間隔年安排的網站上寫到:“無論是工作、志願服務、幫助家人,還是旅行,這段時間和空間讓你更瞭解自己,也為大學生活提供了全新的思考角度。請放心,你帶到校園的獨特視角將受到珍視。” 該網站還表示,每年,有90到130名學生推遲入學哈佛學院,他們普遍表示這一經歷非常積極。我們鼓勵被錄取的學生推遲一年入學,利用這段時間旅行、從事特別的專案或活動、工作,或以其他有意義的方式度過,但前提是他們不得註冊其他大學的學位課程。如果是為了服兵役、宗教服務或其他特殊情況,入學推遲兩年也會被考慮,但需經招生委員會批准。”
間隔年在其他學校(尤其是頂尖名校)也越來越受歡迎。例如,哈佛大學、MIT和塔夫茨大學、萊斯大學、康奈爾大學積極鼓勵學生利用間隔年進行有意義的探索。有些大學甚至為學生的間隔年提供一些資助。如普林斯頓和北卡大學教堂山分校提供獨特的獎學金或資助計劃,讓學生在間隔年中參與全球專案或社群服務。紐約大學、瓦薩學院和哥倫比亞大學要求學生提交延期申請並支付押金;韋斯利安大學和科羅拉多學院等學校每年僅批准有限的間隔年申請。無論選擇哪所學校,間隔年的申請通常要包括詳細計劃,且在獲批後不得註冊其他學位課程。此外,許多學校強調間隔年的活動應有助於學生的個人成長,例如旅行、工作、文化交流或社群服務。需要提醒的是,並非所有學校都接受間隔年,在做決定之前需要諮詢,以免耽誤學業。間隔年需要透過所錄取大學的延期錄取(Deferred Enrollment)審批。而一些主動鼓勵學生間隔的大學會有相關政策,決定之前應該查詢清楚。
但凡人多的地方,必有相關的服務。隨著間隔年的流行,相關組織、互助組也相應出現。例如丹佛有個宗教機構組織的間隔年專門機構,讓參與者住在一起,透過為當地非營利組織服務學習如何與美國的不公正現象作鬥爭,並參加由來自世界各地的領袖講授的改變生命的門徒訓練課程。他們還有在落基山脈的探險和遠足活動,以及前往菲律賓和西班牙的國際旅行。目的是“使我們的參與者超越了他們的舒適區,拓寬了他們的世界觀,加深了他們的信仰。”我女兒所做的一切,是自己拉清單自己攢的活動。而不願這麼自助安排的,這家機構可以提供專門的組織、協調和計劃,比較適合涉世未深,而且家長還不怎麼放心的高中後、大學前的學生。
上述《哈佛商業評論》上撰文支援“間隔年”的迪唐納,專門成了一個機構”休假專案“(the Sabbatical Project)。Sabbatical 這個詞原本來自於舊約聖經中的Sabbath, 安息日,最早的起源是舊約中的創世論認為上帝創造六日結束後的第七日休息。《出埃及記》20:8-11中提到,第七日是歸耶和華的安息日,這一天不得從事任何勞作。這也是如今禮拜日、星期日的由來。除此之外,猶太傳統中還有安息年(The Sabbath year) 也稱休耕年(Year of Shmita),是為土地而設的休息年。《利未記》25章指示以色列人耕種田地和修剪葡萄園六年,但在第七年要讓土地休息。這一年土地的出產應與所有人,包括牲畜和野生動物共享。再大一些就是禧年(The year of Jubilee) 每過七個安息年(49年)之後,就是禧年。在禧年期間,所有希伯來奴隸將被釋放,所有債務將被免除,土地和人民得到自由。學生休的間隔年,是緊張學習多年之後的一次休整,其實屬於學生的Sabbabtical.
如今最常見的制度化的Sabbatical,多出現在學校,通常被稱為學術休假。國內有少部分高等學府,開始實施學術休假制度。例如中國政法大學規定,教師申請休假,為每四年一週期,每次為一學期。連續工作七年或七天以上的可以休一整年。這種學術休假是全職工作的教授在一段時間後,申請休假半年或者一年,去完成相關研究,發展其他業務,或是純粹休息。The Sabbatical Project組織稱,這種休假,能夠“探索並獲取靈感”、“投資自己的未來”、“打造變革的藍圖”、“形成有意義的關係。”確實,工作持久,可能業務固定、關係固定、目光固定,繼而導致思維固化,不利於個人的發展,也不利於用人單位從一個人身上得到他/她的潛能。迪唐納建議大家每年拿出成年“百分之一的時間”,也就是半年,去主動長休假,從常規的工作上拔掉插頭,去做一些一直想做的事,例如照顧年邁父母,或是去寫自己一直想寫的那本書。一直為了人生的路往前趕,有時候需要停下來,喘口氣,繞個彎,看看別的風景,做一些別的事。
誠然,現實是骨感的。假如用人單位根本不會再接納,或是延遲入學的學生無法在接下來的一年順利入學,間隔成了失業失學的代名詞,對人也是很殘酷的。比如國內實施學術休假制度的學校總體上還是很少的,以至於教師,尤其是“青椒”們,感嘆長時間工作,形成職業倦怠。能不能去間隔,去長期休假,一要看用人單位和學校的政策支援,二要看自己有無安全感和自信。如果這些顧慮能得到合理的排解,去間隔半年甚至一年還是很不錯的。
我問女兒,你這一年多間隔,如果去上班,會不會收穫更大?說不定掙的錢都可以買輛特斯拉了。她說你看我做的這些,有哪一個不比擁有一輛特斯拉強,我一分鐘都不後悔。我看了看她的願景板,常年奔波窮忙以至於新年決心被忘到了爪哇島的我,自然也無法反駁。或許那種對於人生這片土地的休耕,不是她領悟得早,而是我醒悟得太遲。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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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政法大學新聞網,《校人事處就中國政法大學學術休假辦法答記者問》 https://news.cupl.edu.cn/info/1011/16209.htm. Accessed 24 Nov.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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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nver Gap Year. “6 incredible gap years statistics that prove the doubters wrong.” Denver Gap Year, 28 Aug. 2019, https://www.denvergapyear.com/new-blog/6-incredible-gap-year-statistics-that-prove-the-doubters-w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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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Donna, DJ. “The Case for Taking a Gap Year Before College.”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8 Nov. 2024, https://hbr.org/2024/11/the-case-for-taking-a-gap-year-before-colle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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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vard College. “Considering a Gap Year.” https://college.harvard.edu/admissions/apply/first-year-applicants/considering-gap-year. Accessed 23 Nov. 2024.
原載於《南方週末》